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黑罐想起床,可是浑身软绵绵的起不来。他觉得身体是条空空的布袋子。见三和尚和明子都已穿好衣服了,他心里着急,用足力气挣扎起来,却又软弱地倒了下去。

明子问:“你怎么啦?”

黑罐说:“浑身没有力气,头晕。”

三和尚看了看黑罐那张蜡黄的脸,想了想说:“那你今天别去干活了。”

三和尚和明子走后,黑罐就一直躺着。“我肯定是得病了。”黑罐想。可是,他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既不发烧,也无疼痛,就是没有一点力气。他很孤独地躺着,觉得世界很空很大,把他忘却了。他的头脑很清楚。他觉得自己不能躺倒,应该和三和尚、明子一道干活挣钱。他必须干活挣钱。家里又来信了,问他近期内能不能再寄一些钱回去。他似乎成了全家经济的惟一来源了。他像一只小耗子拖着一把大铁锨,过于沉重的负荷既压着他的肉体,也压着他的心。他又试了几次,想坐起身来,但均失败了。头一离开枕头,就晕眩得想吐。他心里很难过地躺着,不一会儿,两道泪流从眼角往耳根旁流去。没有人来安慰他,也没有人来体贴他。他只能独自静卧于低矮的窝棚之中,受着那份孤单和寂寞。时间在往前一寸一寸地滑动着。他只好压住自己的焦急和烦躁,而平心静气地承认着身体的虚弱和无能。借着窗外的光线变化,他估计到了午饭后的光景。他吃了几块明子临走时放在他枕头旁的饼干后,迷迷糊糊地睡了很长时间。醒来时,都快傍晚了。他感觉到身体好像又恢复了一些力气,便挣扎起来。虽然眼前一阵阵发黑,但这回,他毕竟离开了床。他拿了一只大破网兜,一步一步地走向大楼背后的那些垃圾堆。他绝不能一整天分文不挣。

三和尚和明子回到窝棚后,见不着黑罐,很自然地想到他去了垃圾堆。明子说了声:“我去找一找他。”便走出窝棚。这里,三和尚正准备生火烧饭,明子却又慌张地跑回来,大声叫道:“黑罐晕倒了!”

三和尚听罢,急忙朝垃圾堆跑去。

黑罐歪倒在垃圾堆旁,但一手还抓着一只易拉罐。他像走长路的人累了,喝了些饮料,随便靠了一个地方睡着了。

“黑罐!”三和尚摇着黑罐的肩呼叫着。

黑罐的脑袋在肩上来回晃动,却没有反应。

明子在黑罐的耳边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仿佛招魂一般。

三和尚使劲揪着黑罐的头发。揪到后来,索性扯下几十根来,这才听见黑罐呼出一口气,并看见他慢慢睁开眼睛。

黑罐模模糊糊地见到了三和尚和明子。他有点迷惑,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他的目光很软弱,像晚秋黄昏时水面上泛起的微光。他觉得眼皮很沉重,就将它又慢慢地合上。没过一会儿,眼角上沁出两颗清清的泪珠。

三和尚将黑罐背往窝棚。

明子从黑罐手中摘下易拉罐,跟在后边。

第二天,三和尚把黑罐背到医院检查,楼上楼下许多来回,直累得大汗淋漓。明子背不动黑罐,只能在三和尚蹲下欲背黑罐时,用手扶一扶,托一托。三和尚一声不吭,匆匆地爬楼,匆匆地下楼,一刻也不敢停顿。他不时用衣袖擦着满额的汗水。挂号、化验、买药,三和尚都是从自己腰包里掏钱,并且没有半点犹豫。此时的三和尚,变得善良、大方、负责任、对人体贴入微,一个好师傅。

明子很感动。

黑罐尤为感动,伏在三和尚背上,仿佛累倦了的骑手伏在马背上。

黑罐患严重贫血症。

回到窝棚后,三和尚又拉了明子一起上街,为黑罐买了许多滋补品,并再三安慰黑罐:“别惦记着干活。拿了工钱,还照过去那样分你。”

