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老宅。有三间平房,正面一幢,东西两侧各一幢,环抱了一个幽静的小院。原先的主人几代都住在这里,大概住得有点腻了,得到机会便搬了出去,进了现代化的建筑。新主人是做生意发了财的,有一股思古的幽情,花了一笔钱将它买了下来,并准备好好装修一下。

三和尚他们被请来修理门窗,并要根据主人的设计,做许多老式的家具。

明子已缓过劲来,跟往常一样用力地干活。他的活已经干得很漂亮了,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过了三和尚。他心快手快,又会一些数学方面的道理,放料的活也已能拿起。他干活的样子也很好看,透着一股麻利和洒脱。

作为师傅,又作为出身于有讲究的木匠世家的三和尚自然是高兴的:这东西虽然犟一点,但肯定是个好木匠。

相比之下,黑罐就笨多了。他的脑子总是转不动,手与心的配合也总不协调。因此常常遭到三和尚的臭骂。三和尚的骂人是祖传的。他便是在骂声中完成他的学徒生涯的。在三和尚看来,骂人是做师傅的特权,做师傅的必须要骂人。不骂人还成什么师傅呢?

黑罐只有忍气吞声。谁让他笨呢?

幸好有明子。明子敢于反抗,并敢于在三和尚骂得实在太过分时用奇特的方式来保护黑罐。他或者故意把料砍坏,以将三和尚的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或对工具进行破坏性的摔砸,以示他坚决地站在黑罐一边,迫使三和尚收敛一些。

然而,这些日子,三和尚不顾明子的态度,骂黑罐骂得越来越凶了。

因为黑罐除了笨,最近还添了新的毛病:懒。他干一阵,就会坐下去歇一阵,一歇就是半天。即使干也不卖力,仿佛要把力气积攒着去卖高价。

对黑罐的这一表现,连明子也不太乐意。

但,不管三和尚是如何地进行不堪入耳的臭骂,黑罐还是一逮到机会就歇。黑罐想辩解:“我实在没有力气。”但想到自己吃得又不比别人少时,他又不想辩解了,任三和尚骂去。这些天,黑罐总有疲乏的感觉。他觉得腿和胳膊老是发软,并有时眼前发黑,像没了天日。那把斧头,举了几下,他就再也举不动了。他总是想躺下去睡觉,有时走在路上,他都想躺在路边睡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抽空了似的,又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棉花套子。

黑罐又坐在了地上。在他身边,是一堆原先的主人临走时留下的废纸和破鞋烂袜之类的东西。他瞧见其中有一个淡蓝色的很好看的信封,便捡起来看。他觉得那信封里似乎装了东西,便把信封倒过来磕了磕。就在这时,只见从里面磕出了几张淡绿色的票子来。他望着它们:“这是什么呀?”

三和尚因为他的懒正瞪着他,因此几乎是与他同时看到了那些淡绿色的票子。他扔下斧头,一个箭步冲过来,从地上捡起那些票子,随即压低了声音,惊喜地说:“是外国钱!”

明子闻声跑过来:“我看看,我看看。”情不自禁地一伸手,将那些票子从三和尚手中全都拔了去。他转过身去,朝阳光处跑去。

三和尚和黑罐紧跟在他后面。

明子看了看说:“真是外国钱!”

黑罐禁不住大叫起来:“外国钱!外国钱!”

三和尚轻轻踢了他一脚:“声音小点!”

他们把几张票子正过来反过去看了十几遍,一致认定,那是真正的外国钱。于是,三个人陷入了一种惊喜的狂流之中。三和尚兴奋得几乎要揭去假发,露出亮光光的脑袋来。黑罐的双腿也不软了。至于明子,更是两眼闪闪发光,激动得不能自已。他们紧紧地聚拢在一起。他们甚至有点慌张,觉得这笔钱来得太突然,并且数目大得让他们简直不敢承受。从面值上看,都是五百元和一千元的大面值。他们把门紧紧关起,像窃贼一样挤在角落上,小声议论着。

三和尚说:“那日,我在一幢大楼背后看到人家换美元了。你们知道一美元换我们的钱多少?一比八。我看见那人手里的美元了。跟这票子的颜色差不多,印着洋字码,并且还有一个老头的像。你们看,这个老头,大鼻子,还有一头卷发,分明是个美国人!”

