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迫感。

强烈的压迫感犹如拥有实体,厚重地笼罩在江月年眼前。阴天的早晨格外昏暗,僻静街角不见行人,乌云投下的阴影层层叠叠交织,一股脑落在陌生男人身上。

他就像阴森的黑洞,吞噬周围一切光源。

只要看上一眼,就会让人下意识地想要逃离。

江月年后退一步。

随着对方逐渐从灌木林中走出,她终于看清男人的模样。

剑眉下是深陷的眼窝,金黄色眼瞳里盛着竖起的光,一只眼睛明亮灼人,另一只则黯淡许多,如同出鞘与未出鞘的刀刃,闪烁着无比锋利的冷意。蓬松乱发长至后背,显然没有经过精心修理,宛若蜿蜒向下的黑色水蛇,途经上身猩红的血迹时,就更显出几分诡谲。

他只穿了条并不合身的长裤,大概并不是本人的所有品,纵使松松垮垮,也能勾勒出青年人修长有力的腿部轮廓。

上半身虬结的肌肉匀称隆起,却并不会让人觉得过于健壮。那是近乎于完美的身材比例,纤长而有力,只可惜皮肤上布满纵横交错的伤疤。

在他后腰位置生了条硕大的深绿色尾巴,比起身上的伤口,尾巴的情况居然更为糟糕。密密麻麻分布的鳞片仿佛被人故意剥去许多,露出内里鲜红的软肉,有的肉几乎腐烂,淌出深黑色液体。

江月年按捺住砰砰直跳的心脏,尽量理智地思考:以这条尾巴来看,他应该属于龙或蜥蜴的变种,可是——

青年头顶居然长了对深灰狼耳,一动不动地立在黑发之间。

眼睛像猫又像龙;长了条大大的尾巴;耳朵却和狼人如出一辙。

太奇怪了,全然是四不像。

身为智商正常的新世纪青少年,江月年还没蠢到去和这个浑身杀气的危险分子进行攀谈,于是佯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正想面无表情地转身开溜——

突然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呵斥:“不要动!”

出现了!是影视剧里和“站住”、“你醒了”并列最没用台词前三甲的传世经典,“不要动”!

第六感告诉江月年,这句台词一出,她大概率是跑不掉了。

果不其然,在这道声音响起的刹那,带着血腥味的冷风便陡然向她靠近,脖子被猛地一按,整个人跌倒在陌生青年怀里。

好硬。

肌肉像石头,还是滚烫的那种。

她被青年禁锢在怀中,脖子上抵着他尖利的爪子,分明是被当成了人质。直到这时江月年才看见,这人的指甲竟然是浓郁黑色,顶端呈现出刀尖一样锋利的弧度。

然而右手五根手指,有四根的指甲被残忍拔掉,只有对着她喉咙的食指尚且完好。

看一眼就会觉得手指在痛,偏偏他本人神色如常,完全感觉不到痛苦的模样。

也不晓得这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江月年虽然学过防身术,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也只能选择乖乖不动,贸然挣扎只会被戳破喉咙。她放慢呼吸,抬起眼睛打量不远处喊话的女人。

正是之前满脸严肃寻找东西的陌生人之一,在她身后还跟了几个身材壮硕的男人,见到挟持江月年的青年后,纷纷朝这边走来。

“别过来。”

从她身后响起低哑沉闷的嗓音,仿佛许久没说过话似的,每个字都格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让人想起坏掉的手风琴:“我不能保证她的安全。”

江月年心里的雨,跟依萍回陆家找她爸要钱那天一样大,也像杉菜离开道明寺那天一样噼里啪啦。

她带着约定出了门,哼着小曲唱着歌,走到半路就被这人给劫了,还被以性命安危作为要挟,眼看就要小命不保。

这算哪门子的剧情。

她本以为秉承着起码的人道主义精神,虽然与对面那群人毫无瓜葛,但他们至少会象征性地表示一下犹豫。

没想到站在最前面的女人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上。”

然后她身后的墨镜男轻轻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把……枪。

江月年:?

