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年从溪边捉鱼回来时,带了只受伤的兔子。

据龙所说,龙人的自愈能力比人类强很多,只要待上一天左右的时间,他就能勉强起身活动,带她离开这个鬼地方。然而此刻他们俩被困在山林里,一没食物二没住处,只能蜗居在不易被察觉的小洞穴,让江月年出去偷偷摸摸抓鱼。

龙人都有点大男子主义,态度强硬地表示不能让她出去冒险,就算要找食物,动手的也应该是他。结果刚一起身,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就轰然裂开,吓得江月年少见地强势起来,一把将他摁回去。

“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技术不错的,小时候经常被哥哥带着到山里玩。”

她的原话是这样。

末了还信誓旦旦地补充一句:“下了水,我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摸鱼杀手,看见我手里这只木棍了吗?它就是海王的三叉戟。”

龙看着她,满脸的嫌弃和不信任。

结果她还真就从旁边的小溪里捉了两条大鱼,捏着尾巴拿在右手上,至于左手,抱着只沾了血的兔子。

兔子浑身雪白,唯独后腿像是被牙齿啃咬过一样,扯破了一块皮,露出鲜血淋漓的肉。

江月年瞧见他疑惑的眼神,轻声解释:“好像是被野兽咬了。你别担心,它的伤不算太严重。”

龙沉默几秒。

龙面无表情地对她做出回应:“我只是在思考,应该怎么烤兔子才比较好吃。”

江月年:?

阿统木在她脑海里倒吸一口冷气:【不是吧!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狗男人不可以伤害毛茸茸!】

江月年赶紧摇头:“不行不行,我们今天的食物是这两条鱼,兔子不能算的——它可黏我了。”

这句话倒是不错。

那只浑身长毛的白色球团似乎很喜欢她,被环抱在胸前时,不停晃动着又小又圆的脑袋朝江月年身上拱,偶尔发出咕噜咕噜的磨牙声。而小姑娘对此十分受用,用手掌抚摸在它没有受伤的脖子上,惹得那小东西竖着耳朵眯起眼睛。

不对。因为浑身都是圆滚滚的,兔子身上几乎看不见所谓“脖子”的存在,胖乎乎的身体和脑袋无缝拼接,江月年触碰的,只能勉强称作“大概是脖子一类的地方”。

她态度坚决,龙只好作罢,转而去艰难生火、把鱼的内脏剥离后用木棍串起来。

“这附近应该是有野兽的,我找了些木棍放在洞口,平时可以用来烧火,要是遇到危险,就用它们作为武器。”

江月年说话时把兔子抱在怀里,吸一口热热的、带了鱼肉鲜味的气:“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吃东西,好像电视剧里的情节喔。”

兔子用绵绵软软的小爪子蹭着她手臂,圆滚滚的眼睛黑溜溜,在白毛的衬托下纯粹得如同两颗黑曜石。

从第一次见面时,它就对江月年表现出了极大的亲近。野生兔子理应抗拒人类的触碰,它却乖巧又听话,一个劲往她手臂里钻。

小短腿啪嗒啪嗒晃,小脑袋慢慢悠悠摇,整个身体柔软得不可思议,被整个抱起来时,像一团从天边坠落的云。

真是太太太可爱了吧!

【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阿统木沉默半晌,干巴巴地开口:【这个龙人,好像是攻略对象之一。】

江月年愣了愣。

“等等,”她皱起眉头,低下脑袋不再看他,“什么叫做‘好像’?”

【因为现在的他和未来完全不一样啊!你不知道,我那个时代的他没有名字,凶狠得人尽皆知,而且对所有人类都深恶痛绝,恨不得把全人类杀光才好,整个就一恐怖分子。】

阿统木的语气有些唏嘘:【这家伙后来自己割掉了狼耳,移植了属于人类的耳朵,把猫咪的眼睛也挖掉了,装进去一颗金色玻璃珠——除心脏以外,他毁灭了一切实验室在自己身上留下的记号,取而代之是满身更加可怕的伤。我看到狼耳时没想到是那家伙,但细细一观察……好像的确是本人没错。】