三和尚说是美元,明子和黑罐也跟着觉得是美元。他们对货币的知识极其有限,只知道美元,并且知道美元很值钱,好像那是天堂里花的钱。

明子说:“昨天,这屋子的新主人说,原先那户人家的祖父曾在国外呆过好多年。这钱肯定是他带回来的。”

黑罐说:“如果那户人家来找这笔钱怎么办呢?”

三和尚说:“那老头已经死了。说不定,他家里的人根本不知道有这笔钱。这回搬家时,不知从哪儿把这信封翻了出来,当着废纸又扔掉了。再说了,就是找回来,我们一口咬定我们不知道,他们又能怎么样?”

明子说:“万一真的找回来,我们就说,因为是废纸,我们将它与刨花一起烧了。”

三和尚和黑罐都觉得明子说得有道理。于是,把刨花和废纸一起弄到院子里,划了根火柴将它们点着了。不一会儿工夫,刨花与废纸便化为灰烬。于是,三人的心也就踏实了许多,觉得这钱拿在手中,已无顾虑和担忧了。

“这钱,我来保存吧。”三和尚数了数票子,“一共五张,一千元的两张,五百元的三张。”

黑罐说:“我怎么记得从信封里落下来的好像是六张呢?”

三和尚也说:“我看到的,好像也是六张。”

黑罐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三和尚在地上找了两遍说:“是不是刚才你看我看的掉了一张到废纸里去了?”

“那就烧掉了!”黑罐懊恼不已地说。

明子说:“是不是就是五张?你们看花眼了?当时谁还顾得上数张数呢?”

三和尚说:“也是。”

可是黑罐还是说:“我记得好像是六张。”

明子说:“那一张也不会长翅膀飞了呀。”

三和尚和黑罐有点疑惑,可又觉得疑惑得没有理由,便在意识里明确起来:怕是看花了眼。

三和尚解开裤子把五张外国钱也塞进了里面的裤子口袋里。

这一天,三和尚他们的心情极快活,三和尚一口气讲了五六个笑话,把明子和黑罐笑倒了好几回。活也干得又快又好。收了工,走在回窝棚的路上,他们一个个都觉得自己壮大了许多。虽是枫丹露冷的晚秋,但心中全无凉意。当晚风掀动他们的头发和衣角时,他们有一种说不出的优美感觉。走在大街上,望着闪烁迷离的霓虹灯,望着一个个橱窗,他们觉得城市比以前贴近了许多,也亲近了许多。他们有力的足音融进了夜幕下的喧闹,显得那么和谐和自然。钱这东西是多么的奇怪,它竟能使他们觉得人活在世界上原是件很开心、很美好的事情。对生活他们居然忽然地有了一种审美的态度。

城市,尤其是夜晚的城市,实在是太漂亮了。

他们一点不觉得饿,也不觉得疲劳。某种情绪居然能像发动机一样去发动人的躯体让人洋溢在一种勃勃有生机的生命里。他们觉得今天的身体都是那么的健康和舒服,仿佛睡了两天两夜之后走进了清凉的空气中。

直到回到低矮黑暗的小窝棚,他们才从空中回到地上。但,兴奋一直在血管里鼓荡。吃了晚饭,三和尚要黑罐拉胡琴,他身心俱醉地唱了一大段“快活调”。然后,三和尚把那五张票子掏出来,又在烛光下与明子和黑罐看了好几遍。收起票子之后,那票子上的老头像还依然在眼前晃动。那老头虽然是一脸威严,但还是很可亲的。他们仿佛认识这个老头,只是有点生疏罢了。他们不知道这老头叫什么名字。三个人之中,自然是明子学问最大。他说美国有个总统叫华盛顿,还有一个总统叫林肯,叫人杀了。这个老头不知是他们中间的哪一个。

“这到底是不是美元呢?”三和尚有点拿不准。

“可找个人问问。”黑罐说。

“如果真是美元呢?”三和尚又愁这钱太多了,“怎么花呀?”