江月年:???

等等,说好的人质安全第一呢?说好的人道主义精神呢?就这样打算把他俩都给砰砰砰了?而且这玩意是违禁品吧?你们是什么东西这么明目张胆?

江月年很生气,决定把对那女人的称呼从“大姐”改成“大妈”。

“你看见了吧?把我作为人质没有任何作用,倒不如快点放开自己跑掉。像现在这样,咱们都有危险。”

她压低声音,努力保持着冷静与青年交涉:“对于你来说,我只是个累赘,如果能放了我,我可以为你争取一些时——”

她话没说完,忽然感觉自己被人整个抱住,不由分说地从原地挪开,与此同时耳边响起呼啸而过的嗡声。

如果没猜错的话,刚才飞来的,正是利用消音器消除噪声后的子弹。

而她被身后的青年迅速拉开,侥幸逃脱一死。

脑袋里的阿统木已经开始骂娘:【这些人有病吧!你刚刚差点就一命呜呼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哔——(此处和谐消音)】

江月年的脑袋到现在还是懵的。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彼此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以及,那个看上去冷冰冰凶巴巴的陌生人为什么要帮她。

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平静的日常被搅得天翻地覆,然而生活总在无比真诚地告诉她:最糟糕和最匪夷所思的事情,永远在下一秒。

——青年一把将她扛在肩上迈开长腿,迅速跑进身后的树丛之中。

耳边是轰隆隆的冷风和树枝被掠动时的哗啦声响,身后那群疯子骂骂咧咧地紧随其后,但青年奔跑的速度远远超出常人,即便受了伤,居然也能把他们甩得越来越远,直至身后再也听不见任何脚步。

与英俊的异性亡命天涯,在影视剧或小说里,大概会出现一系列公主抱和彼此许下诺言之类的桥段,然而这个定律放在此时的江月年身上……好像完全不起作用。

对方的动作粗鲁又剧烈,别人是少女心爆棚的公主抱,再不济也会把女方背在背上,只有她被毫不犹豫地丢到肩上扛起来。

像极了在建筑工地里单肩扛麻袋。

身为麻袋的江月年被颠得直犯恶心,五脏六腑全部搅成一团,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好。想。吐。哦。

“等、等等!”

她忍着难受低呼出声:“虽然要谢谢你帮我躲开那一枪……可你逃跑为什么要带上我?”

真是想不通。

就像她之前说过的那样,自己对青年来说只是个没用的累赘,不但无法让追捕他的人停手,这会儿还成了必须扛在肩上的负担。如果放她离开,江月年开开心心地走,他安安心心地逃,谁都不会亏。

对方没有回答,对此置若罔闻。

他表现得冷静又可靠,江月年却能清楚感受到青年的力道在慢慢减弱,身体极微弱地颤抖起来。

这人本来就浑身是伤,在这种高强度的奔跑下自然支撑不了多久。

正如江月年所想,这个念头刚浮上她脑海,身下的人肌肉便猛地绷紧,随即整个身体向下倾落——

之前所在的街道位于山脚下,他为了躲避追捕,刻意逃进了树木茂密的深林之中。然而林子里地形错综、地势陡峭,陡坡与断崖无处不在,有处滑坡被掉落的树叶遮掩大半,青年脚步匆匆、被剧痛折磨得神志模糊,一时没能留神,径直跌了下去。

连带着肩上的小姑娘一起。

*

江月年想,今天绝对是她有生以来最最最倒霉的时候。

那陡坡不高,加上摔下来时青年充当了肉垫,她并没有受太多伤,只是手机从口袋里摔出来,跌了个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只是笔直摔下来的青年本人,情况就实在称不上好了。

身上的伤口在摔下陡崖时再度破裂,血像不要钱的水一样往外流,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的疼痛同样不容忽视,像无形的大手般撕裂五脏六腑。

