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上连下两城,按理应该是休整兵马、得胜回城的时候, 然而陈庆之却丝毫不觉得疲倦似的, 下令黑山军和荥城的兵马立刻先向着更远一座的营垒进发, 为白袍军接下来的进攻做好准备。

而白袍骑的士卒则用半个时辰的时间填饱肚子、进行休息, 再继续出击。

陈庆之选择攻打的第三座营垒, 并不是之前两座匆忙筑就的营垒, 而是九座营垒中最坚固的那座,也是敌军大将元鉴和副将丘大千亲自坐镇指挥的居中之地, 依照着周边的地形靠山而建,易守难攻。

为此, 他甚至破例让白袍军用好干粮、喂饱马匹, 因为接下来的硬仗很可能从正午打到傍晚甚至更晚, 一旦人困马乏, 就容易陷于被动,更重要的是,他在等待更重要的时机。

当元鉴的营垒收拢了无数奔逃回来的溃兵、得到陈庆之连下两城的消息时,心惊肉跳的他亲自领着近卫登上角楼, 向着南边的方向眺望。

正如还活着的士卒所说, 两座营寨, 上万名士卒, 在死伤了三分之一后,剩余的人马漫布从荥城到睢阳几乎长达几十里的道路上,满眼都是仓惶奔回的逃兵。

白袍骑贯彻了主将的战略,从头到尾没有追击也没有贪恋军功, 所以除了一开始破阵遇到的顽强抵抗兵力被消灭外,之后溃逃的士卒竟然还能沿着宽阔的大路、逃向他们心目中最坚固的营垒——主将驻守的那座。

最早逃回军营的那些人大多伤得不重(这也表示他们溃逃的最快),元鉴左右的部将都认为这样的士卒既没有战力也没有忠心,应当在溃逃后斩首以正军法,无奈这些人人数过多,而元鉴又希望知道白袍军现在的情况,于是不顾这些部将的反对,将他们收拢进了营寨。

唯有元鉴的副将丘大千知道,除了这些原因外,主将元鉴约莫是想起了自己在彭城外不得不逃逸,最终被萧县来的援军收容的那种境况,所以起了同情之心,收拢了逃兵。

而被收拢进营寨的士卒都被杀惨了,为了掩盖他们的怯战,大多喊着“倒霉”之类的话,可其实大部分人既没有缺胳膊又没有断腿,比起那些因为抵抗被踩成肉泥的同袍来说,又有什么可说“倒霉”的呢?

于是这些逃兵被主营里的精兵从上到下唾弃起来,虽然主将仁慈收拢了他们,营寨里的士卒却对他们厌恶之至,根本就置之不理。

但见到这些逃兵、听到他们口中白袍军骁勇的人,心里也不禁动摇起来,对接下来的战事产生了忧虑。

元鉴立于高楼之上,脸色阴沉,看似冷静自若,其实嘴唇已经渐渐发白。

他的儿子元伯宗并没有见识过陈庆之的厉害,看着最远处出现了一支没有旗号的车马,精神一震,向父亲请命道:

“父亲,似乎是敌人的先头部队到了。敌方人数不多,请父亲准我领三千骑兵,将他们的先头部队剿灭!”

整个睢阳有七万兵马,除了守城的一万多,其余皆分散防御在各处的营垒之内,而他们身后的那座主营足足有一万的兵力。

正如元伯宗所言,这一支没有车马明显是运送辎重和进攻工事的部队,人数并不算多,如果派一猛将领三千骑兵前去袭击成功,对方失去了先头部队,想要以骑兵攻下防卫严密的营垒,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主将之子主动请缨,不但副将丘大千心动了,就连不少副将和军主都觉得很有道理,跟着纷纷请战。

然而元鉴却一口否决了他们的建议。

“你们没有与陈庆之的兵马对阵过,不知他的狡猾。此人对于战局有一种近乎于妖的控制力,但凡暴露出一点破绽,就会被抓住毫不留情地利用……”

元鉴想起当时被乔扮成萧综的白袍军骗出阵,大举获胜后放松警惕的事情,心中仍有惊悸。

“他惯用狡诈的计策,你们此时看那是一支运送辎重的部队,又怎知那些车上没有躲藏着早有埋伏的士卒,就等着你们上当?”

元伯宗想要反驳,却被父亲身边的老将丘大千用眼神制止,摇了摇头。

元鉴拒绝了部将们的请战,面若沉水般地望向远方。

继而又是一叹。

“何况,道路上四处是溃逃的士兵,即使想要用骑兵率先发动进攻,也没有可能了。”

随着他的目光所向,南方的高丘上,远远地出现了一线明晃晃的□□。

那曾经逼得他丢盔弃甲的“梁陈”旗号,再一次映入了他的眼帘。

**

“陈将军果然算无遗策,那元鉴根本不敢领兵出战。”

因为受伤不能进行高强度的作战,自动请缨作为护卫的花夭,望着远方蛰伏不出的大营,发出了一声嗟叹。

“毕竟是手下败将,未战先想其败,行事就会畏首畏尾。即便那些真是运送辎重和攻城器械的部队,他也不敢出战。”

陈庆之并不以此自傲,反倒有些可惜。

“其实他领着的骑兵皆是精锐,若真是冒险出击,倒不是一拼之力。”

“一拼之力?!”

花夭愣住了,“那元鉴好歹也是我国成名已久的名将,以骑兵之众对抗辎重部队,只是有一拼之力?”

“花将军请看那些逃兵!”