三人便开始投入对这些钱的用途的设想。这些设想浸透了浪漫意味。他们一直讨论到深夜,说了许多胡话和狂话,直到明子说“该睡觉了”才停止讨论。但明子本人并无睡意。他的内心其实比三和尚和黑罐更为兴奋。他的手一直放在胸前的口袋上,仿佛要用它捂住一个秘密。当三和尚和黑罐在讨论那笔钱的用途时,他并没有像他们那样投入。他有独立的一份心思。他必须一个人好好地静静地思考完全属于他一个人的事情。他希望三和尚和黑罐早一点睡着。当他终于从他们两人忽长忽短忽高忽低的鼻息声中判断出他们已进入梦乡时,他为口袋里的那份秘密而激动得有点发抖。他把手慢慢插到口袋里。他的手指一碰到那张柔软的纸,就像触电一般,顿觉一股热流放射到全身,乃至心脏。他克制不住地喘息起来,如同挑了重担走着上坡。怕三和尚和黑罐听见,他用牙咬住嘴唇。他紧闭住眼睛,坚持着不让自己激动得发抖。估计他们已经睡沉,他一寸一寸地慢慢地爬出被窝。他轻轻下了地,轻轻地摸索到门口,轻轻地拉开门,轻轻地关上门,然后轻轻地走向灯光。当离开窝棚有二十步远的时候,他跑起来。几乎要跑出一站地了,他才在一盏路灯下停下。他环顾四周,见无人影,便用两只指头从口袋里夹出了那张柔软的纸——那六张外币中的一张!

这张一千面值的外币,是他在古宅中转身走向亮光时,用了让人毫不觉察的动作使它滑进了袖笼的。

灯光下,它上面的“一千”数字清清楚楚,同时那个老头正朝他神秘地微笑着。

这是他自从独藏了这一张外币后,第一次仔细打量它。

明子将它充分地亮开。这是一张很老的票子了,让人觉得它曾经过成千上万个人的手,曾无数次地被使用过,用它所反复购买的物资大概能堆积成山了。票子的古老,越发使明子觉出它的值钱。一千?换成人民币,将是一笔多大的数字?即使明子做梦梦见钱,也未梦见过这样大的数字。这数字意味着什么呢?明子觉得自己的想像力都有点跟不上了。他将它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像所有钞票一样,它也散发着烟草和汗臭混合的味道。那味道对于明子来讲,是世界上最令人心旌摇荡的味道了。明子的记忆里,总常常泛起这种味道。他向往着这种神圣的让人陶醉得两眼迷离的味道。

明子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他必须独自一人享受这份秘密。他特别想将它放在手心里使劲攥一下,可又怕将它攥坏了。他觉得那张票子很娇气,经不住他强烈的亲热。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折成几折,又从路边捡了一张纸将它包好,重新放回口袋里。它正好在心脏的位置上。明子能用心感觉到它的存在。

真是不可思议,这钱竟来得如此容易!

明子不时地觉得这事有点虚假,像一则虚构的故事。但他用手在口袋外摸了摸,觉得又是实实在在、不容推翻的事实。

天空有一枚淡黄色的月亮。初冬的夜空,显得很干净。夜空下,也很安静。

明子慢慢往窝棚回,心里盘算着这笔钱的去处,想得很张狂:一换成中国钱,就寄一大笔回去,把所有的债务彻底还清,让我家成为小豆村的一大富户。留一笔钱出师后用。也买一套电动的家伙。不,投资开一个家具公司,要赚很多很多钱!拿出一部分钱来玩、吃!把这城里所有好玩的地方都玩一遍,所有好吃的都吃一遍。一定到大医院去治一治尿床的毛病。许多人说过,这毛病是治得好的。这毛病无论如何不能再有了,已是十七岁的人了!把紫薇给的二百块钱还回去,一分不差!在还她的时候,要当她的面从一大沓钱中数出二百块钱来,并且是放在她脚下,笑一笑她,然后掉头就走。

