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半,我走出校门,比惯常离校的时间晚了半小时。

我突然不知该往哪儿走。城市一半被白天带走,一半让夜晚窝藏着。我呢,在两个一半的中间。不再是惯常多风的芝加哥,风没了,空气中有种不幸。

老师延时下课,这便是我个人历史中不可告人的那个事件的缘起。六点半,这个陌生时段使芝加哥在我的认识中失去了坐标点。

妓女们列在一排公用电话前,都停下电话,朝我关切地看着。愈来愈多的人看出我的迷失。他们看出我观光一样四面八方旋转的颈子其实正如一只嗅别方向的狗,在找路。

在我掉头从一条路走回时,一个少年拦住我。从侧面出来的,有些像袭击。他不是白的,也不是黑的,就像白天与黑夜中这个晦暗的间歇。他问我要不要他的帮助。他的嗓音和他人一样细致,每个字都吐得精巧。我谢了他,说不。

我回头是因为我没看清他。事后我明白这种时候万万不能回头,尤其为看清一个美少年而回头。三十出头的一个中国女人,还有这样的不安分,谁还能对接下去她那段不幸负责呢?我这一回头,少年慢慢跟上来。我慌了,连说两声决断的谢谢。

在天黑时我走回了公寓,全黑的芝加哥我是熟识的。公寓共三层,每层有A、B、C三个单元。我掏出钥匙,先去信箱取信。三封是拜伦的,他从来把情话、正事、聊天分开写。就像他的档案柜,里面的层层次次就是他一生的表表里里。

我总有一天会嫁给这个体面的小美国鬼子,用他给我的钥匙,去开一扇屋门,把乞丐、垃圾、旧工厂残墙,以及在大雪天猝然敞开大衣、对我揭示原始雄性证明的男人们关在门外;把我的打餐馆、逛旧货店、买廉价菜的生活锁进档案柜。

拔下钥匙拉开门时,我的胳膊肘狠狠戳在一个人身上。背后竟什么时候有了个人。

“哦,对不起。”我说。并没有去想,这个尾随是否可疑。

他说:“没关系。”

我居然也没去想,我怎么可以把这个尾随放进楼。

他说:“谢谢了。”

声音非常好,柔得有点诗意。又那么轻和怯,对楼梯上黑色的宁静毫无杀伤力。

而正是这声音提醒了我。我抽风一样回头,见一条细长的身影在两尺外。竟也没有太不妙的感觉,这也说明我在那晚的荒唐程度。我想或许并不是同一个少年。这年纪的男孩都细长,多么正当的事他们都做得像冒险,并是羞答答的冒险。

“你是詹妮弗的朋友?”我问。詹妮弗住二楼B,进这楼的男孩多半归她。

“啊。”他答。

那么他应该停在二楼,却没有,他还在跟我往三楼上。

“哦,那你是詹姆斯的学生?”三楼B住着个画家,收十多个学生,常敲到我门上却找詹姆斯。

“是的。”他的声音真是好啊,按摩着人的神经。

我却突然停下来。不对了,怎么也不对了。詹姆斯半月前去了东部。这时我们停在二楼与三楼之间,完全暗的。我想和他拉开距离时已太晚。

他从我侧后方伸出细长柔韧的胳膊,卡住我喉管。

事情一下子变得简单了。

我摸出钱包,里面有近一百元。我把它往身后一掷。他接得很好,我们之间没一个动作是难堪和狼狈的——袭击和缴械都极出色。

“对不起。”他听上去格外典雅柔弱。

他开始在我身上摸。摸到我胸前的项链坠子,他从上到下一抓。这时二楼有人出门,有道别声,他抱得我紧紧的,几乎在寻求保护。从二楼到此地仅隔七八级楼梯,光投过来,只要我跺跺脚就会让人发现他和我的奇特局势。我却一动没动,因为他在我耳朵上痒酥酥地说:“别让我扼死你。”

他还说:“再见了。劳驾等我下楼,你再喊。”

我在他刚一松开手就喊起来,并拼命跺楼板。我不知道喊了些什么,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完全用本能在嚎。

当然没把邻居们喊明白,他跑掉了。我狂抖着坐倒在楼梯上,愤慨,还有点感伤。他多情成那样,仅仅为一个钱包;他把整整一个晚上弄得迷人和失态,仅仅为一个钱包。

警察来的时候,所有邻居都出来了。原来你们没死绝?怎么我孤独无援时从来没邻居?