明明他才是强势的那一方,这会儿两人身份却完完全全变了个样。不说像之前那样有恃无恐地劫持江月年,如今的他连站立都很难做到。

江月年很是困惑地想,如果这人能在摔下来时把她垫在身下作为缓冲,一定不会落得这么狼狈的下场,可他非但没那样做,还在下坠的瞬间下意识护住她。

这个人……好像并不是太坏。

就连子弹即将射中她时,也是多亏他才逃过一劫。

察觉到她的视线,金黄竖瞳猛地一缩,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地与之对视。

像一汪冰冷死水,看得江月年后背发凉。

就是在这犹豫的间隙,那人居然在满身是血的情况下腾地起身,朝她猛扑而来。江月年一时没有防备,被青年狠狠按倒在地。

浓烈的、属于陌生男性的气息汹涌而来,伴随着滚烫的血腥味。

脑袋撞在地面上,疼得她差点流下眼泪。

“别出声,别乱动。”

喑哑声线像极了粗糙的细沙在摩擦地面,他面无表情,如捕食者看待食物一般打量她:“惊动别人的话,我会杀了你。”

他语气冰凉,冷冽目光里浸了杀意。这本应该是极为紧迫压抑的场面,然而之前的奔跑已经消耗了他绝大部分体力,加之破裂的伤口惨不忍睹,已经没剩下多少力气。

明明冷酷又凶戾,声音却是轻飘飘的,抵在她脖子上的指尖微微颤抖。

这是种十分鲜明的对比,反倒衬托得他有种莫名狼狈,像是家里养的猫生了气,却只能用软绵绵的爪子抓挠主人手心。

阿统木啧啧:【好涩。】

江月年:……

够了啊喂!你不应该是系统,你就是个尖叫鸡!

青年说着轻咳一声,紧接着咬住下唇,从鼻腔里发出细弱喘息。对方好歹算是救命恩人,江月年此时的恐惧感消退大半,试图轻声安慰他:“你慢点说,别着急。”

他闻言怔愣一瞬,不知道是生气还是羞愤,脸上浮起淡淡的红。

哪有人质安慰绑匪的道理。

“这个姿势不太好,我们能不能换个动作?”

以他目前的状态,江月年能毫不费力将其撂倒。但对方的伤口经不起折腾,她又分不清这人究竟是敌是友,只得试探性地继续问:“比如说,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谈话。”

青年没有做出反应,她实在不喜欢这种别扭的姿势,于是轻轻用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没想到直接把人家推倒在地。

“对对对对不起!”

万万没想到看起来凶巴巴的青年早已是强弩之末,江月年匆忙想将他扶起。结果对方脸上的绯红更深了些,像是赌气一样自己撑起身子,喘息着坐起来。

这下好像完全没有站立的力气了。

“我手机坏了,没办法打电话。”

森林里东西南北全长一个样,根本认不出进来时的方向。江月年一个头两个大:“你要不在这里等等,我马上出去报警和叫救护车。”

青年面色阴沉地凝视着她,眼底晦暗不清,仿佛藏匿了一片汹涌澎湃的暗流。鲜血加重了他修罗般不可接近的冷戾,却也显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脆弱。

当他哑声开口,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出去的话,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

“他们”应该是指那些追捕他的家伙。

想起那颗呼啸而过的子弹,江月年暗自咬了咬牙:“什么意思?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极为疲倦地闭上眼睛,睫毛洒下大片阴影:“人体实验,听说过么?”

江月年愣了愣。

“那家公司一直在秘密进行异常生物研究,目的是——实现各类异生物的融合。”

他说到这里睁开眼睛,眼底有浓烈的恨意转瞬即逝,随即眸光一转,带了几分自厌与戏谑地挑起眉头:“我天生是龙人种族。看见这双眼睛了么?右边是猫的瞳孔。耳朵是被移植的狼人器官,心脏来源于恶魔。他们就是像这样,不断制造着人为的怪物。”

人类是虚伪又贪婪的生物。

自作主张地将他捕获进实验室,生生斩断属于龙的两角,又自作主张地在他身体里放入许多本不兼容的东西。

然后满脸嘲弄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鄙夷:“怪物里的怪物,除了实验室,还有什么地方会接纳你呢?”