这钱似乎有各种各样的功能,它在各个不同的方面满足了明子的欲望。

明子忽然宛如一匹撒欢的马,在悄然无声的大街上跑动起来。那影子便一长一短地变化着。四下里,只有他的足音。跑了一阵,他又旋转起来,像只挨了鞭子的陀螺,转呀转的,他控制不住自己了,像是被一种动力发动着的轮盘。他使劲刹住脚步。这时,他感到天旋地转,眼前的树木在一排一排地倒下去又爬起来。他终于没有站稳,一个踉跄撞到了树上,随即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屁股好疼痛,他光咧嘴,眼睛里疼出了泪。但他望着树却笑了。他有意地让自己笑得很傻,很难看。

他想起来该回窝棚去了,便又摸了摸口袋,证实那张票子还在,便又悄悄地回到了窝棚。这一夜,他醒了许多次。因此,早晨尽管很迟才起来,也未发生尿床的事件。

以后的几天时间里,三和尚他们始终是带着兴奋的心情干活的。惟一使他们有点不放心的是,这钱到底是哪一个国家的钱。但想到这肯定是外国钱,三人便又踏实了。因为,他们只有一个很可笑的概念:只要是外国钱,就值钱。

大概是第四天早晨,三和尚醒来后,摸了摸裤子口袋,忽然惊叫:“钱没有了!”

还在被窝里的明子和黑罐几乎同时坐起身来望着三和尚。

“钱没有了!”三和尚又说了一遍,样子极慌张。

明子问:“什么钱没有了?”

黑罐也紧跟着问:“什么钱没有了?”

“外国钱,五张外国钱全没了!”

明子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上衣口袋,然后与黑罐慌忙穿衣下床,来帮三和尚寻找那五张外国钱。

“放哪儿啦?”明子和黑罐问。

“放裤子口袋里的。”三和尚说。

“没记错吧?”明子说。

“清清楚楚放在裤子口袋里的,你们不是也看见啦?”三和尚说着又去掏裤子口袋,最后索性把所有的裤子口袋都掏了一遍,并把口袋都翻到外面来。那一只只白口袋,像无数的被顽童踩爆了的鱼鳔鳔。

三个人很慌乱地在小窝棚里找着,毫无章法。许多口袋已掏了若干遍,许多找过的地方找了若干遍,最后谁也说不清楚哪儿被找过了,哪儿没有被找过。三人互相重复寻找,常常听见其中一个说:“那地方我找过了。”但对方完全失去了冷静,充耳不闻,继续在那个地方寻找着。三人找得气喘吁吁,很像三只在草丛中寻找逃犯的警犬。不一会儿工夫,小窝棚里就乱成了垃圾堆。他们灰心丧气地坐了一会儿,又在“垃圾堆”上不死心地翻寻着。

“就放在裤子口袋里的。”三和尚老说这一句话,但却去翻上衣口袋,翻箱子,翻席子……

他们终于失去了信心,也失去了力气,望着乱七八糟的窝棚,一个个一脸惨相。

“会不会丢在外面呢?”明子问。

三和尚想了想说:“昨天夜里到垃圾站跟前解小手了。”

明子和黑罐听罢,立即跑到垃圾站。垃圾尚未运走。他们在垃圾的表面没有寻找到那五张外国钱,便开始鸡刨食一般向垃圾的深部翻找。他们的动作极慢,并在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仿佛一个金泽闪闪的希望就深埋在这堆臭烘烘的垃圾里。

三和尚也用一根棍子在后面拨弄着。

终于没有找到。三人又重新折回窝棚,对窝棚又折腾了一番后,彻底绝望了。希望太大,失望也就越大。狂想之后的扑空,必然是深深的失落和悲哀。三和尚坐在床边,黑罐屁股朝外坐在窝棚的门口,明子则站在一地狼藉的窝棚的中央。他们的目光呆滞,一副精神病患者刚吃了药的样子。

当明子意识到他自己仍然还有一张一千面值的外国钱时,心里有了一种侥幸,一种安慰,一种快乐。幸亏藏了一张。巨大的希望没有了,但毕竟还有一个不大的希望。想到这一点,明子不再觉得那五张外国钱的丢失有多么沉重了。但,他仍在脸上摆出痛苦和懊丧的样子。