三和尚确实恪守了自己的诺言,过了半个月,领得一批工钱后,拿出一笔来给了根本没有干活的黑罐,并代他寄回家中,这使黑罐的眼眶湿了一次又一次。

这样又过了半个月,三和尚又一次拿出一笔工钱来给了黑罐。这之后,他的情绪渐渐变得有点不耐烦起来了。黑罐何时才能干活呢?他三和尚和明子总不能一辈子养着他吧?不光分他工钱,还拿出不少钱来给他看病买药、买滋补品,这样没完没了地下去,如何得了?这些日子,他和明子上劲干活,可是钱反而比原先挣得少了。三和尚突然觉得黑罐是一口漏塘,永不能注满的漏塘,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

明子一直很体贴黑罐。他一次又一次地宽慰黑罐,让他就安心地歇着,不要总想着自己没有干活还总拿钱并让人伺候。他还从自己的工钱里拿出一些来给黑罐买了几盒蜂王浆、两瓶麦乳精。但这些天,他也有点闷闷不乐。见黑罐几乎整天都躺着,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窝棚里呆长了,就觉得窝棚里多些什么东西,心不由得烦躁起来。与黑罐的交谈也渐渐少起来,谈话里的那份亲切显得有点生硬。

一段时间里,三人在一起时,总是很沉闷。

病人对人的情绪总是很敏感的,即使迟钝的黑罐,也感觉到了三和尚和明子近来的厌烦。他躺在那儿,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他又不得不躺着。他的睡眠并不多,夜里总醒着。于是,他能常常听到三和尚的粗浊的叹息声和明子的细弱的叹气。他感到不安和歉疚,在心中很不明确究竟向谁一遍一遍地祈求着,让他的身体立即恢复力量好干活去。度日如年。黑罐焦躁起来。病人气多。他不因为自己靠人养活而显出歉意,却还不时地对三和尚和明子摆脸色发脾气。这使得三和尚和明子变得更加的不耐烦。

三和尚和明子在一户人家干了一个月的活,挣得一笔可观的收入。在路边公园的长椅上分钱时,三和尚按照过去的分成法,把黑罐的一份也分了出来。当他把自己的那份钱装进口袋后,眼睛却注视着椅子上黑罐的那份钱。

明子也注视着。仿佛那几张在微风中轻轻掀动的票子是什么令人奇怪的东西。

两人默默无语。

在他们身前身后,是一棵棵黑褐色的槐树,无声地立在天空下。那颜色,那形象,仿佛是经过若干年风风雨雨之后锈了的铁柱和铁丝。两三只麻雀歇在枝头,冷漠地俯视着从树下经过和在树下交谈做事的人们。

三和尚终于将那几张票子往明子跟前一推:“给他。”

明子看了看那几张票子,将它们装进自己的另一只口袋。

三和尚站起身来,说道:“他要把我们拖垮的!”

黑罐又一次不劳而获,但同时他感到了冷淡。

三和尚对黑罐说:“得起来撑一撑。”

黑罐不知道如何答复三和尚,仍呆呆地躺着。

“像这样躺下去,好人也能躺出病来。”三和尚又说道。

可是黑罐既没有从三和尚的这句话的表面意思上来听从,也未能在听出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之后而使自尊心发作,从而顽强地挣扎起来,依然软绵绵地躺着。

三和尚一拉门,出去了。

明子关上门,问黑罐是否想喝点水。黑罐说他不渴。明子就没再说什么,坐到烛光下去看他的武侠小说去了。

黑罐又休息了一些日子,身体终于好转起来,自己都能感觉到,力量在体内一寸一寸地生长着。他下地时,虽然仍感到两腿疲软,但毕竟能行走,能动作了。他向三和尚说,他能去干活了。三和尚反而又体贴起他来,道:“刚好了些,先别急着去干活。”

“我能干活了。”黑罐坚持着说。

“那好吧。”三和尚说,“累了就坐下歇一会儿,没人说你。”

干活时,黑罐虽觉得累,一拉锯子,或一挥斧头就浑身出冷汗,但毕竟每天坚持下来了。他必须坚持。人家三和尚和明子凭什么白白养活他呢?偶尔想起前一段日子三和尚和明子对他的照料,他觉得欠了三和尚和明子很多。三和尚后来的不耐烦,也是很合情理的。就是亲爹妈见自己的儿子整天躺着却能吃能喝,也会不耐烦的。想到这些,他干活时一点不惜力气,把凡能拿出的力气都拿了出来。