它顿了顿,在最后下结论:【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本来是不打算让你攻略的,没想到机缘巧合居然直接撞上了。不过照我看来,他目前好像并不讨厌你欸,怎么样,僻静山洞、孤男寡女、柴火炎炎,你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

江月年安静听它说完,抬头打量一番两人置身的洞穴。

狭窄逼仄,空气安静得犹如凝固。天空是灰蒙蒙的阴天,虽然没下雨,太阳却也没露脑袋,抬眼就是混沌黯淡的云,像污水一股脑聚在天边。

这也就导致洞穴里十分阴暗,堵在洞口的藤蔓更加重了这份阴沉感,在这样昏暗的气氛下,明灭不定的火苗便显得有种说不清的暧昧。

阿统木说得满怀期待,江月年闻言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出声回答:“你说得对啊木木!我忽然想起来,柴火的不完全燃烧会产生一氧化碳,一氧化碳与血红蛋白的亲合力比氧和血红蛋白的亲合力高,所以通过呼吸道进入人体后,很容易与血红蛋白结合形成碳氧血红蛋白,从而让重要器官与组织缺氧,造成一氧化碳中毒。我们所在的山洞狭小又空气流通不畅,在这里点火,会不会中毒啊?”

阿统木惊了。

阿统木表示它暂时真的不太想说话。

——见过不懂浪漫的,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家好歹能说是没有恋爱经验,你是什么?行走的化学教科书吗?

江月年很认真地兀自思考,猝不及防一抬头,居然看见柴火另一端的龙人面无表情垂着眼睫,目光直直盯着……她怀里的兔子。

她把兔子抱得更紧。

“我不明白。”

他罕见地主动开口搭话,金黄色瞳孔被柴火映照得莹莹生光,如同沉寂深海里掉落的一粒火星:“兔子和鱼没有不同,都是可以捕杀的食物,你吃了鱼,却不愿意杀死兔子。”

“大概是因为,我抓鱼时的目的就是为了抓捕食材,在看见它们的第一眼,就把木棍插到它们身体里,彼此之间没有任何接触交流,所以不会产生任何感情吧?”

这是个不太好解释的问题,江月年略带了迟疑地低声回应:“但这只兔子不一样。我见到它时,它因为后腿受伤蜷缩在草丛里,看见我时非但没有逃跑,反而朝我摇了摇耳朵,就像在打招呼——我和它见面时不带有任何目的性,从它对我表现出亲近的那一瞬间,彼此之间就形成了联系。”

龙剑眉微蹙:“联系?”

“你看过《小王子》吗?”

从他冷得像铁的表情来看,应该并没有看过。江月年朝他那边挪近一些,清了清嗓子:“住在外太空的小王子来到地球,遇见一只狐狸。他对狐狸产生了兴趣,后者却告诉他,它还没有被驯养,因此不能和小王子在一起。”

【小王子问:“什么是驯养呢?”

“这是早就被人遗忘了的事情,”狐狸说,“它的意思就是‘建立联系’。”】

“小王子不明白所谓‘驯养’的含义,狐狸则告诉他,对于它来说,小王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小男孩,就像其他千万个小男孩一样。它们彼此之间并不熟悉,更不需要彼此。对于小王子来说,它也不过是一只狐狸,和其他千万只狐狸一样——就像我和那些溪水里的鱼,从一开始就没有过接触,对于我来说,它们是千篇一律的食物。”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充斥在狭小的幽暗空间:“狐狸告诉他,但是,如果小王子能将它驯服,他们之间就互相不可缺少,彼此都是世界里的唯一了。对于小王子来说,它将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狐狸,对于它而言,小王子也会是独一无二的男孩。这一切的源头,都是从建立联系开始的。”

青年安静坐在她身旁,摇晃的火苗点亮他阴戾且棱角分明的面庞。

龙听见江月年的声音继续近在咫尺地响起:“打个比方,如果你没有在那些人面前挟持我,我们俩就会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即使在街边擦肩而过,也不会给对方一个短暂的眼神。可就是因为你带着我来到这里,我们之间才得以建立羁绊,能够肩并肩坐在一起聊天。”

“你这样说,就像是……”

