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留神王先生也进了冷库。没人看见王先生怎样拉开弓箭步,以骗腿上马的姿势在泡的屁股上甩了一下。也没人听见泡摔下去的响声。那其实很响很响,泡手上端的十磅的一块冻虾都摔成了四瓣。泡摔下去时手想去够个什么好稳住自己,结果还是翻掉了一桶四川辣糊,红艳艳地酱了他一头脸,把个磕碎的脑门也酱在里面。看见泡出来时都不知他在流血——脑门、鼻子、牙,全与辣椒糊红艳到一块了。

泡是个英文名字——Paul。说是这地方有王先生就有泡了。还说是这城里有中国人就有王先生了。不过城里的中国人从来不来吃王先生的餐馆,虽然在餐馆外都跟王先生做朋友。说是王先生的中国菜都不是中国价儿。

王先生叫王杰瑞,餐馆就叫杰瑞菜馆。两个字在中文里也是个意思。没人叫他王老板,似乎王老板听上去是人世间顶小一个老板;倒不如王先生,听着有些来历,有些谱。王先生的来历泡最清楚,一旦王先生跟客人们摆他的话,讲起他在耶鲁的“想当初”,就拿拇指往身后一戳:“问泡去!”真有人问过泡:“王先生真在耶鲁念过书?”“王先生是因为家道中落休学的?”泡都把头点得殷切,说:“是,是。”也有人问:“王先生在耶鲁念法律?”泡点头;马上有人驳:“王先生学的是医!”泡仍是点头。泡就是那副痴傻者的诚笃模样,谁叫他,他不是扛着什么就是搬着什么,抬眼看你,像刚解了眼罩从磨上卸下来的驴,还得待一刻才明白东南西北。

刚刚他就搬着那一大块冻虾被王先生叫住的。

没人知道王先生听了两个女学生什么话。这城里从两年前开始出现中国大陆来的女学生。女学生在王先生这里都做不长,很快就找到工作了——在王先生这里的一份事,她们从来不叫“工作”。只有两个一直做了下来,一个戴很厚的眼镜,两只眼像两个靶的靶心;另一个嘴唇上长一圈小胡子。两个女学生每晚下班由泡开车送回家。这天俩人一上班就跟王先生哭去了。

没人知道泡对她俩怎么了。泡是个脑筋残废的人,手脚倒是很听使唤,但只听别人脑筋的使唤,他自己的脑筋一支配他的手脚,就出错。出了错,也不该他那个残废脑筋负责。王先生就这样对两个女学生解释的。“报警?我们中国人不找美国人报警。”王先生说。

女学生被王先生各赔偿了一百块钱。

“都是中国人。你叫鬼佬绑走他,他们也没有一百块赔你。”王先生说。

王先生就唤泡进了冷库,紧闭了半尺厚的门。然后就把被“法办”过的泡指给女学生看了。

女学生们从此不见了,没人知道是她们辞了王先生还是王先生辞了她们。后来的两年里再有大陆女学生来找工,哪怕懂得讲王先生的乡语广东话的女学生,也没被收进“杰瑞菜馆”。收的都是男学生。男学生也做不长,没多久就都发现离这儿一百多里的芝加哥有的是中国人的气候。只有一个没走,他叫李迈克,会讲广东话。没人搞得清他是哪个学校的学生,他留了个社会保险号在求职登记表上,王先生一看,多了一位数字。王先生没动声色。

李迈克长得瘦小,很干净相,英语凡是该讲的,都讲得纯正。他懂看眼色,摸感觉,往餐桌上添什么撤什么都不必客人召唤。李迈克也肯干,有时辞工辞得只剩他一人,他仍是方寸不乱地周旋在十来张桌子之间。王先生的妻子王太太这种时候会来帮一帮,她一来,李迈克还分些心照应她,前脚她上错菜,李迈克后脚悄悄给她纠正,代她向顾客道歉。这些王先生都看在眼里。

王先生没给李迈克加过薪;不加薪李迈克也一样会干下去。有时李迈克汗渍在他白衬衫背上画了“地图”,王先生就来一句:“迈克呀,苦到毕业就好了,就做大公司去喽。什么时候毕业呀,迈克?”