一天没有干活,唉声叹气了一天。再干活时,三人都闷闷不乐。黑罐似乎一下子瘦弱了许多。他的脸色很难看,又灰又黄,眼圈黑黑的像抹了一圈灰。他好像连举斧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常常是一副用力的样子,但斧头却举得很低。由于力的衰减,使动作变形,斧头总不能按他的意念劈削,已两次将斧头的刃砍到了线内,糟蹋了两根木料。幸亏主人不在场,不然要招来麻烦。厉害得像个鬼似的三和尚却没有去骂黑罐,甚至连一瞥责备的目光都未给予。

又过了一天,这明子和黑罐忽然觉得这五张外国钱丢得有点蹊跷,不免疑惑起来。特别是当三和尚不在,他们两人将心中的疑问互相说出时,这疑问就一下子得到了加强,几乎明确得不可动摇了。

“他丢过一分钱吗?”明子问。

“谁能解了他的裤带把钱摸走?”黑罐问。

“这些天,他不总是和我们呆在一起的吗?”明子问。

“平日里,他把一分钱看成笆斗大,他怎么会对这么多钱不小心?”黑罐问。

“这事情不奇怪吗?”明子问。

“这两天,他怎么就不瘦一点呢?”黑罐问。

“他怎么就不少吃饭呢?”明子问。

“他怎么一倒下就呼噜呼噜地睡着了呢?”黑罐问。

两人问来问去,一个印象就形成了:这钱可能被三和尚一人侵吞了!

于是,明子和黑罐就开始怠工。到底是两个孩子,全把心里的事放到脸上。他们整天拉长着脸不与三和尚说话,故意把手脚变得又笨又重。黑罐干一个小时要休息两个小时。三和尚让他把锯子递过来,他不把锯子直接递到三和尚手中,而是远远地一扔,结果锯子跌落在地上,把绷得紧紧的锯条给震断了,气得三和尚要揍他。但三和尚终于没有揍他,而自己不声不响地换了一根新锯条。这时,黑罐又一蹬脚,把一堆码好了的木料“哗啦”一下蹬翻了。三和尚放下锯子,真的要过来揍他时,明子故伎重演,又把一根带铁钉的旧木料使劲推向锋利的电锯,只听见锯口咬铁钉发出的尖利的声响。三和尚大声怒吼:“你们两个都给我滚!滚——!”

过了一阵,三和尚平静下来说:“明子还是去等活。”他觉得应该支走一个,剩下的黑罐就成了小泥鳅一条,再也掀不起大浪。

这几天明子正渴望三和尚能对他有这样一个安排。他想立即搞清楚那张外国钱的价值。他想找那个教授认一认那张外国钱上的洋字码,看看到底是哪一个国家的钱。他和三和尚、黑罐曾在那个教授家干过半个月的活。但这几天活紧,三和尚总让他干活,使他无法脱身。现在听了三和尚的吩咐,自然满心喜欢。但装得很平静,直到三和尚又说了一遍“明子去等活”,他才离开老宅。出了门,他小跑着赶到公共汽车站。车一到,他就蹿上车。一个小时之后,他便来到了那个教授家的门口,他敲了敲门,屋里有人问:“谁呀?”

“是我。”

教授在家,开了门,道:“木匠师傅。”很客气地将明子让进屋里。

“能麻烦你看一样东西吗?”明子问。

“什么东西?”教授有点奇怪。

“钱。”

“钱?”

“外国钱。”

“我看看。”教授说。

明子把那张外国钱掏出来,递给教授。

教授接过一看,“哦”了一声道:“这么大的面值。”他正反两面看着。

明子的心仿佛提在了手里。

教授又看了两下,摇了摇头。

明子的心“咯噔”一下:“不值钱?”

教授摇摇头:“我不认识。”

“你教授还不认识?”

“我学的是日文。但这上面不是日文。”

明子的心又稍稍松弛了一下:“是美元吗?”

教授摇摇头:“好像不是。这上面的那个老头像我没见过。美国的总统像,我都认识。”他把票子伸远了看,还是摇摇头,“不认识他。”

“没有人认识吗?”