在他的记忆里,实验室中总是充斥着各种异生物的惨叫。能侥幸存活的,会被当成试验品继续利用;万一承受不住实验带来的痛苦,死了也不会有人关心。

无法逃离,无法求救,连求死都做不到,只能像动物一样听凭摆布。

直到他从新来的实习生口袋里偷到门禁卡,并于昨天午夜打晕巡逻保安,逃出那栋建筑。

在那一刹那,他久违地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感受到四面八方涌来的风。

却也从未有过地,感到了茫然无措。

那些实验员说得不错,他已经成了不被人接纳的怪物。异生物的处境本就举步维艰,他这副怪异至极的模样更显得格格不入,路上的行人偶尔瞥见他身影,无一不露出十分惊恐的模样,低头绕道而行。

他是孤儿,没有可以依靠的家人,更没有可供栖息的家。被抓进实验室整整两年,和以往的朋友早就断了联系,就算逃离那栋研究所,等待在未来的,仍旧是毫无希望可言的地狱。

不过像他这样的怪物,理所应当生活在地狱里吧。

看着莫名其妙被自己扯进灾难里的人类女孩,龙人指节微动,紧握成拳。

他的本意只是将她作为人质,逃脱实验室搜捕,没想到那群混蛋早就没了良心,居然试图对同类动手。不过想来也是,人体实验是被严令禁止的项目,这个女孩目睹了他的存在,哪怕只是窥见整个机构的冰山一角,他们也必然会下死手除掉她,无异于瓮中之鳖。

他本来,的的确确是讨厌人类的,恨不得将自己受到的痛苦千百倍地还给他们。

但或许是心里残存的零星善良与愧疚作祟,他不知怎地就把这姑娘扛在肩膀上,带着她一路狂奔。

……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得知真相后,面对他这个面目可憎的怪物,她一定会觉得无比厌恶。

毕竟连他自己都憎恨着这具丑陋身体,更不用说,他是导致她陷入危机的罪魁祸首。

四周短暂地陷入了寂静。

龙人听见女孩恍然大悟的轻呼,然后是她略带了慌张的、小心翼翼的低喃:“原来是这样。那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很痛吧?”

他的角不见了,大概率是被折断或切掉,更不用说眼睛和心脏那种地方,还有他残破得不忍直视的尾巴。

想想就超级难受,也不晓得他是怎样硬生生地挺过来。

至于他把她作为人质,应该的确是无可奈何之下的举动,后来帮她躲开子弹、带着她逃跑,都能说明本性不坏。

之所以会看起来那么凶,是因为长期受到了实验室的虐待。要是她被关在那种地方进行惨无人道的试验,绝对分分钟想要毁灭地球。

没错!一定是这样!

总结:一切都是试验公司的错。

青年微微怔住。

在实验室里,他被当做用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研究员们对他受苦时的模样评头论足,有时甚至会相互打赌,看哪个种族能够承受更多疼痛;后来侥幸出逃,人们只看见他与常人截然不同的相貌,望着鲜血淋漓的尾巴与金黄双瞳战栗不已,仿佛他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这是第一次,有人问他会不会痛。

怎么不痛呢。

那些人肆意折磨他,狞笑着拔去尾巴上的鳞片,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疤,美名其曰“试验龙人种族的自愈能力”;器官嫁接在身体后的排斥反应往往能把他逼得发狂,那是深入骨髓的痛,好像每一滴血液都在腐烂发臭,化作腐蚀性硫酸,把内脏侵蚀殆尽。

可人们从来只是笑他,或怕他。

“如果他们已经开始大规模搜山的话,以我的运动神经,贸然往外跑很可能被抓住。”

江月年看着半坐在地的男人,有些惆怅地晃了晃被摔坏的手机:“电话打不出去,人也出不了山。唯一可行的方法,好像只有先找个隐秘的地方藏一藏身,等你的伤愈合一些,再凭借你远超常人的速度冲出重围,跑去外面求救。你觉得呢?”