警察问我,那是几点。

“我怎么会知道?”我说。

“大概几点?!”饭桶警察提高嗓门,像我该着他情分。

“八点五分。”詹妮弗答道。

我看她一眼。婊子你是掐着表来听我惨嚎?

一个高胖警察撅着屁股在我小写字台上做记录,裤子绷得马上要绽线了。另一个入眼些的用同样的话训诫了我五遍。邻居们一再向我保证:我看上去气色不错。

人走净,我又痴坐一大阵儿,才进浴室。脱衣服时,我发现颈口上留着鲜红的抓痕,它印着那只手的宽窄。解开衣服,见痕迹向胸部划去,红色也随之浅淡,均匀地溶进肤色。什么落出来,手去接,是被拉断的项链坠子。顺着那道抓痕,它落在我手心像块渐渐冷却下去的陨石。

愤慨没了,感伤却还在。那个少年的优美,他的形体和声音,他操纵整个事端所带有的一种情调,使这事不一般化。对我来说,什么都行,就别一般化。

一早就接到警方电话,核实地点、时间、作案者的装束,丢失的钱数、钱包的尺寸和式样。几天后,还是这一套问答,然后那边挑剔出几处微小误差,到我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步他才饶我。

我有个感觉,警察不完全相信我;他们觉得这事有蹊跷。终有一天,我被叫到警察局。桌上摊开一大本相片簿,每一页都密布着人脸。警察让我努力,把少年从中认出来。我根本记不清他的脸。那种古典的、近于不真实的美貌,似是而非的肤色都是相片不能记载的。他美的形象是以他的动作和声音体现的,没有这两样,我一无线索。合上相簿,警察和我一道叹了口气。

“你估计他多大?”

“十八,或者十九。”

“头发呢?”

“黑的。很正常的头发,特点就是正常。”

“什么不正常呢?”

“不正常的就是——”他有种魔似的温存。能这样说吗?不能。我一个有未婚夫的女人别把气氛造得色迷迷的。“没什么不正常。”我说。他穿一件样式简单的夹克,牛仔裤大概是从“盖普”买的。很正常,却又有什么在他内里,与这正常拧着。我讲不出。别说用英文,用中文,用我写小说的笔,我也讲不出。用语言形容感觉,像用笊篱舀汤,多半都是要漏掉。我也是这样对拜伦说的,在我不决定跟他结婚的时候。

每当我不决定结婚,拜伦就会从西部飞来。他怕我从“不决定结婚”变成“决定不结婚”。我带拜伦这个好孩子到一个爵士乐酒吧。他是真的好,非常正常:赞成死刑,容忍同性恋,温和地反战,马路上亮红灯,即使是空荡荡的马路,他也坚定地站在一大群人中等绿灯。来酒吧这样不完全高尚的地方,他是种施舍态度:对我,也对这里面的整个阶级。

进酒吧前,我在谈一个月前的那次抢劫。他没听出什么不一般来。一次最普通的少年犯罪啊,干吗我那样失魂落魄地去讲。

酒吧的每张桌子上都有人了。一个少年独坐一张桌,我们同时看见了对方。我拉拉拜伦,却没有告诉他与我在以目光较量的是谁。拜伦规规矩矩等人来安置我俩。我的眼却像上了子弹的枪一样指住他。他也像进入了枪的瞄准距离的任何猎物,一动不动。

少年坐在这强劲的气氛中,纤长的手指捏了只酒杯,为着心里一个阴谋浅笑着。他微低头啜一口酒,眼从低处往高处看我,脸显得更尖削,显露出狐狸般的俏丽。

拜伦说:“走吧,没位子,别家看看去。”

我已经开始往他的桌前走,就这么走过去,坐下了。坐下才发现拜伦和我一同面对他。拜伦似乎还问了句:可以坐吗?他说当然,请。

他的眼睛很大很大,眼睑的启合决定着他整个面容的阴晴。他有着古典肖像上直而窄的鼻梁,嘴唇抿严时,像条愈合的伤口。他的肤色无光泽,像女人套在深色丝袜中的皮肤。我在辨认他,记忆他,下次在密密麻麻的相片中我不会再迷失。

根本听不见拜伦在跟我说什么。心在狩猎,又静又狂喜。只要他动,我就喊。你动一动试试。这么多人挤作一团的时候,人人都会变得勇敢,你逃不掉的。

他真动了,起身朝门口走,身体的某个部分在合爵士乐的节拍,使他的步态带一点下流的典雅。他接近门口,我却一丝儿动作和声音也没有。太意外了,我这是怎么了?他的再度逃生反而让我松一口气似的。

一个黑人爵士乐歌手开始唱,拜伦转过脸去尊重她的表演。拜伦有很多“尊重”,包括刚才尊重我的心神不宁。少年再一次逃了,我再不会遇到他了。我他妈的这份浓烈的遗憾是为没擒住他还是为再见不着他?

