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崎理发店”的正门挂着临时公休的牌子,岛崎伯父和伯母都不在。

岛崎说了声“这里最安静”,便一屁股坐在客人坐的椅子上,靠着椅背。

然后工藤同学,也就是小久,坐在角落里一个凳子上,把她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凝视着我。

从岛崎理发店没有一丝脏污的招牌大镜子中,可以看到我的两眼睁得几乎快掉下来,所有视线全集中在工藤同学身上。岛崎和我们保持相同的距离,视线平均分配给我们两人。只是——用难一点的字句形容,他望着我的眼神担心意味比较浓厚;说白一点,就是一脸怕我发神经的表情。

“简单地说,就是认错人了。”

岛崎双手挂在扶手上,悠哉地说。

“不过,那种状况下也难怪会认错。”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发不出声音。

“对呀,真的,就算认错人也是难免的。”工藤同学接着说。

“……是吗?”

我勉强出声反问。工藤同学猛点头。

“因为在白河庭园里被杀的,是我表姐。”

“表姐……”

“嗯,她叫森田亚纪子。我想今天早上报纸也刊出来了。”

妈递给我的报纸上,对,的确有这个名字。

“那是我妈她姐姐的小孩。我妈妈和她姐姐,也就是我阿姨长得很像,大家也从小都说我是亚纪子姐姐的翻版。我们真的长得很像。”

“亚纪子姐姐啊。”

好亲昵的叫法。我在脑袋里漠然地重复这一点。

工藤同学还活着,被杀的不是她。随着这个事实渗透到我的脑子里,我迅速地找回了冷静。我自己也很清楚。我的眼皮不再抽动了,膝盖不再发抖了。

我想,一定是因为这样,我的脑袋才连这个都想到了——工藤同学虽然叫亚纪子姐姐叫得这么亲昵,但她昨天晚上才被别人杀死,工藤同学看起来却没有受到太大打击的样子。

我一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工藤同学的眼神显得有一点点内疚,那时我真想把自己的舌头晈断。

“我们大概已经七年没见面了吧。”她自言自语似地小声说,“我们年龄差那么多,亚纪子姐姐今年二十岁了。小时候她经常跟我玩,可是大概从亚纪子姐姐进国中开始,我们就几乎没有来往。不止姐姐而已,我们家跟森田家都没有来往了。”

“即使是亲戚之间,还是会有很多麻烦。”岛崎说,“工藤同学的阿姨,也就是森田一家人,听说是住在千叶市。”

“方向正好跟外公外婆家相反,这也是原因之一……”

“离娘家远就会这样。”岛崎说。

对啊对啊,工藤同学说过外公外婆会特地从立川过来参加白河庭园的虫鸣会的嘛。方向的确正好相反——想到这里,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对啊,我会匆忙认错,是因为工藤同学说过星期六要跟家人去白河庭园。”

我不想让他们以为我是为自己的莽撞找借口,因此很快地把这句话讲完。

“昨天晚上怎么了?你们没去吗?还是跟你表姐亚纪子一起去了?”

工藤同学露出了有点疲倦的表情。“说到这个,真是一场大乱。”

昨天本来应该先到她家,再一起去虫鸣会的外公,突然身体不舒服。

“傍晚家里来了电话,说外公胸口不舒服,他心脏不好,以前会经有一次被救护车送到医院,真的很危险。所以我们吓了一跳,一家人赶快赶过去。”

如果是心脏病发,有可能一去不回,会慌也是当然的。

“我们很慌张,又担心家里安全,只匆忙跟邻居说明情况、拜托他们注意就出门去了,根本不知道后来闹出了我好像在白河庭园被杀的事。先是警察跑到我家,把邻居阿姨吓了一跳,警察查出外公家的电话,打电话过去,但我们全到医院急救去了,没找到人,直到警车开到医院,我们听到事情才大吃一惊。幸好外公的病情稳定下来了,大家全都惊呼;久实子人好好地在这里呀!”

工藤同学眨着眼睛。不是心情不好,而是真的吃了一惊的样子,让我更感到抱歉。

看到我惭愧的模样,这次换工藤同学安慰我。

“不过,其实也没那么夸张啦。”她连忙加上这句,“真正惊讶的,是听到遇害的是亚纪子姐姐的时候。”

“一定的吧,嗯。”岛崎也附和说,“你原先就知道亚纪子姐姐会到白河庭园去吗?”

工藤同学用力摇头,“完全不知道!我们根本没有约呀。而且,就像我刚才讲的,自从我们没有往来之后,亚纪子姐姐根本不会单独来我家玩。如果是阿姨的话还有可能。”

“如果是你阿姨,就会跟你妈妈约好再碰面吧?”