李迈克逢这时就作哑。他三十七岁了,从哪儿往哪儿毕业?现在他明白社会保险号码不是想当然写的,多写的那位数,现在锁在王先生档案柜里。

女学生们离开那晚,李迈克恰是头回试工。他见泡从冷库里跌爬出来,跌爬到水池边去洗头脸。所有人都“血呀血”地惊喊,泡却瓮声瓮气地说都是辣椒糊。李迈克还见两个女学生相互递着窃窃的笑。

那天夜里关门后,李迈克见泡还在水池边洗脸。

“泡。”他从背后拍了拍泡的背。泡不洗了,却也不转过脸来。

“泡你转过脸来。”他说,手还拍在泡那铺一层傻膘的背上。泡就是不肯转脸。“人都走了,泡。”李迈克说,慢慢将泡的身子扳转向自己,他开始清理泡头上脸上的伤。

隔些时,泡脸上的三个伤口都长愈了,只有鼻梁上那处疤比他肤色浅许多,乍看像鼻梁骨暴露一段。泡不算太丑,落疤后他的样子使他的痴傻带一点凶残。

“泡,那天你对两个女学生做什么了?”许久了,李迈克才问。

泡瞪起两只马来种大黑眼睛。看着这双眼,谁都会想:不会有比它们更空洞单纯的东西了。白眼球上已有了些浑黄,是肥胖和衰老的症候。泡至少五十了,浓密的头发白了半数,脸上因多肉而不见明显的皱纹,但萎缩了的嘴唇,以及因嘴唇萎缩而延长了的人中使泡有了副类人猿的面孔。

“我忘了。”泡回答。

“你开车送她俩回家的。”李迈克替他开个头,让泡顺着把故事讲下去。

“我忘了。”泡不太耐心地说。

“你忘了什么了?”李迈克企图偷换逻辑。

泡说:“你问王先生去呀。”

“王先生不在……”

“王先生打马球去了。”逻辑让泡给偷换了,不过他不是存心的。

每天午饭时间一过,王先生就换上英国式骑装,戴上雪白的手套从餐馆消失了。王太太一向给自己和孩子们在美国的廉价连锁百货Kmart买衣服,而王先生一年四季的Polo衫,都是真货。那帮子马球朋友很识真伪,并对真伪很有态度。王先生讲给球友们,他的马球是在耶鲁学的。还说他上耶鲁时期,家里还遣了个仆人料理他生活。仆人也学了马球。为伺候少主人练习,一回被马扔出八码远,救过来脑筋就不做主了。所以他王先生活一天,就养那废人一天。王先生的球友也来杰瑞菜馆吃过饭,但他们从来没有把王先生的故事与那时而扛着重物进出的泡联系起来。

因此在王先生打马球的时间,餐馆就剩下泡和李迈克。大厨只管做晚餐,其他侍应生要到下午四点才来上班。这段时间泡就用来包春卷,折餐巾。没人在这两桩事情上胜过泡。因为泡不像有脑筋的人们,这类事做不久就烦,一烦就企图在每个细节上生出花样,渐渐使这桩事远离了它的规范。泡一旦被教会这套动作,就好比一台安排好程序的机器,每个细节都被控制得百分之百精确:抖开餐巾,对角是一丝不苟地相折,再以指尖压线,再折对角,从不多一个动作,也从不省一个动作,即使是可以省。这部人形机器一旦被开动,仿佛就不会停下,即使你抽掉被他操作的实物——或餐巾或春卷,他仍会将这套动作做下去。因此每当泡折完最后一块餐巾,他两只手会在空中不知所措一会儿才停下。像关闭机器之后的余动、余震。

“泡,你对两个女学生做了什么?”李迈克又问。

“王先生记得。你去问王先生。”

“你摸了她们……”

“我没有摸她们!我请她们摸我!你去问王先生——是我请她们!”

李迈克不说话,光吸烟。王先生一回来他烟就吸不成了。

泡眼睛盯着桌面上整齐密匝的春卷。一线口涎从他松开的下唇垂滴下来,在空中弹了弹,落到一只春卷上。没人留意过他的表情。如泡这类傻人往往有种不与世道一般见识的超脱表情,这表情往往是快乐的,而泡却不是,泡是个最不快乐的傻人。泡明白自己是傻子,就像狗明白自己是狗。而狗乐意做狗,泡做傻子是不乐意的,不得已的,他只是尽心尽力地做这个傻子;因为他知道除了做傻子,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泡甚至明白傻子的意义,其中之首就是傻子不能有女人。王先生惩处他之后对他说:“泡,懂了吧!你那东西拿出来,请她们看,她们就要叫警察。明白了?”