这似乎是唯一的方法。

他应声点头,心里却暗自腹诽,之所以与他和平共处,只是因为这个女孩需要他。

他们彼此利用,不存在信任一说。

见对方点头同意,江月年向前伸出右手,想将他从地上拉起:“我叫江月年,你的名字呢?”

名字对于他来说,是非常久远的记忆。

实验室里的人称呼他为编号“037”,他也渐渐对此感到习惯,曾经的姓名究竟是什么,几乎快要回想不起来。

那个名字象征着从前的他,青年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还有没有资格继续使用。

他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对于曾经的自己来说,这样狼狈的人生无疑是种彻彻底底的玷污。

“……我没有名字。”

他沉默良久,终于低声开口:“不需要你帮忙,我自己可以——”

他说着试图强撑起身子,破裂的伤口随着肌肉用力,如同皲裂的土地破开豁口,涌出丝丝缕缕血迹。

遍布全身的剧痛迫使龙人咬紧牙关,在下一瞬间,手臂上便传来从未体验过的柔软触感。

江月年轻轻握住他手臂,另一只手扶在对方温热的后背,借着她的力道,青年终于能勉强站立。

从他身上溢出的鲜血,还有脏污的泥土,全部沾在江月年上衣。

他莫名觉得有些难堪,与她精致又漂亮的外表相比,伤痕累累且满身灰尘的自己像极了落难的野兽,肮脏丑陋得叫人恶心。

“哇!你好高!”

然而江月年完全没在意这一回事,注意力完完全全在其他地方。她眨巴着圆润黑亮的大眼睛,嘴巴因为惊讶张成圆圆的形状:“从第一次见面就这么觉得了,你身高是多少?应该有一米九几吧?”

青年没有回应。

她也并不觉得难堪,一边扶着他寻找可供休憩的地方,一边继续小声叭叭叭:“你说你没有名字,那我以后应该叫你什么才好?叫‘喂’不太礼貌,‘你’又完全没有辨识度——要不叫你迪迦?悟空?康娜酱?这个名字的主人是个非常出名的小龙人哦。”

这些是什么鬼。

这回他终于硬邦邦地出声:“不要。”

顿了顿,又看起来不大情愿地补充:“……叫我‘龙’就好。”

*

江月年看上去不靠谱,没想到出乎意料地有用,没过一会儿就在树丛掩映的角落里找到一处隐匿洞穴。

她这次出门是为了参加彩排和正式演出,因此挎包里并没有装什么有用的东西——除了一瓶矿泉水,还有那个被摔得毁了容的手机。

她今天就不该弹什么情歌,而应该弹奏肖邦的夜曲,祭奠她死去的手机。

一想到这个,江月年又沮丧起来。

她和秦宴同学约好了要在会场见面,但她平白无故陷入这样大的一场僵局里,还没办法告诉他自己的遭遇。对于秦宴来说,简直跟被放了鸽子没什么差别。

他一定会不开心。

江月年不希望别人因为自己感到难过。

她想到这里,忍不住在心底叹一口气。

当务之急是躲避搜捕,保证她和龙都能活下去。要想向秦宴同学道歉,前提条件是能保住这条命,活生生地再度站在他眼前。

这个洞穴十分狭窄,只容得下四个人左右的空间,洞穴口被枯枝败叶和新生的藤蔓遮挡,只露出细碎的缝隙。

精疲力竭的龙人靠坐在角落里,江月年悄咪咪靠近他一些:“让我来看看你的伤吧,用水把脏东西洗掉才不会感染。”

青年无言抬眸,淡淡看她一眼。

他周身还是弥漫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似乎对身边的一切都充满厌恶情绪。真奇怪,明明身上有那么多可怕的伤,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眉宇间是满满的无所谓。

浑身上下,一点属于活人的生气儿都没有。

江月年皱了皱眉,低头细细打量他的情况。

皮肤上残留着许多被刀刃划破的伤口,有的愈合成深褐色疤痕,有的在摔下陡坡时被摩擦得裂开了口,血水混着泥土灰尘流下来。心脏附近有被切开过的痕迹,留下难以抹去的缝合印记。