陈庆之看花夭的眼神好似教导家中子弟的晚辈,“这些逃兵奔逃的方向正是元鉴大营的方向,若骑兵想要攻击我方人马,少不得要踩踏冲撞到路上慌不择路的逃兵……”

他语气平和,话语间的杀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若他骑兵大军而出,我便会让后方的兵马驱赶这些逃兵,冲散出来奔袭的骑兵,再以车马辎重为墙,以弓矢还击。”

随着他的描述,花夭眼前已经出现了骑兵们在逃兵的冲撞下仓惶躲避、却避之不及纷纷落马,又或者踩伤踩死逃兵,引发更大的骚乱的情景。

即使从这样的骚乱中冲锋出来,面对死伤惨重的同军,这些骑兵的士气也一定极为低落,再冲到敌军面前时,必定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锐气。

辎重部队用的是荥城招募的守军,大多是弓手,要是趁着骑兵没有站稳脚步时一阵齐射……

花夭哆嗦了一下,畏惧之心油然而生。

“将军虽不是出身将门,然而行军打仗,却有鬼神莫测之能啊!难道陈将军得到过什么名师的指点吗?”

陈庆之善于指挥,本人的性格却温和沉静,听到这样的评价也没有洋洋得意,反倒谦虚地连连摆手。

“并没有什么名师指导,若真要说的话,年少时跟在陛下身边听过一些有关行军打仗的学问,大约是在那时对兵法战事有了些兴趣。”

只是以他书童这样的出身,自然是没有什么领兵的机会的,蹉跎到中年才有了一展其才的舞台。

对于陈庆之这种一眼即能看穿对方破绽或疏漏的天赋,花夭自然是赞叹敬佩不已,更别说其他跟随陈庆之连连大胜的白袍军诸人。

这一战十分凶险,陈庆之并没有让北海王来观战,而是亲自率军攻打敌人的主营。

只见他在高丘上将旗翻覆,便有猛烈的战鼓声响彻四野,但白袍军却在连绵的擂鼓声岿然不动,好似在等候着什么。

伴随着白袍军阵前的战鼓声,远处的营垒里也响起了战鼓的擂声,显然敌人已经看到了来敌,也在准备作战了。

主营的营垒,是在两山之间构建的,连绵不绝的营墙遮蔽保护着墙后的弓手和刀盾兵,而营墙前密密麻麻的拒马完全阻隔了骑兵发起冲锋的可能,比起前面两座营垒,这里简直可以用“铜墙铁壁”来形容。

然而这样的防御,却被不停窜出的逃兵给破坏了。

“放我们进去啊!大军马上就要来了!”

“为什么不放我们进去!后面的都是恶鬼啊!”

“快开营门!开营门啊!我们都是睢阳的士卒啊!”

陈庆之刻意等了一个时辰才发出,除了是为了蓄养马力、恢复体力,也是为了让这些逃兵有时间逃回主营。

在辎重队伍刻意的驱赶下,“慌不择路”的逃兵根本没有选择的可能,只能像是背后被猛兽驱赶的可怜兔子一样沿着大路往主营的方向逃窜。

第一座营寨人数最少,守军的伤势也最轻,可第二座营寨逃回的士卒几乎人人带伤,既不能帮着守城,也不能帮着修葺防御工事,让他们进了营垒不过也是累赘,只能徒劳的消耗营寨中的物资而已。

所以己方几员大将拼命地令人对阵前的逃兵们呼喊,让他们绕过主营,撤退到后方的其他几座营寨去,可已经吓破了胆的逃兵怎么也不愿意再离开主营的范围了,更别说人人身上有伤的队伍又怎么能翻山越岭逃往后方?

尤其后面白袍军的战鼓已经重新擂起,就像是击打在他们心上的闷雷,被白袍军的战马碾成肉泥的恐惧仿佛又重新浮上了心头,比起那个,似乎眼前主将的怒吼都没有那么可怕了。

于是在镇将歇斯底里的叱喝之中,仓惶的逃兵们搬开阻拦骑兵的拒马、踢平了插/在土中的竹刺、冲撞着高大的营门,悲哭哀嚎声震天。

营墙后的将领们瞋目切齿,从一开始的好声相劝、到后来的鼓励督促,再到破口大骂,最后人人均面如寒霜,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

“杀!”

墙后的弓兵射出一阵阵箭雨,箭矢指向的方向却是同袍;

刀盾手跳出掩护,只管砍、削、剁、宰割,慌乱的伤兵们拖着破败的身子拼命阻拦,一两个血性的反倒夺下兵器也跟着砍杀起来;

无数阻拦骑兵的拒马被散乱地推倒在一旁,大家互相推挤、互相践踏,推着活人往后奔逃,拒马上的尖刺上挂上了一具又一具避之不及的身体,所有的逃兵都失去了理性,真是惊涛骇浪般可怕的局面。

这时候营内第一个呼喊出“杀”字的将领后悔莫及,企图领军冲出去驱赶溃兵,却被同僚死死地按住,中止了可能因此继续扩大的乱局。

呼号、悲怆声震天,唾骂老天、唾骂将领、唾骂同袍甚至唾骂皇帝的声音声声入耳,被堵住路的人从听到“杀”字的那声起逢人便砍,无所谓阵营、无所谓身份,明明战斗还没有开始,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却已经开始蔓延。

“上冲车!”

高丘之上,陈庆之遥遥挥动手中的将旗,战鼓声陡然一变。

“全军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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