“王先生说,我脱裤,都是她们不好。因为我是傻子。”泡忽然说。

李迈克笑着撸一把泡那油腻发黏的后脖颈。人人都占他傻的便宜,包括他自己。过一刻,李迈克说:“泡,你不傻。”

“我傻!”他瞪起李迈克,不懂那双眼里的陌生东西叫怜悯。“去问王先生!”泡口气急了,似乎李迈克要勾销自己名分下的优势。

“你不那么傻。说不定哪天就有个女人肯做你老婆。”

泡一下子不讲话了。

这时听见王先生在前厅开骂,说四点了门上还挂着关门牌。李迈克赶紧熄了烟头,站起身,准备往前厅去。

泡抬脸问:“哪天呢?”

王先生发现泡一笑起来完全是个陌生人。因为这是张不笑的脸,笑的肌肉在形成之前就死去了。因此泡是拿眼睛,其次是拿嘴唇、牙齿来笑。奇怪的是这笑并不难看,因为眼睛笑出来的笑远比皮肉来得深。尽管泡的笑有模仿成分——人人笑时咧嘴,他便也咧,咧得相当透彻,像早年间的牙膏广告。

王先生偷偷注意他这样对着空无独自笑已好几日了。别是他的痴傻恶化了吧?进入五十的泡很可能再丢失原本就缺乏的脑筋。

“在笑什么?泡。”王先生坐在了泡对面那片空无中。这是饭店关门后,伙计们吃饭的时间。

泡一点也不笑了,手将一片纸似的东西拙劣而迅速地塞进胸口的衣袋。

“泡,你什么事都不瞒我,是吧?”

王先生带哄诱带威逼地盯着那只衣袋。

泡想把偌大一块胸脯躲出王先生的视野。

“不瞒我?”王先生找着他的眼睛问。

泡不吱声,睫毛抖得像垂死的蛾子翅膀。跟前放着堆尖一大钵饭菜,王先生抓起筷子,往他手上一杵,说:“吃啊。”泡忙感激地慌忙往嘴里扒饭。本来是他名分下的饭,给弄成了王先生格外的赏赐。

王先生对着凶猛进食的泡说:“知道你就是又跟他们赌去了。”

泡忙抬起头,说:“No!No!”张着的嘴里翻动着白的饭、绿的菜、红的肉,搅拌得不分彼此,很不受看。他舌头在一堆稀烂的食物后面一个劲“no”,好一会儿才“唿隆嗵”咽下,又说:“你不要我去,我就没有去过了!”

王先生忙又说:“吃吧吃吧!”他相信泡,胜过相信他自己。他自己有前头讲了大话,后头忘记了而说不圆的时候。泡不会,凡是他王先生讲的话,都是铆进他脑子的。他脑子不容易被铆进东西,但一旦进去,任何人休想往外搬。整三十年,泡对王先生的忠实,比王先生自己对自己还忠实。王先生三十八岁上讨了王太太,王太太不高兴泡在家里占间地下室,害得她没地方堆破烂,才打发泡出去单住的。

“又是哪个娘们借你电话了?”王先生说,前阵泡隔壁搬来一家越南华侨,说是电话坏了,女人天天借泡的电话打。泡收到电话账单这家人已搬走,那女人整整打掉泡三千块。是王先生费许多事把这家人捉着的。

泡忙否认,说他那半塌的楼上再没住过女人。

“跟你说你命里没女人。”王先生说。

泡不吱声。

王先生手指在空中一点一点,点出他话的板眼:“想,你命里也没有。”

泡忽然念咒般说了声又长又低的“有——”。

王先生眼睛蓦地一大。泡这时又是笨拙而急促地从胸口衣袋挖出那张纸片。王先生一看,是个年轻女郎。女郎顶多十七八。王先生觉得她眼熟,却想不起是谁。相片给汗沤软了,刺鼻的一股泡的体臭。

“它是什么?”王先生问。

“迈克给我介绍的。在大陆,我要跟她结婚。”

“什么?!”