他冷笑一声:“被我拐来这里,还很高兴一样。”

江月年扭过脑袋,亮晶晶的杏眼弯出小小的弧度:“也谈不上什么高兴不高兴啦,我只是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你偏偏选中了我。不过也多亏这样,我才能认识你,龙先生很好,认识你也很开心。”

她没有察觉青年在听见这句话后的僵直,双手拖住腮帮子,微笑着注视着眼前窜动的火苗:“来到地球之后,小王子对成片生长的五千株玫瑰说:‘她单独一朵就比你们全体更重要,因为她是我浇灌的。因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为她是我用屏风保护起来的。因为她是我的玫瑰。’——与之相似地,那只兔子主动靠近了我,而我担心受伤的它会被野兽吃掉,于是将它抱回山洞里,从那时起,它就是对我而言独一无二的、和其它动物都截然不同的兔子。”

兔子听不懂两人的谈话,缩成一个圆球待在江月年怀中。少女温暖柔软的臂弯散发着淡淡香气,它喜欢得不得了,小脚丫偶尔舒舒服服地动来动去。

每当这时,小姑娘都会轻轻摸摸它脑袋。细嫩掌心带来无与伦比的舒适感,让它幸福得闭起眼睛——

这种温柔的感觉最喜欢啦。

怀里的毛团蹭得手臂有些痒,江月年忍不住捏捏它脸颊,轻笑出声。

当她再抬头看向龙人,眼里的笑意便更加明显,用很认真的语气告诉他:“我们两个也是一样啊。正因为一起经历过逃亡和躲藏,相互建立了比陌生人之间更加牢固的羁绊,所以对于我来说——”

她眨眨眼睛,在青年渐渐缩紧的瞳孔注视下告诉他:“你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无法被取代的龙哦。”

江月年语调很轻,如同一条平坦细微的溪流,自始至终缓慢前行,与惊涛骇浪沾不上边。

可当它流经青年早已枯涸皲裂的心口,却还是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如获重生。

心尖久违地微微一动。

在此之前,龙从不会觉得自己能与“独一无二”这个词有什么联系。

身为孤儿的自己从小到大孑然一身、朋友寥寥,进入实验室后,更是被当成了货物一样的消耗品。那些人一遍遍对他洗脑,他只是实验体、是怪物、是可以被随意替换随意丢弃的垃圾,只要他们愿意,随时都可以将他置于死地。

就是这样的他。

却被称之为“独一无二、无法被取代的龙”。

……就像在做梦。

通过阿统木的介绍,江月年大概了解了他的身世与遭遇,父母早逝、性情孤僻,从实验室逃出来后遭到了许多人类的嘲弄与躲避。周围人的冷漠与实验室里的记忆重重叠加,最终让龙人彻底黑化,开始大规模进行报复。

那样的人生太过糟糕,明明在最开始的时候,在此时此刻,他才是无辜的受害者。

没做任何错事、吃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楚,即使在那么艰难痛苦的环境下,也能坚持不懈地一遍遍尝试逃跑,永远不放弃希望。

可他不会知道,真正的噩梦发生在逃离实验室之后。

在一切罪恶尚未开始的时候,江月年希望把它们扼杀在摇篮之中。

“你刚离开实验室,可能身边已经不剩下太多熟悉的人。”

她说:“可是没关系,人与人之间就是要不断建立联系。等你慢慢和其他人接触,渐渐认识更多朋友,会在某个时间遇见最最最喜欢的一个。你们的羁绊牢不可破,对于你和对于她,彼此都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她会成为你独一无二的玫瑰。龙先生,你一定会遇见的。”

向来冷漠的龙人突然毫无缘由感到了一阵慌乱。

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她,许许多多思绪堆积在心口,例如像他这样的家伙不会有人愿意接近,例如他才不屑与人类建立联系,独自孤零零待着就很好。

最后他想,江月年本不应该对他说这些。

他早就认定了人类的贪婪虚伪,她之所以选择与自己合作,只是因为想拼命活下去。他们之间只存在利用关系,可她在此时无比温和地看着他,说出这样的话。

他扮演着冰冷坚硬的铁,女孩却成了一缕抓不着摸不到的水,轻轻松松将他团团围住。

……这样做的话,会把他的心思全部打乱。

他理应与她隔开遥远距离,可不知道为什么,却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低低应声。

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嗯”。

“你看,这只兔子就很喜欢你的!”