“嗯,对呀。虽然我们跟森田家没有往来,妈妈和阿姨的感情还是很好。”

“姐妹都是这样。我妈也是,跟妹妹感情很好。”

“真的?都是这样的喔。岛崎同学的阿姨也是开理发店的吗?”

“我阿姨啊,是开美容院的。半斤八两吧?”

工藤同学哈哈的笑了。全身机能荡到最低的,只有我一个。

自然而然地,我开始跟自己讲话。看来要是不解决这个疑问,我的心情是无法平复了。

“……为什么会弄错呢?”

我发出声音自问自答,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注意到我是很好,拜托不要不约而同好不好?

“因为我和亚纪子姐姐真的很像呀。”工藤同学安慰我说。

“要是看了以前的照片,连我的朋友都会认错呢。”

可是,工藤同学,那种说法表示我连你的朋友都不是罗?——我还是一个劲儿地钻牛角尖。

“听说身高不一样。”岛崎接话,“亚纪子小姐比工藤同学高十公分左右。你看到亚纪子小姐时,她已经倒在地上了吧?这样就看不出来差十公分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多犀利的见解啊。工藤同学以佩服的眼光抬头看着岛崎。

我在心里说,对呀,因为倒在地上,才会没注意到身高的差异。而且眼睛是闭上的,就更看不出来了。如果她的眼睛是张开的,我就绝对不会搞错。我啊,觉得你那双稍微有点斜视的眼睛非常可爱,所以是不可能看错的。

可是,就算把这些拿来当借口也无济于事。

“只不过,就算这样……”话没说完,岛崎就停下来了,好像表示再说也是多余的,轻轻耸耸肩,“反正,你就别懊恼了。”

“……她还化了妆。”我喃喃地说。与其说是喃喃自语,更像自怨自艾。

“打扮也是,工藤同学绝对不会穿那种衣服的,但我还是弄错了。”

“因为你没看过我穿便服呀。”工藤同学打圆场。是吗?所以我们在街上相遇的那件事,你已经不记得了。

“她穿的衣服好像很花哨喔。”岛崎试探似地以慎重的口气说,“亚纪子姐姐是大学生?”

“不是的,”工藤同学摇头,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完全不在意岛崎也叫她“亚纪子姐姐”。

“她高中辍学……”

“哦。”

“因为家里情况有点复杂。”

“大多是这样吧。”

“是吗?一开始亚纪子姐姐还说要去读化妆美容学校之类的,最后到底怎样我也不知道。是有听说她在打工啦,我妈也蛮关心的。”

“自己的外甥女嘛。亚纪子小姐是独生女?”

“是老大,下面有一个弟弟。不过……”工藤同学顿了一下,声音变小了,“爸爸不一样。”

岛崎从向后倒的椅子上挺起上牛身。“你阿姨再婚?”

“不是的。”

“这么说……”

“我阿姨本来是未婚妈妈。”

这年头,这不是什么惊人的新闻。家家都有自己的秘密,我家之前就有一个超大的。

“她一定不好受吧。”

工藤同学对一脸同情的岛崎点点头。“亚纪子姐姐户籍上的父亲是她亲生爸爸。”

“换句话说,是有认她罗?”

“这个嘛,好像是吧。我妈妈之前这么说过,还说那样亚纪子说不定反而更可怜。”

岛崎双手在胸前交叉、陷入沉思,工藤同学看着他,而我是个局外人。

岛崎理发店的大镜子里,照出了个性别扭、胆小无用、见识短浅的我。

(喂,你仔细想想,工藤同学还活着啊!之前完全是误会,她还活得好好的!你应该感到庆幸才对啊!)

我在内心大声斥责自己。

(可是你看看你,从刚才就只想着自己跟岛崎比显得多冒失、不知道工藤同学会怎么想、岛崎如果稍微识相一点就好了!)

但我还是会想,人就是这么现实。

(不然呢?你宁愿工藤同学死掉吗?)

对于内心的质问,我浑身哆嗦地摇头。“绝对不是!”

“咦?”