教授打开门,敲开了对面的门:“老张,你看看这钱是哪个国家的钱?是美元吗?”

那个叫“老张”的也是个教授,接过票子来看了看说:“不是美元。是比索,阿根廷比索。”

明子问:“值多少钱?”

张教授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可到留学生楼,找一个阿根廷留学生问一问。我就认识一个,他在听我的课。住1号楼503房间。”

一千,这个数目不算小,且又落在一个小木匠手中,这事带点传奇色彩,两个教授不由得都产生了好奇心。他们商量一下之后,张教授给那个阿根廷学生挂了一个电话,让他来一下。

明子重回到教授家等着。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张教授带着阿根廷留学生进来了。张教授要过那张外国钱递给他:“你看看。”

阿根廷学生像熟悉他的名字一样熟悉那票子。他只看了它一眼,用一口纯正的普通话道:“阿根廷通货膨胀很厉害,货币贬值得让你都不敢相信。”

教授问:“那么它还能值多少钱?就是说可兑换多少人民币?”

阿根廷留学生一耸肩道:“有一阵子,阿根廷的货币几乎是几天一换的。”他用手指指着那张票子,“它早作废了。”

明子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好半天才慢慢觉得亮堂了起来。

“这钱是谁的?”阿根廷留学生问。

教授说:“是这个小木匠捡到的。”

阿根廷留学生望着明子,脸上是一副为明子感到可惜又微带嘲笑的表情。

明子拿过那张票子,跟教授说了声“我走了”,便朝门口走去。可是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对阿根廷留学生说:“我给你,你随便给我几个钱吧。”

教授和张教授都微笑起来。

阿根廷学生摇摇头,又耸耸肩。

“哪怕就给二十块钱呢?”明子不死心,“这不也是你们国家的钱吗?”

两个教授笑起来。

阿根廷留学生也笑起来。他从怀里真的掏出二十块钱来,递到明子面前。

明子看了看二十块人民币,又看了看那张一千面值的阿根廷比索,犹豫了一阵,终于把二十块钱接过手,同时把那张比索递给阿根廷留学生:“给!”

阿根廷留学生摇了摇手:“不要不要!”

但明子很固执地把那张比索伸在阿根廷留学生面前,非要他收下不可。“为什么不要呢?”明子问。

“它已是一张废纸。”

明子看了看手中的二十块人民币,把它又递给阿根廷留学生:“那我就不要了。”

阿根廷留学生却坚持着要明子收下他的二十块钱,仿佛他要对他们国家的货币负责一样。

但明子心里却有一个普通中国人的概念:“外国人的钱不能随便要。”便将二十块钱放在桌上,立即转过身去,很快地离开了教授的家。

明子麻麻木木地走到大街上。他觉得自己全身心都是空的,没有一点分量,像一张破纸片儿在冬天的风中飘忽着。他没有坐车,沿着大街只管往前走。尽管常常穿过密集的人群,但在他的感觉上空无一人。这个世界成了一片荒漠,现在只有他一人踽踽独行。

天空苍黄。这儿冬天的天空总是苍黄的。天空下布满了黄色的尘埃。这些尘埃能一动不动地悬浮于天空,似乎永远也不可能再散去。太阳的轮廓清清楚楚,像剪子剪的一枚圆形的金属片儿。那光是淡蓝色的。脱光了叶子的白杨树,越发显得消瘦,黯然无语地立在路边。

明子想哭,但无眼泪。他不知疲倦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他不想吃也不想喝。他的脑子里空空的,心一阵阵莫名其妙地发紧。终于走到等活的地方。他感到浑身散了架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他闭起双眼,像个死人,但并无痛苦的感觉。

鸭子来了。他问明子:“你又买奖券啦?”

明子摇摇头。

“那为什么呢?你的脸很黄很黄。”

明子的心一下子冰凉冰凉的,但却朝鸭子很不自然地笑笑。

“你看到我身上多了什么吗?”鸭子问。

明子说:“看到了。那只鸟又回来了。”明子偏过头去,只见蜡嘴儿在竹竿上梳洗着羽毛。

“那天,我不由自主地去了那个老头家的胡同口。我对我自己说:‘那只鸟也许没有飞,再去看它一眼,看见了就走。’”鸭子拔下竹竿,观看着蜡嘴儿,“这鸟呆,真的没有飞,打老远就飞了回来。”

“它见到竹竿了。”

“嗯。”

“放它的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折断竹竿,反而把它留下了呢?”