江月年见他终于做出回应,扬起嘴唇笑起来。她轻轻握住兔子软绵绵的小爪子,举起来挥了挥,然后把它送到距离青年脸庞很近的地方,模仿出小朋友似的稚嫩声线:“你好龙先生!我是兔子,你长得好酷好酷喔!我超级羡慕的!”

好幼稚。

他才不想陪她玩这种无聊的游戏,多大年纪了还在过家家。

女孩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

兔子黑溜溜的圆眼睛懵懂地眨巴眨巴。

龙人冷着脸轻咳一声,用拳头遮住下巴,似乎在调整表情。

然后把手挪开,硬生生从嘴角扯出一个僵硬弧度,喉咙里漏出干巴巴的冷笑,黄金瞳明灭闪烁,露出属于上位捕食者独有的压迫感:“咳,嗯……你好。”

在看见他神情的刹那,兔子的身子抖了抖。

然后像是遇见了凶猛残暴的天敌,开始像剧烈发抖抽搐,然后两腿一蹬,直接闭上眼睛倒在江月年怀中。

江月年:……

龙先生好像是打算笑一笑来着结果表情管理也太差劲了喂!是因为太久没有笑过所以肌肉僵硬了吗!

兔子当然没有死掉或晕倒,而是被他吓得痉挛抽搐然后陷入了假死状态啊!他应该不会留下心理阴影吧!

等等等等。

原本对一切无动于衷的青年眸光瞬间黯淡下来,虽然很明显在强撑着保持淡漠冰冷的模样,但从无意识下垂的眼角和嘴角来看……

居然有了那么一点点委屈的意思。

搭配上他头顶耷拉着的狼耳朵,像只可怜兮兮的大狗狗。

——他伤心了啊啊啊!龙先生因为自己吓到了兔子在悄咪咪伤心!真的好惨一龙!

江月年的内心:形如名画《呐喊》。

江月年一刻不停地轻轻揉捏兔子后背,试图让小家伙赶紧睁开眼睛,大概是老天听见她的祈祷,怀里的小白团子怯怯抬起眼皮,恰好对上龙人黯淡的瞳孔。

大眼睛骨碌碌地转。

江月年紧张得要命,连呼吸都暂时停下来,紧紧盯着怀里小祖宗的动作看。

这样的动作僵持了好一会儿,或许是瞥见青年头顶软嗒嗒垂落的耳朵,又或许感受到他周身笼罩着的低落情绪。

兔子终于小心翼翼抬起爪子,试探性往前伸。

像小蒲公英一样的绒毛,轻轻抚摸在他冷硬的脸颊,仿佛在无声地安慰,让眼前低气压的陌生人不要再难过。

龙的耳朵动了动,身后的尾巴兀地竖起来,小尖尖止不住摇晃。

但他本人还是一副“你们好烦快拿开”的臭脸,有些别扭地移开视线。

在确定没有危险后,兔子挪了挪圆滚滚的身体,往龙人所在的方向更靠近一些。

它被江月年抱在怀里,加之腿上受了伤,动作难免会变得笨拙,这会儿小短腿啪嗒啪嗒落在他脸上,没什么力气,绒毛挠得微微痒。

因为彼此之间离得很近,江月年能很清楚地看见,龙的脸颊在微微发红。

看起来那么凶的男人,居然会偷偷害羞。

怀里的小毛球最爱拱来拱去,此时面对青年发热的脸,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变。

它得寸进尺,把身子整个往前挪,毛茸茸的小脸贴在他脸上,极为惬意地左右摇晃。

最后玩得累了,便将脑袋靠在他侧脸,花瓣模样的三瓣唇恰好紧贴在龙人皮肤。

像是亲了他一口似的。

心里压着的石头沉甸甸落地,然而江月年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是洞穴口藤蔓被扒开的声音。

紧接着是男人低沉含笑的声线,带了几分唏嘘意味地响在耳边:“终于……找到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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