工藤同学和岛崎又不约而同地看着我。我迎着他们的目光,露出丢脸的笑容。

“没事,我自言自语。”

然后,在面临退场的最后一刻,我总算把本来应该第一句说的话、也是我最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工藤同学,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谢谢你,她说。虽然她朝着我微微一笑,之后也很快地把笑容分给了岛崎。

我反而伤得更重了。或许我太不知足,但那却是我的真心话。

就这样,白河庭园发生的“命案”稍稍离开我们身边,退居为同班的工藤同学的表姐“死了”这件事实。因为“命案”的部分,已经由“警方”和“媒体”等公众团体接收了。

话是这么说,这件事仍是我们町内的热门话题,不管是电视、周刊还是新闻,都热衷报导此事。看到熟悉的白河庭园和庭园附近的街景出现在电视上,有种既陌生又怪异的感觉。隔壁班两个男生被拍到在记者后面不客气地比V手势(其实根本是故意被拍的),后来自然也被不客气地训了一顿。还有很多批评杂志摄影师在附近盯人却乱丢烟蒂,真没公德心;借个电话讲半天却连句谢谢都没有啦之类的抱怨。

我们后来还知道,命案第二天岛崎理发店没营业,是因为岛崎伯父和伯母分别担任町会副会长和妇女组联络人等重要职务,绝不是因为爱看热闹。包含命案现场白河庭园所在的白河町会在内,通称“六町”的地区全部聚集,针对这起自深川马路杀人魔以来最骇人听闻的血腥命案,讨论是否应该整个地区联合起来,重新检讨防范犯罪的体制。

虫鸣会当然是自命案当晚就结束了,白河庭园也停止开放。这种状态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据说还是未知数。失去展示场地的大批灯笼,暂时被安置在区民中心的大厅,展出约一周的时间。

那一个星期,也举办了森田亚纪子的葬礼。

我犹豫很久,怕去了显得太多事,最后还是透过工藤同学获得同意,出席了葬礼。当然没有岛崎作陪,一个人去的。对我来说,这件事要一个人去才有意义。

工藤同学一家人很感谢我的心意。但是,在小小的灵堂——真的很小,而且鲜花也很少——之前低着头的森田一家人是怎么想的,直到最后我还是不知道。

森田家位在距离千叶车站步行五分钟的市区,是一幢有着灰色防火墙、富丽堂皇的三层楼建筑。大门的形式很优雅,会让人想起洋片里出现的豪宅,上面贴着“犬”的标志。结果出殡时,果真有一头毛色光泽亮丽的哈士奇犬,由一个应该是亚纪子弟弟的高中生用皮绳牵着。

亚纪子的遗照露出了笑容,脸却朝向旁边,像是不想见到排在灵堂前低着头的遗族,也像是不想面对参加葬礼的人。因为就一个突然死去,并且死得那么惨的年轻女孩而言,参加葬礼的人数实在太少了。

我觉得好冷好冷。原本以为是明明看到工藤同学就在附近,却因为身分地点不能出声叫她,因而觉得寂寞,但又似乎不全是如此。

在这之前,我也曾经为某个人的死感到悲伤。可是,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冷得彻骨。

我偷偷地观察参加丧礼的人,几乎没有跟亚纪子同年代的人。有的全是她父母亲那个年纪的人,以及她弟弟那个年纪的少年。

森田亚纪子是个非常孤单的人。

复杂的家庭环境显然对她的人生造成阴影,她的母亲穿着丧服,神情憔悴。原来如此,真的长得一模一样(还有,工藤同学也长得跟她妈妈非常像。还没介绍我就认出来了)。看起来,真正伤心的只有她一个。说来可怜,但看来真的是如此。

整个葬礼当中,她的父亲,不,应该说是继父吧,始终一脸心不在焉,甚至偷

偷打哈欠、出殡时看稿子致词还念错好几次。我用心地在人群中寻找年纪相当于她生父的男性,却没有看到。还有,她弟弟好像是在人群里看到朋友,趁和尚诵经的时候,虽小心低调却依然举起手对某人打了暗号。

再加上那只毛色漂亮得有如标本的哈士奇犬。

这里真的是森田亚纪子的家吗?

正当我怔怔的想得出神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我的肩膀。一回头,田村警部吓人的脸从丧服海中蹦了出来。

“你心肠真好,”警部先生说,“还特地来上香。”

“警部先生才是。”

警部先生的鼻翼微微抽动。“被害人的葬礼,我都尽可能出席。”

“为了坚定决心吗?”

“对。我会答应死者,一定要抓到凶手。”

可能因为警部先生的语气充满了不像他的感慨吧,我不经思考,就直接把脑子里想到的事说出来了。

“调查方面怎么样了?警部先生,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做的?”

警部先生瞪大眼睛看着我。连我自己都被自己讲出来的话吓了一跳。我到底在说什么啊我。

可是,我是真心的。我真的很想帮忙。那时在我心里吹过的那阵寂寞的风,虽然未必只为了亚纪子一个人,但寂寞的风与她产生共鸣是事实。想为森田亚纪子做点事的心情是真的,苍天可证。

就因为这样,后来我才会招惹了一些难以置信的事,真可谓“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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