谢举笑谈除非铜足够, 否则没办法解决现在的问题,所有人都当做笑话, 但马文才脑中却闪过无数念头。

铜矿当然不能凭空变出来,铜的开采也不会是短期内就能大量获得的事情, 但如果只是让“钱”变得像是铜钱,却有很多办法。

祝英台这么多年来一直给他炼铜, 虽然她一直对自己练出来的铜非常不满,觉得练出来的铜杂质太多、周期又太长, 但对于他这种外行来说, 这些铜已经足够精纯,而且因为不需要用到火,隐蔽性极强, 一直被马文才当做“神术”。

她炼铜的办法是挖上一个巨大的沟槽, 用茅草铺底,再把铁放入其中, 用她制作出的“胆水”一直浸泡,那些铁片表面就会出现铜粉。

这些铜粉被刮下来, 然后被放在炼炉里稍加炼制就成了铜块,之后再引入胆水继续浸泡, 就能周而复始的不停获得新的铜粉,就如之前晶盆能凝结出的冰糖一般。

按照祝英台的说法, 湿法炼铜最费工艺、最麻烦的地方是锻打铁薄片的过程,因为同样重量的铁,用薄铁片浸铜可增加铁的表面面积, 加大铁和胆水的接触面积,这样铁被充分浸泡,这样既能缩短炼铜时间,又可提高铜的产量。

原本锻打这样的铁片需要费火、费工、费时间,然而正因为梁国用的是铁钱,而铁钱是已经铸造好的铁薄片,这工艺里获得原材料这最费时费力的一环,反倒成了最容易的一项。

密密麻麻的铁钱铺满胆槽的底部,根本无需再耗费人力去锻造铁片,而且由于铁只是置换的材料,哪怕是最不值钱的坏钱、碎钱都能拿来作为材料,那种被刻意破坏、变薄的铁钱反倒是最好的导体。

国库里有堆积如山的“薄钱”,这些钱是被当做废钱收回来、准备重铸官钱的,马文才在黑市中,用几块铜块,就能换十几车的铁钱。

如今官钱的铸造如果真被中止,以后市面上的铁钱、尤其是坏铁钱就会越变越少,他的原材料也会越来越少。

傅歧和谢举的法子确实能解决梁国现在钱币过多的问题,可要是坏钱都流入寺庙了,他拿什么去炼铜?

于是精舍中一群大臣在商议着该用多少钱“赎”回马文才时,门外的马文才却在想着要怎么买回这些在外人看起来鸡肋一般的“坏钱”。

直到这事,他甚至有些感激太子居然弄出“剃度”这么一出来,如果不是太子釜底抽薪,大臣们就不会对皇帝回宫这件事这么急切,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听到这一切,思索着对未来的对策。

他又庆幸祝英台上了茅山,如果祝英台不上茅山,以他们现有的人手和原材料,即使他吃下了这一批“铁钱”,也没有足够的场地和人手去消耗掉这批材料,胆水炼铜太要求场地和时间,很可能那些钱直到锈蚀烂在他手里,也没有用上,最后得不偿失。

马文才悄悄退出了精舍附近,趁谁也没注意到他,回了自己的居处。

他拿出纸笔,思索了一番,便在这座梁国最大的国寺之中……

给远在茅山上清派的“女冠”祝英台写信。

***

茅山。

“师尊,京中送来的消息,陛下去同泰寺出家了。”

陆修远手中捏着一封鸽信,并不敢进门,而是站在在门外,对丹房中的陶弘景、祝英台二人禀报。

祝英台此时正在为陶弘景演示如何炼制硫酸铜,这是湿法炼铜中最重要的材料,道士们称呼它为“曾青”,只不过道家说的“曾青”是天然的硫酸铜,而祝英台用的是人工合成的。

听到陆修远的话,祝英台吓了一跳。

“皇帝出家了?不会要禅位吧?”