“迈克给她写信了,她同意。迈克说总有一天,他有空了,就带我去大陆见她。”

王先生觉得这些个词儿是给填进泡嘴里的。泡从来没有如此有条理地讲过话。“把它给我!”王先生朝相片猛伸手,像要从泡身上摘走什么。若在平日,泡绝不会有如此凶猛的防御,他甚至连反应都不会有,温顺地任王先生给他或文或武的教训与教诲。泡这次却以自己庞大的躯体护住那臭烘烘的相片。

王先生走开,回头见泡又笑了。这回可是眼睁睁看着泡的笑怎样从他的大黑眼里怒放开来。这笑或许是泡唯一没被痴傻污染掉的那部分灵魂。

李迈克听说王先生要他去经理办公室谈话便料到什么事了。倒没怎么紧张,究竟不是理亏的事。他知道泡为了那两个女学生挨了王先生的惩治,也明白王先生为了泡而不再聘女学生。都是为了泡好,为了泡能够像头闲牲口那样太太平平活到死。

本来李迈克没打这主意,直到那天,餐馆里来了两个洋婆儿。又是王先生去打马球的时间。两女人硬是敲开了餐馆的后门,脸上带着坚贞和无赖的笑。俩人都是办公室小姐的穿扮:肩膀方方的,裙子窄窄的。一个有四十多岁,另一个起码七十了。她们手上都捧一摞教会印的讲义,两只被冻得鲜红欲滴的鼻子在她们发蓝的脸上极触目。她们说明来意,每吐出一个神圣的词汇,嘴里便喷出一团洁白的雾气。

李迈克很头痛这种传教的女人。因为她们是女人,也因为她们推销的是伟大的精神补剂而不是洗碗液,你不能太粗暴地轰她们出去,往往得听她们把开场白讲完。

一完,李迈克马上笑眯眯说:“好极了,不过我是佛教徒。”

正待关门,年轻的那位已将一条瘦骨嶙峋的腿伸在门与框之间。她红红的鼻尖对李迈克身后的泡一挑:“你呢?”

泡没命点头。

“他不懂……”李迈克想说泡不懂她们这些高尚的事,泡也不需要信仰,泡会在讲义上印的女人身上画些他想当然的器官。然而来不及了,泡已把个阔大的脸盘向日葵般巴巴地迎向两个女人。

女人们坐定,希望有人邀请她们喝杯热茶。

李迈克忙说:“泡,去沏茶!”他想趁泡离身的那一会儿介绍给两女人,泡是怎么回事,省她们些美好语汇。

不料泡坐着不动,对他喊:“迈克,去沏茶!”

女人们在几句话之后便发现泡的问题了。她们开始尴尬,不断吸溜着她们长形的大鼻孔,似乎闻也闻得出泡的痴傻。

泡却静得跟一堆货似的听着她们,而他视线的投掷部位让她俩烦恼。她们把直往上跑的紧身裙子不断往下拽,却仍打发不掉泡的一双大黑眼。对那裙子下的晦暗,泡毫不掩饰他深沉的无知与困惑。

女人们离去后到处找不见泡。一些刚运到的蔬菜大米需要泡去搬弄。厨房一片喊“泡”的声音,全是骂一样的喊。

李迈克在冷库里发现了泡。泡裸着的下身看上去跟这里冻着的一切东西一样不新鲜。泡的虾须般的几根长眉上挂着霜,半启的嘴弥留着悲惨的霎时欢乐。

李迈克狠狠将一堆脏衣物砸向泡。他不懂像泡这样一条命干吗还活着。

当晚下班后他请泡到自己公寓。他看着这个痴胖的五十岁男人,发现自己心里有种阴森森的冲动,他几乎忘了他请泡来做什么,似乎“喝一杯”仅是借口。像是他将这傻子诱到这个绝门绝户的地下室来是个阴谋,是想替一切人行行好让这傻子就此没了,也替这傻子行行好。

李迈克安排泡坐在那张地铺上。它是他唯一的家具。当他端两盏带DDT味的劣酒到地铺,泡忽然抬头,问:“你老婆呢?”

李迈克一个哆嗦。“在大陆。大陆就在海那边。”

“海那边。”泡说。脸奇怪地出现些向往。

李迈克把酒搁在泡面前的地上,从裤袋掏出钱包,又从钱包抽出一些相片。抽掉相片的钱包只剩了扁薄的一片。他指给泡相片上的三个人:他自己、老婆、女儿。下面的相片就是老婆和女儿两个人的了。女儿一点点变大,一点点变得与李迈克酷似。他告诉泡,老婆和女儿已经整整等了他七年。

泡吃力地在想一个问题。他渐渐想明白了:李迈克的老婆不过也就是一张相片。

那晚上泡从李迈克家离开时,怀里揣了张女郎相片。

王先生的办公室夹在雇员的男女洗手间中间,很小,没窗,所有光源都来自头顶上一支日光灯管。所有进入这里的人立刻成了淡紫色。王先生不知觉自己的脸色,只认为李迈克那淡紫的脸十分令他生厌。还有他那灵巧、那善解人意的微笑,都在这片淡紫中显得伪气。

王先生将白手套挨着手指往下摘,一会儿又将它们顺指缝理回去。

“王先生……”

王先生看他一眼,基本是以白眼球的动作理会他的存在。王先生没有请李迈克坐。

“你给泡介绍了个女朋友?”王先生问。

“她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泡是打定了主意等你带他回大陆,娶她来做老婆。”王先生说。

隔一会儿李迈克才笑笑:“哪辈子回得去?”