但这一场病,似乎把本来就不聪明的黑罐病得更不聪明了。他常常把活做坏。不是看错了线,就是锯短了料子,或把板子刨过了劲。三和尚的脸色一阵阵恼怒,却没有发作出来。可能是念他大病初愈。明子也在心里暗暗地骂:“笨死了!”黑罐对自己自然也十分生气。

这天,明子陪主人上街买把手之类的东西,黑罐就在三和尚去自来水旁磨工具的一个小时里,锯了五根长料。三和尚回来后,也没看出什么来。那主人很精明,又有点谙木匠活,和明子回来后,拿出自己的卷尺来到处乱量,很快量到黑罐刚放的五根长料。他量了一遍,眉头就拧成了疙瘩。他没有吭声,又仔细量了一遍,脸冷冷地说:“这料锯短了。”

三和尚说:“不能吧?是我放的线。”

主人说:“你自己量吧。”

三和尚抓过卷尺,立即过来量。量了一根,又量了其他四根。此时,他浑身气得直哆嗦,转过身来,朝黑罐的脸就是一耳光:“眼瞎了,还有两个窟窿呢!”

黑罐差点被打趴在地上。他用手捂住嘴巴,惊恐地望着三和尚。

主人望着五根锯短了的木料,心疼得仿佛将他的腿和胳膊各锯去了一截。但却没有发作,转身进屋去,又找出一些木料来,扔在地上。

打蒙了的黑罐,这时才清醒过来,争辩道:“我是照线锯的。”

三和尚从地上捡起锯下的一截木料,往黑罐眼前一伸,像要塞进黑罐的眼睛里:“你看看!仔细地看看!本来是当横料用的,一看木料不富裕,又改成了竖料,那横料的线都打了叉了!”

黑罐站在那里翻白眼。

明子看着地上的木料。那是上等的好木料:油松,红亮亮的,木质又紧又硬,没有一块疤痕。作为木匠,明子替黑罐感到了一种职业性的羞耻。他虽然有点怜悯黑罐,但心里总有一点累赘的感觉。

在给这位主人家做完一套家具之后,三和尚便请主人付工钱。

主人冷笑了一声:“工钱?先赔了那五根木料。”随即,他又从这套家具身上挑出一大堆毛病来,这些毛病并非杜撰,确实存在,大多又是由黑罐造成的。主人拿了一只小电子计算器,当着三和尚的面把账算给他看。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一分钱工钱也不能给!

三和尚和明子急了,各拿一把斧头,扬言如果主人不给工钱,就劈了这些家具。

主人掉头朝屋里叫了一声:“你们都出来!”

只见从屋里“呼啦”跑出五六条汉子来。其中还有两个警察(并非警察,是主人工厂的两个门卫)。一个个皆冰冷着脸,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瞪着三和尚他们。那一对对眼睛在说:看谁敢动一动家具!

倒是主人有了宽容态度。他从怀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来,递给三和尚:“你们手艺确实很丑,但这几天也确实花了力气。这五十元钱就算是饭钱吧。”

三和尚不接这五十元钱。

一个大盖帽走上前来,把腰间的宽皮带挪了挪,对主人说:“老周,这五十块钱不必给。把那么好的料锯坏了,家具做成这副样子,理应不给工钱。”

但主人摆出要把他的宽容态度坚持到底的样子,把钱塞到三和尚的上衣口袋里:“走吧走吧。”仿佛他成了三和尚与台阶上那帮汉子之间的善良的中间人了。

三和尚和明子、黑罐僵着不挪动脚步。

又走出一个大盖帽。这人长得极威风。他将眼皮往上翻了一下,说:“再不走,我让人将你们捆起来!”

主人连忙推三和尚:“走吧走吧。”推了三和尚,又来推明子和黑罐。

三和尚和明子被这阵势吓唬住了,借着主人的力,朝门外退去。黑罐反倒敢赖着不走。因为这个结果是他一手造成的,他是个罪人,他应当豁出去。当几条汉子一起将目光转向他时,他竟赖坐在地上。那些汉子嘴里说着凶话,却不知在行动上怎么表现。三和尚返身进来,一把将黑罐从地上拎起:“你走吧你!丢人现眼的!”