马文才是天子近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萧衍吃马文才那一套,不代表继任者就能重用她。

陆修远刚刚接到京中的飞鸽传书,离皇帝出家不过一天时间,再多的情况也不清楚,只能将信递给自己的师父,而后恭敬地回答道:

“祝真人,目前只是知道陛下在同泰寺做了主持,并没有禅位的消息。”

接过信的陶弘景倒是一声长叹。

“陛下舍身佛门,佛门有了个皇帝和尚,声威将如日中天。英台在这时候封冠,也不知是喜是忧。”

祝英台放下手里的试管,倒更担心山下的同伴们有没有受到此事的牵连。

自祝英台上山、并向陶弘景证明了自己高超的化学技术并不是造假后,南方所有的道观、道山都收到了茅山的传书:

“茅山上清派祝英台得了紫虚元君魏华存的道统,在外历练期满,如今已证大道、回山加冠。茅山将于三月后的上元节在华阳峰召开‘加冠大典’,凡身在梁国、有道牒在身的道门弟子,需在三月之内回茅山参加大典,庆贺此事。”

“真人”并不是道家随意可用的称号,无论南北道门,“真人”都是道门最高的尊号,它代表着“真正觉悟之人”,真人者,体洞虚无,与道合真,同於自然,无所不知,无所不通。

如今北方道门在佛门的压迫下已经式微,寇谦之创立的天师道后继无人,已经几十年没出过“真人”,更别说“天师”;

而南方道门自魏夫人“登仙”后,近五十年来,公认的“真人”,也唯有陶弘景一人。

这么多年来,道门再没出现过如葛洪、张道陵那般惊世骇俗的人物,尽管陶弘景已经是极为厉害的人物,可道门在佛门的压迫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经在极盛时有上百万道众的道门,到如今只剩几千的核心弟子。

很多人已经预料到了道门的结局——上清派亦将在陶弘景死后遭遇天师道一般的结局,道统将在寇谦之后渐渐烟消云散。

然而就在这危急存亡之秋,茅山上又有一位“真人”横空出世,继承的还是上清派开山祖师紫虚元君魏夫人的道统,怎能不让每个道门弟子欣喜若狂?

更让人不敢相信的是,此人号称继承的是开山祖师的道统,辈分和地位还在如今的华阳真人陶弘景之上,传书中又言“在外历练归来”云云,不禁让人猜想这位莫不是紫虚元君的某位弟子,在外修行了几百年,终于要得道成仙,所以归山飞升了?

没有人会怀疑陶弘景的谕令,因为“山中宰相”绝不会招摇撞骗,此时消息还未传开,只有丹阳、建康两地的道观以最快的速度收到了消息,但用不了几天,全天下的道士和信徒都将收到这个消息。

到那时,全天下的道士都会赶往茅山,来一睹“真人”的风采;而道门的态度,决定了已经蛰伏了许久的道门将要重新回到人们的视线。

祝英台在上元节的“加冠大典”,注定了将是道门这一百年来最大的狂欢,是在被佛门压制一百年后最激烈的宣泄和呐喊。

这是马文才和茅山事先商议的结果,也是祝英台未来人生中最大的保护伞。

祝英台并没有陶弘景那样几十年积累出来的名声,基本等于是横空出世,想要一举成名,比很多道门有名的弟子要难得多。

就连祝英台自己也清楚,自己的第一次亮相如果不能盛大而轰动,所谓的“真人”之名就会是个笑话。

为了能更好的展现她在炼丹上的“成就”,加冠大典被定在上元节的夜晚,月上中天之时,因为只有在晚上,她的诸般“设想”才能实现。

在这三个月里,为了把“神棍”这一职业做好,祝英台要为自己加冠登坛的法坛制作各种“机关”,务必要在那一天足够惊心动魄。

烟雾是要有的,无风自燃的符篆是要有的,烟花效果是要有的,孔明灯是要有的,水银镜折射是要有的,可惜现在造不出干冰,否则让她立刻要“腾云驾雾”也不是不行啊。

这种“传教”手法说起来不太磊落,但陶弘景并不是一个迂腐教条之人,他本身又是当世炼丹的宗师,自然知道祝英台所说的每一种“效果”,都是世人难以想象的“丹术”,并不算骗术,且是为“证道”所用,便倾尽全力帮助祝英台准备。

他们做好了各种准备,又估算好了最合适的时机,可谁也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不知是消息走漏的太早,还是就这么阴错阳差,好生生的,皇帝去同泰寺出家了!

就连一贯沉稳的陆修远在接到消息后都叹了句“时也运也”,这才匆匆前往丹房求见两位真人。

祝英台已经有了“真人”的名头,陶弘景与她同辈论交,于是茅山上下都把她视作师长,哪怕是“皇帝出家”这样的大事,都没有特地避开她,而是一同禀报。

以她在京中的官职,平日里是见不到皇帝的,但陶弘景与皇帝打交道这么多年,之前从“献刀”上也试探出皇帝有动兵的心思,为此甚至不忍可以杀敌的宝刀束之高阁,这才几天,皇帝就出家了?