王先生会意地递了一个冷笑,李迈克不往下说了。那多一位数的社会保险号码就锁在那黑色档案柜里。在此地做长些的人都知道泡存了不少钱。王先生在钱上一点不亏着泡,该给红包也给,该涨薪也涨。而泡没有花钱去处,每件衣服都穿成泡的一层皮。泡的最大开销是上当。王先生认为李迈克自然不会为泡白扯这番皮条。

“你们讲好钱数了?”王先生说。

李迈克猛将下巴往前一伸,表示不懂。他心里却是懂的。

王先生又说:“泡傻,我不傻。泡给谁欺诈了,还有我呢。泡就是条狗,他也跟了我三十年了。”

李迈克抢一句:“都是为了泡好啊!”

“你把这个小姑娘给泡,让泡毁了她,不然就是她毁了泡……”王先生脸又紫一成,“我晓得大陆有些女孩想出国,瘸的瞎的都嫁,嫁来了再另打主意。要不就是你在两头瞒,两头得好处!”

李迈克欲启口,王先生手一挥。

“去,跟泡讲清楚,没那女人。是你逗逗他玩的!去告诉他:根本没那女人……”

李迈克突然说:“是没那女人的。”

王先生以为听错了,白手套一举,像是马球场上要求“重来”。

李迈克平和而清楚地说:“没那女人的——相片是我捡来的。不过我不是逗泡玩。”接下去他告诉王先生他在一家中文书店门外捡了这么张相片,不知是哪个不走红的电影明星,大概谁买了,看厌了,便丢弃了。他就这样捡来了它,跟老婆的相片一块塞在钱包里。他没对王先生讲出口的是:他偶然也拿出它来看,对着它发生一些联想,这些联想在老婆身上是绝对发生不来的。

王先生不知是释然还是更闹心了。他“刷刷”抽下两只白手套,说:“那你骗他:你要带他回大陆!骗他那女孩子同意跟他结婚!还骗他:她写来信了,说会等他!安的什么心呐?泡是个脑筋废掉的人,听了这种谎他会信,会一直想,一直等——到他死!你怎么办?你真带他回大陆?!”

李迈克心想,我回不去大陆的,或许永远回不去。因此泡可以永生永世地等,永生永世地有份巴望。但他什么也没对王先生说,让王先生顺畅地把脾气发完。他知道王先生真心为泡好,真心地护着泡直到泡好好地老、死。

王先生说:“你是回不去大陆的,对吧?”

李迈克不作声。

“除了给人送回去。”王先生又说,揭露性地笑笑。

“好了,”王先生放大音量、气量,“你出于什么动机,我不计较,就请你马上把相片要回来,撕掉,告诉泡:只是跟他开了个玩笑。”

“我不能。”李迈克默然一刻后说。

“为什么?”王先生威吓地压低声。

“去就你去要吧。我不去。对不起,王先生。”

“你一定得把相片给我要回来,撕掉;把话前前后后跟泡讲明白——你编的瞎话,你不去讲明白谁去?怎么忍得下心哄骗这么个人呢?!”王先生说。

李迈克见王先生的脸紫得厉害,他原以为王先生顶懂得泡。

泡见李迈克从王先生办公室出来,整个人都耷拉着。泡喊他:“迈克!”李迈克像没听见,径直往前厅走。泡为李迈克留了一碗虾,不然晚班前的“垫一垫”就没他份了。

“你吃吧,泡。”

泡郑重地说:“是虾!”