龙说过,那些人会以“测试异常生物的疼痛承受能力”为理由,对他们进行不加节制的虐待。

她看得连自己也觉得浑身发疼,把矿泉水打开,不甚熟练地替他清洗背部的泥沙。

与封越修长纤细的少年体型不同,龙的身体充满了青年男性独有的力量与强健感。肌肉线条流畅伸展,浑身散发着灼人热气,肩胛骨如蝴蝶般向两边展开,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冰凉的矿泉水倒在伤口上,像是燥热不堪的土地突然迎来一场春雨,火辣辣的疼痛被浇灭大半。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龙人呢。”

身后传来小姑娘极力压低的声音,带了几分浅浅的笑意:“我哥哥曾经告诉过我,龙人是非常强大的种族,身体素质和运动能力比人类优秀很多,今天看见你,总算是长了见识。说起这个,你跑步的速度也太快了吧!那些人本来离我们不远,结果转眼之间就没影了,哇,总之就是超厉害的!”

明明是江月年在夸奖他,却表现得比他本人还要开心,说完还情不自禁地自顾自笑起来。

……幼稚。

“其实我在动画片里见过龙人,《小林家的龙女仆》听说过吗?好几年前的作品了。那里面的龙娘和你一样长着大尾巴,竖起来的金黄色瞳孔,还有大大圆圆的欧派——不对不对,你没有那玩意儿。”

她真是很爱说话,即使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情况下、面对他这么沉默寡言的人,也能满嘴跑火车说个不停:“不管怎样,龙娘真是超可爱的!大大的尾巴摇摇晃晃的时候,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把——你别担心,等你尾巴上的伤口痊愈,也会像她们一样可爱。”

龙满脸嫌弃。

他才不要哦,谁愿意跟“龙娘女仆”混为一谈。

而且怎么会有人用“可爱”来形容龙。

……还说很想摸一摸他们长满鳞片的硕大尾巴。

她不应该害怕吗?

江月年不紧不慢地说,手里的动作也不紧不慢地进行,瓶子里的水用完,就去附近的小溪里装上一些。荒郊野岭就是这点最好,能顺理成章地享受来自自然的馈赠。

后背清理完毕,便到了龙人独有的尾巴。

比起后背,他尾巴的情况可要严重多了。

龙族的鳞片是规整菱形,暗绿的色泽静静沉淀,在浮动的光斑下如同翡翠。他的龙鳞被人刻意剥去许多,露出内里粉色的血肉,有的地方不仅被剥掉鳞片,还用刀具一类的物品狠狠划过,皮肤被切割后向里凹陷,让江月年不忍细看。

她连浇水的手都是抖的,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他。

“我没关系。”

倒是当事人自己发了话,用漫不经心的语气:“你不是在浇一朵娇花。”

江月年:哦。

用水冲去绝大多数泥沙后,需要江月年用手指擦去残留在龙鳞上的污渍。

鳞片比想象中坚硬许多,和鲛人柔软单薄的鱼鳞相比,简直称得上是一片片冷硬的铁块。她放轻力道慢慢拂过,指尖与鳞片接触的间隙,龙尾猛地绷直。

“抱歉。”

她被吓了一跳:“我弄疼你了吗?”

对方的声音闷闷传来,带了点若有若无的沙哑:“……没有,继续。”

他停顿一会儿,有些僵硬地解释:“只是尾巴比较敏感。”

那也就是被她弄疼啰?