黑罐很是无趣,木呆呆地跟着三和尚和明子离开了这户人家。

当天晚上,三人无话可说。第二天,三和尚老早就起床,烟一支连一支地抽。等明子穿好衣服,对他说:“你去等活。我今天有话要与黑罐说。”

明子已走出门去了,又走回来,站在窝棚门口,特地看了黑罐一眼。

三和尚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来,放在黑罐面前。

黑罐似乎明白三和尚的意思,又似乎不解,只是望着那笔钱,心中的情绪也不知是忧伤还是悲凉。

“你只能自己一人坐火车回家去了,我和明子都不能送你。”听三和尚的口气,仿佛已经与黑罐早谈过回家去的事了,现在只不过是谈有无人送他走的问题。

黑罐好像也准备好了要回家去似的,脸上并无惊愕之神态。

“不是我心狠,只是你学不了木匠手艺。你身体又不好,做木匠活要力气。”三和尚说。

黑罐点点头,似乎很诚恳地承认这一点。

“自己收拾东西吧。走得了,下午就走。走不了,明天再走。”

“嗯。”黑罐答应着,眼睛潮湿模糊起来。

三和尚又掏出十块钱来,放在那一百块钱上:“路上要买东西吃。”他似乎不忍心看到这一幕似的,说完起身朝外走去。

黑罐突然叫了一声:“师傅!”

三和尚像中弹一样站住。但他没有回头,说道:“一路上要小心。到了家,给我们来封信。”他声音有点沙哑地说完,大步走出窝棚。

黑罐的泪珠扑簌扑簌地掉在地上。

三和尚一直躲在外面不回小窝棚。

下午三点钟的光景,黑罐已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他在铺边上坐了一会儿,又流了一阵泪,然后依依不舍地出了小窝棚,把门关上,朝大街走去。

下了很长时间的雪,刚刚停住,太阳就把明亮的光照耀到大地上。空气清冷,但并不使人感到冷冻难熬,却使人感到一种凉丝丝的舒服。雪将空中的尘埃全都带到地上,因此,天空呈现出少有的透明,很远很远的山峰和建筑物都能看到。这座城市本来就比较干净,一场大雪使它变得更加清洁。

黑罐留恋地望着这座既充满古典意味又富有现代气息的城市。他不可能在这么高的层次上来欣赏它。但他在心里喜欢这座城市。虽然它并不属于他——他最多不过是一个过客而已。

然而,他现在必须与它告别,重返宁静的乡村。

黑罐一点不感到身体的虚弱,把积雪踏得“沙沙”响。他走到地铁口,回过身来又望了望他早已熟悉的那些街道、那些楼房,然后往下走去……

明子一直不安地守在等活的地方。他预感到了要发生什么,可又不十分明确。关键是他不想明确。因为一旦明确,他就要判断,就要有自己的态度。他不想有自己的态度。

“巴拉子”过来了。

明子觉得“巴拉子”瘦了一圈。他从他的眼睛里还能感觉到他曾被疯狂和妄想侵袭过后留下的痕迹。明子听说,“巴拉子”在收回那本武侠小说之后,一连十多天未来这里等活。许多木匠说“巴拉子”发了一大笔财,如今的“巴拉子”牛气得不得了。但都说不清“巴拉子”发了什么财。十多天后,“巴拉子”又回来了。“巴拉子”不再是“巴拉子”,像是霜打过的草,显得很不精神。

“巴拉子”望着明子,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明子忽然感到了一种深刻的内疚。他很不自然地朝“巴拉子”微笑着,甚至含了些讨好的意味。

鸭子的出现,把明子从难堪的对望中解救了出来。他和鸭子离开了等活的地方,到别处玩去了。当鸭子把一封黑罐的信交给明子时,明子的预感突然明确起来:三和尚让黑罐回家去了!他心不在焉地与鸭子玩了一阵,太阳未落,就和鸭子分手,赶回小窝棚。

三和尚一直在外挨着,也刚刚回到窝棚。

明子一看屋里的变化,知道黑罐确实离开了。但他并没有产生多大的情感波动,自然也就没有对三和尚进行责问。他只是坐在那张与黑罐共用的床上发呆。

三和尚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像要把一辈子抽的烟现在一口气都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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