莫说祝英台震惊,就连陶弘景都不信。

“也许是以讹传讹,也许是以退为进,现在消息还不确切,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

陶弘景将信件随手扔进丹炉之内,淡淡道:“眼前唯有一件大事,便是英台的大典。”

陆修远从他的镇定中,察觉出这次的“出家”很大可能只是个闹剧,是以心中大定。

陶弘景是道门定海神针一般的人物,就这一点来看,“祝真人”要成长到如此地步,还不知道需要多少年。

好在祝英台对执掌道门并没有什么兴趣,无论是马文才还是陶弘景,都希望她更多的能成为道门在精神和技术上的象征,而不是实际的管理者。

于是放下心中担忧的掌教陆修远,执着弟子礼,在一旁静静地继续观摩戴着口罩的祝英台和陶弘景继续制备硫酸铜。

在茅山上的这么多天,祝英台每一次“出手”,都让无数丹修如痴如醉,甚至跟孙进之一般恨不得日夜窥探。

因为祝英台是女子,陶弘景下令禁止普通弟子无故骚扰,又让她搬入了自己住的半山。

诺大一片空地,除了居住的精舍之外,皆是陶弘景自己炼丹的丹方、药房和各类实验室一般的地方,甚至还有一座用以冶炼的铸造间和一处用以观星的观星台。

在药房里看到还有类似“培养皿”的东西时,祝英台当时都差点给陶弘景跪了。

这种一人能精通生物、医学、化学、物理、冶金甚至天文地理的大佬,不跪不是中国人啊!

然而陶弘景看待祝英台,其实也差不多一样了。

长久以来,他能通过无数次的炼丹摸索出大量的变化现象,却不明白这些现象的原理是什么,只能硬生生记下每一次的结果,并且这每一次的过程都不一定成果。

这位号称“梦里所学”的祝英台,却拥有着几乎不会失败的“神之手”,还有着和他所学完全不同的另一套炼丹体系。

她甚至认不全这些原料的名称,却能一口说出它们的特性和用途,以她的年纪,除非是“天授”,否则无法解释这种好似已经试验过成千上万次才能确定的老练。

陶弘景敬佩着无数前人经验积累才造就的祝英台,祝英台敬佩着这位“前人”,这段时日以来,两人的相处方式更像是实验室里两个互相求教的学者,每一天双方都会发现各种自己也不知晓的东西。

碧蓝色的硫酸铜溶液被制作出来了,祝英台将它倒入微黄的琉璃盛器之中,不由得叹道:

“我现在想炼这个也不容易,以前哪里需要炼这个,要用伸手拿就行了……”

实验室里的硫酸铜溶液都是买的,除了学习制备方法时候需要制备,平时哪里这么麻烦,打开来倒就行了。

陶弘景以为她说的是天然的硫酸铜溶液,也就是天然胆矾,于是笑道:“若英台说的是曾青,那我们在铜陵有几处曾青矿,就在茅山之上,也有好几处胆池。”

“你们有天然的胆池?”

祝英台吃了一惊,惊后转而大喜。

“在茅山上?”

湿法炼铜需要用大量的胆水,但靠炼制或胆矾矿制造量太少,所以他们炼铜的速度一直都不快,而且需要消耗很多原材料。

可如果有天然的胆池,只要挖开沟渠,把铁丢在那里,让它自然冲刷浸泡,根本不需要花费太多的精力和物力。

祝英台记得天然胆池在云南和山西最多,对南方了解不深,却没想到陶弘景大大居然说他有好几处!

“贫道曾发现以曾青涂铁,铁赤色如铜,外变而内不化,后来又发现鸡屎矾也可如此,便开始研究石胆。石胆总是伴生铜矿出现,此物旁人往往废弃不用,所以贫道要么买下产石胆的荒山,要么等铜矿采完后向陛下求赐,日积月累之下,倒也有了不少。”

他顿了顿,又笑道:“何况,贫道当年隐居在茅山,就是看这茅山上有一处胆池,取石胆方便啊!’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大佬还没发现这东西怎么用,就先把能用的都囤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头脑!大佬要去做生意,简直就没马文才什么事了啊喂!

激动之下,祝英台当即连形象都不顾了,摘下口罩便抓住陶弘景抚着胡须的手,兴奋地摇了摇:

“老神仙,一起赚钱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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