“你吃吧。”

李迈克走开去分布餐巾。泡端着那碗上了红颜料的虾瞅着他。泡觉得这个矮小的身影失去了素有的灵巧,餐巾好几块被摆反了。泡有些怕,却不晓得怕的什么。摸摸胸前衣袋,还在,不放心,抠出来看看,的确还是她:仍是那么个样子朝他瞪着眼,眸子那么乌亮,像刚从嘴里吐出的龙眼核儿。相片很软很软,早失却它原先冷硬光亮的质地,被泡强大的体魄孵成了一块肌肤。泡现在再不看别的娘们,李迈克讲给他道理:“看,她们也不是你的;你有你的了。”

泡走到李迈克跟前,说:“她写信来了。”

李迈克抬头看着泡不再空洞却依旧单纯的眼睛,说:“嗯。”

泡又说:“她等着我。”

李迈克笑一下。他明白泡不再发问,正如他自己早已停止发问——她可还在等?等我到几时?依稀而遥远的妻子早已变得犹如希望本身那样依稀而遥远,而相片是他捉住这希望的唯一凭据。

泡将相片托在他芭蕉叶般圆阔的掌中,说:“她等着你带我回大陆。”泡深沉起来:“大陆很苦哦!她跟了我来,就不苦了。”

李迈克摆完最后一桌的餐巾,伸了伸脊椎,说:“泡你说得对。”

泡问:“什么时候呢?”他兴奋得轻微发急了。

李迈克说:“哎,泡,想想看,我老婆也在大陆啊。我回去,你就回去,嗯?”

他拍一下那半堵墙似的肩,笑着。泡不懂那笑里的烦重心事。这么恳切的言语,这么肯定的一拍,泡的心神马上休息下来。再看看相片,嘴又龇成了个牙膏广告。

里面有人叫泡去搬重大物件,泡应着去了。想想,还是回来端起那碗虾。他得把它藏起,藏给李迈克晚班后吃。毕竟虾在雇员们的晚餐里是稀见的,算一回口福。

当晚餐馆来了两个不打算吃饭的男人。他们从厨房那扇门进来,正撞上扛几十只盘子的泡。他们问泡老板在哪里,泡指给他们男女洗手间中间的办公室。俩人去了。泡数得出王先生所有的朋友,却不认得这俩。想着,泡便斜起身子,观探那办公室的形势。

十分钟后,门开了,王先生唤泡过去。

“去,泡!带这两位先生找李迈克去。”王先生说,朝前厅一摆下巴。

两位先生依次和王先生握手,不笑地说:“谢谢。”

泡直看着王先生,不动。他觉得王先生今天怎么了,眼睛一点不朝他看。

“泡,去呀!”王先生推他一把。

泡看着那两个一般高的男人,还是不动。他越来越觉得王先生今天怎么了,会这么重地推他。

泡还是领两个男人去了。一路,人都为他们闪开道,都在想,这俩人怎么看怎么像秘密警察。只有泡不懂什么东西是秘密警察。正在前厅与客人讲解菜单的李迈克猛然定在那儿,嘴里还咬着某个字眼。没等泡讲话,两个男人已超过泡,一边一个堵在了李迈克的左右。

泡就这样气也不喘地看着两男人一左一右把李迈克带了朝大门去了。

这时泡想起该去叫王先生,忽又想起正是王先生差他带这俩人来的。

追到门外时,李迈克正被两男人推进一辆汽车。李迈克两手间有个铮亮的东西,泡懂它叫手铐。

“迈克!”泡说。

车开动了,从车脊背那块蒙冰的窗子,能看见李迈克吃力扭向泡的脸,嘴动着,或许在告诉泡:海那边的大陆在哪个方位。

泡站在寒冷中,眼泪刚流出便是冷的,挂在他腮上不一会儿便冰得作痛。

餐馆伙计们说:“原来那俩真是移民局派的秘密警察。”两天过去,泡听所有人说:从此这里便没有这个人了——这个李迈克就此没了。泡不懂什么叫“递解出境”,但他明白,没了李迈克,什么都没了。没有那个“等”了,没有那个等着他泡的女人;等在海那边很苦的、叫大陆的地方。这天关门之后,人们还议论着李迈克此人此事,陆续离开了杰瑞菜馆。

泡走进冷库,看见那碗他两天前为李迈克藏的虾。它冻得石头一样。

“泡,在这里做什么?”身后是王先生伸进来关切的脸。

泡像是不懂碗中血红的汁竟会变得如此死硬。

王先生拍拍他的肩,长嘘口气:“好了,以后再没人耍你……”

泡转过身,拉开那端碗的手臂。红艳艳的一碗东西砸开在王先生额上。

王先生捂住脸,从血注中投出伤透了心的目光。

泡跨过王先生倒下的躯体,步出冷库,顺手将半尺厚的门扣上锁。

第二天早上,一个新来找工的学生走进杰瑞菜馆,见人们正在合力搬弄一具雕像般挺拔的人体,头脸红艳艳的。学生听人们叫这具塑像“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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