江月年总觉得对不起他,在手指即将再度碰到龙鳞时,猝不及防想起曾经哥哥对自己说过的话。

“龙人吧,基本都是冷漠又傲慢,不喜欢和别人接触,其中最最最大的雷区,就是他们的尾巴。龙人的尾巴分布着许多感官神经,一旦就触碰,就会下意识感到……嗯,类似于被挠痒痒肉一样的感觉。”

“所以在龙人种群里,只有两个人的关系非常亲密,才能互相摸尾巴,基本上是家人或恋人之间的小情趣吧——年年以后见到龙人,可千万不能随便摸人家尾巴,不然会被当成你对人家有意思,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你拐跑的。”

握着水瓶的右手停了一下。

不对不对,现在不是想那种东西的时候。

江月年把杂乱的思绪从脑海里全部赶走,把全部注意力放在龙的尾巴。

她动作小心翼翼,但只要有所触碰,伤口就必然会带来难以忍受的疼痛。跟前的青年嘴上不说一个字,笔直紧绷的尾巴却再直白不过地表明了他所承受的痛苦,有时实在无法忍耐,尾巴的尖端会轻轻颤抖起来。

她于心不忍,于是在用水清洗后稍稍低下脑袋,朝流血最严重的地方慢慢吹气。

在感受到那股柔风时,尾巴尖尖像天线那样猛地竖起来。

凉丝丝的气息盘旋在伤口上,把之前淋在鳞片上的水沁得更加冰冷,温柔风将痛苦全然包围。

对于龙来说,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

全身上下最为脆弱敏感的地方被轻轻抚摸,与此同时还缠绕着人类冰冷的吐息,痛与痒交织,抓挠在心尖之上。

似乎要比单纯的疼痛更为难熬。

哪怕明白这个人类之所以帮他,只是想要借助他的力量逃出生天,可许久未曾被温柔对待的龙人还是下意识短暂地卸下了心防,觉得这样的感受……

好像还不错。

“多谢。”

他终于主动说话,末了自嘲地冷冷一笑:“龙人的自愈能力很强,像我这样的残次品,其实不值得你花太多时间照顾。”

话音刚落,一阵风就倏地从身后蹿到跟前。

那个人类女孩一本正经地板着脸,睁大眼睛与他四目相对。

“请不要这样说。你……你才不是残次品呢。”

她停顿几秒,深吸一口气:“我没经历过你的人生,所以没资格指手画脚。可我觉得,虽然被他们强迫做了实验,但你跟我一样,都是完完整整的个体啊。”

青年透过凌乱的发丝与她对视,金黄眼瞳里看不出喜怒,平静得犹如一潭沼泽,瞧不见一丝一毫希望。

“我们都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和一张嘴巴,耳朵也是刚刚好的两只。”

龙即使重伤,也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压迫感。江月年努力保持与他对视的姿势,无论如何,至少在气势上不能输。

她说着伸出手,食指指尖停留在与他鼻梁相距咫尺的半空:“我们脑袋一样地转,鼻子一样地呼吸,血液一样地流,都是从这里慢慢循环,一直往下——”

食指从鼻梁下移,沿着青年修长的脖颈缓缓下行,最终落在血肉模糊的胸口。

“一直往下,会到达心脏的位置。”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朝他眨眨眼睛:“我们的心脏也随时都在跳动啊。它们不仅声音没什么两样,都是扑通扑通响,就连频率也差不了多少。”

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江月年似乎下定了某个决心,轻轻握住龙的左手手腕。她的动作拘谨又小心,将其放在他心口的位置。

在那之后,又伸出另一只手抓起他的右掌,移动到她自己的心脏附近。

龙没有反抗。

心脏跳动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格外清晰,那股不断撞击的力度又快又凶,好像能顺着血迹遍布全身。

眼前的女孩眯着眼睛笑笑,声线柔和地继续说:“你看,我们其实没什么不同,不管变成什么模样,每个种族都是一样在生活。与其厌恶自己的身体,倒不如跟我一起想想办法,让那些将你变成这个样子的坏家伙得到应有的惩罚,不是吗?”

她没有害怕或厌恶他。

而是认真地告诉眼前被拼接缝合而成的怪物,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一左一右,两只手掌分别贴在两颗心脏上。

龙感到同样暖和的体温,心脏不断跳动,隔着薄薄一层胸腔与掌心相撞。

他从未如此认真地感受自己与他人的心跳,也从未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生命是这样炽热、有力、又鲜活。

江月年说得不错。

他们两人的心脏,真的在以极为同步的频率,稳稳当当地跳动着。

没有什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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