“我也不知道。”

“你本来就想把它招回来。”明子说。

鸭子承认。

明子笑了笑:“留着它吧。”

幸亏有鸭子说说话,明子心里才好受一些。天很黑了,明子才回到窝棚。

“他人呢?”明子问黑罐。

“他说看她去了。”黑罐回答。

“你腿还酸吗?”

“酸,没有力气,走路拉不动腿,头总是晕。”黑罐说。

“怕是生病了。”明子说。

黑罐有点紧张:“千万不能生病。”

“得去医院看看。”

“拖一拖吧。”

“有些钱省不得。”

“过些日子就会好的。”

“不要再去捡垃圾了。”

“钱怎么办?家里来信要钱呢。”黑罐说,“要是那些外国钱能分我一些,那该多好啊。”

明子心里暗笑,又有一股淡淡的悲哀。

“傍晚回来,我们看见紫薇了。”

明子眼睛一亮,倏然间又熄灭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好比一段木头。

黑罐取下胡琴来,半躺在被子上,轻轻地拉着一些带有乡愁意味的小调。

明子的眼眶渐渐潮湿起来。明子的感情变得有点脆弱了。

三和尚回来后,说要换一换鞋,就到床下去摸鞋。摸呀摸的,忽然惊叫起来:“外国钱找到了!”说完,他把那几张外国钱举了起来。

黑罐扔掉胡琴,一个打挺跳下床去:“我看看!我看看!”

明子笑了笑,无动于衷。

三和尚把五张票子全都给了黑罐:“怎么会掉在鞋壳里的呢?那天怎么就没有磕一磕鞋呢?”

黑罐朝明子跑去:“你看,你看呀!”

“我看到了。”明子说,却不起身。

三和尚也不怎么激动,只有黑罐一人乐得没了人样。

三和尚说:“这钱八成没有用,擦屁股嫌窄。依我看,撕了算啦。”

黑罐以为三和尚疯了,连忙把钱藏到背后。

明子一边看武侠小说,一边淡淡地笑。

“你们要,就给你们两个人吧。”三和尚说,仿佛他是一个百万富翁,根本不在乎这几个小钱。

明子将书从脸上挪开,看了一眼三和尚,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三和尚问。

“是呀,你笑什么?”黑罐也问。

“还不允许我笑呀?”明子更大声地笑起来。笑完了,他又说:“这钱给我吧。我去找人问问到底是什么钱。”

“对。”黑罐说。

三和尚说:“不管是什么钱,反正我不要了。”

第二天,明子把五张票子放在身边一天,晚上回到窝棚报告说:“我问人家教授了,这是一个叫阿根廷的国家的钱。那国家的钱三天一换。这几张票子早八百年就作废了。”

又一次处于兴奋状态中的黑罐两眼一黑,双腿一软,竟然跌坐在地上。

明子和三和尚赶过来将他拉起,问道:“怎么啦?”

“头晕。”黑罐不敢睁眼。

明子和三和尚将黑罐扶到了床上。

明子将五张阿根廷比索分给三和尚和黑罐各二张,自己留下一张。他用手指捏住甩了甩,然后撕成两半,再撕成两半,直至撕成碎片。手一松,这些碎片纷纷飘到灯影里。

三和尚用点烟剩下的火柴顺便点燃了自己手中的那两张。

黑罐看了看剩下的那两张,忽然起了老实人的恶毒和仇恨,将它们分别放入两只鞋里。明日,他要用脚去使劲蹂躏它们。

明子躺在床上,心中起了捉弄人的念头。他被这阿根廷比索狠狠地捉弄了一下,搞得心力交瘁,若用它再去捉弄一下别人,他似乎就能获得一种心理平衡。他转过身去,将他独藏的那张一千元面值的阿根廷比索,压在了从“巴拉子”手中借来的一本武侠小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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