少年却又回转来。他竟敢回来,手里还拿了枝发黑的玫瑰蓓蕾。他把这枝值十元钱的花放在我面前。似乎他方才不是逃,只是为我买花去了。贿赂我?他明白先得贿赂拜伦。

他问拜伦:“可以吗?”语调姿态的柔弱谦恭感动了拜伦,他对我笑笑,为我骄傲似的。

谜一样的氛围却仍在我和少年之间,拜伦以为他也参加进来了,其实那仅仅是谈话。他俩谈经济,谈教育经费的缩减,谈中东局势,也谈暴力电影。

他说:“这些电影都是有‘暴’无‘力’,因为内心都没有动作!”

拜伦温和地与他争论,始终是“让你三步棋”的微笑,带蔑视地欣赏着他。

窄窄的小桌上一块蓝红方格的桌布,我的手在那下面被这少年握住了。那手还在得寸进尺地,愈来愈完全地占有我的手。他已扳转了俘与被俘的关系。我知道挣脱他并不难,但能否挣脱自己对他不可理喻的恋想,我无把握。我对自己变得如此无把握;对自己会在这样的偷欢中沦落到哪一步,我全无把握。令我绝望的是,我是这样容易被勾引;我天性中,有这样难以救药的缺陷。

少年走了不久,我们也离开了。

街口,一个鲜花摊子上的墨西哥女孩扯住我,用不连贯的英语嚷,说我的花是她的。

“狗婊子养的,抢了花一下就跑没了……刚才又回来,对我道了声对不起!”

我感到很恶心,包括我自己,还有这个温和地想挣回面子的拜伦。他说何以见得这玫瑰就是由她那儿抢的。

“当然抢的!今晚我没卖掉一朵花,唯一的,是被那杂种抢去的!”

拜伦将我手里的花狠狠夺下,又狠狠往卖花女孩面前一伸。女孩却向我们要钱,说花她不要了。她吵闹得像只母鹅,直到我屈服,付了十块钱,她才住嘴。

我和拜伦一路上都没说话。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点不清不爽的感觉不会滞留太久,不像我。我则是恐惧了。现在我才明白,那个傍晚我突然的迷失,一直暗暗在我命运中延伸着。地理方向的迷失只是最表面的一个症状,还有种种的迷失,在爱与憎,是与非,以至黑与白之间。

拜伦走时,我对他说我愿意和他结婚。和我结婚吧,我略哽咽地说。不能总这样迷失下去,拜伦,用你的正常领我走出来,医治我吧。据说婚姻能办到许多事情,包括根除那些病一样缠人的、不三不四的情愫。

拜伦买了一只小钻戒给我。将它套在手指上时,我仿佛在受戒。

很快就要毕业了。毕了业我就要结婚去。

毕业作品我和电影系的中国女生李梅一块做。我写了剧本由她来拍摄。我和李梅合作对我有益,不然我写着写着就上歧路了。她总用两根手指将我一点,像京剧中的武生:“又来了……喏,这里!我怎么拍?!”她总要把我拉回来,要我通俗些,具体些,人之常情些。

在艺术中,李梅的角色很像拜伦在我的生活中。他们衬出我总是欠那么点正确。

我们在学校的广告栏贴出广告,招志愿演员。女的很快有了,男的却没人肯来演。不付钱的事,在美国的男人是不喜欢做的。两星期之后,李梅接到一个电话,男角色才算有着落。

李梅拉我到西北大学去看这个男演员。按讲好的地址,我们上六楼。走廊一头是间大厅,舞蹈系的教室。暗暗的走廊中可听见一个灰蒙蒙的嗓门在念数:“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节奏绵绵的,单调得怵人。

大厅门开一半,看进去所有人都背朝我们。所有人都穿黑色马裤,质料样式不同,但全是马裤,全是黑色。动作也是绵绵的,单调的。我突然发现这是中国的太极拳,只是走样了不少。每个人都做得入神,大厅里充满阴沉沉的和平。

一个人似乎转身早了,碰了他紧邻的另一个人。一声好听的“对不起”。

我以为我忘了他了,原来什么都鲜淋淋地在那儿。

李梅对我说:“我们学校也在教太极拳。学校开这种班赚外快?”

我从来没注意到太极是这么回事:一个动作中藏着另一个动作;在做头一个动作时已把下一个动作的可能性蕴含进去;每个动作都互为因果。却只有自然,没有必然。永远有余地,永远有后路,永远地往复。我几乎要窒息在这种轮回中了。

黑马裤的腿在我们两侧穿流。我抬起头,李梅已把他带到我面前。

“你好!”我结实地叫一声。

“你好吗?”

他嗓音仍那样。李梅没察觉我和他眼睛的秘密刺探。她几句话就和他聊得烂熟,定下当晚就开始工作。

女演员是中国人,二十四五,两个深酒窝,眼睛空空荡荡却很多情。进行得还顺利,到周末就拍到结尾一场戏,有个吻得接。

“不行。”李梅恶狠狠地说,“活这么大,吻都不会接?!”

其实查理做得极认真。他吻人的样子含蓄得很,就像他的行凶抢劫。那女演员要对这么不成功的接吻负责,她跟李梅撒着娇,说她真的从来没有接吻的体验。二十五岁,还没人吻过她,她实在该为此跳楼去。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往场地中间走。

“你干吗?”李梅问我。

“示范。”我走到查理对面,说:“来吧。”

三十出头的接吻老手他奶奶的吻个真格的给你们看看。

查理默然地热烈了。他向我伸出细长而结实的双臂,当我接近他时,他全身紧张了,只有一对眼睑完全松弛下来,松松地罩住他的眼睛。似乎他放弃了所有感知,只把最后那点感知留在嘴唇上。我忽然想到,这是一副入瘾的人的神情,那瘾已带着他所有知觉私奔了。他嘴唇触上来时,我感觉我也染上了他的瘾,享受到了那中间无耻的妙处。他将我越抱越紧,就像头次那样,要扼死我。

结束时有十一点了。李梅说她送女演员和灯光师,让查理送我。

我俩一路走着,谁也不理谁。我当然不会再放他进公寓的楼门。还没等我拔下钥匙,他已挤在了门缝中。我推他,却推不动。他手攥住门把,我用力抠,想抠开它。我抠得他疼了,突然抬起大眼睛看我,像那种最温存的猫遭了莫名其妙一掴子揍,拿眼睛告诉你它的痛楚。

我说:“对不起。”

“没关系。”那嗓音哄着我的理性,像头回一样。

什么都又回来了。我要再不喊,第二个钱包就没了。但他这回没要我的钱包,和我一块进了屋,没有丝毫作歹的迹象。

我们在小餐桌边坐下来,吃我做的香肠蛋炒饭。他吃得很悄然,握勺的手势逸然得体,把一盘简单的蛋炒饭吃得高贵起来。我注意到他的指甲干净整齐,像白色剔透的贝壳。强取豪夺,似乎是他换了另一双手干的。

吃完了,我们仍找不出什么话来谈。他又从桌布下握住了我的手,好像我们中间仍有个拜伦。

“我想,我爱你。”他说。

“胡闹。”你他妈的以为我十三岁?

我撵他走。门口他站住了,说他丢了什么东西,得回去找。

我说:“我告诉你,少耍花招。”

他看我一眼,大概在我刀枪不入的表面看到了已对他无法招架的我,他又说:“我爱你。”

“好了,快走吧。”他要再这么说,我真的要喊人了。

他却一下抱住我,就像没有看见我惊慌而愤怒的眼神,或从那里面恰看到趋迎;看到我铤而走险的勇敢和堕落到底的甘愿。由于动作和情绪的激烈,他一缕细致的黑发游散到额前,使他优美的少年形象中带出一种成熟和放浪的气质。一切都恰恰是我要的,一切都在诱发我天性中所有的危险潜伏。

我已被抵在门上。他将我双手固定在一个制约我全身动作的位置上,微笑道:“现在你动不了了。”

我看着他,想他怎么会如此顽劣同时如此腼腆。

他说:“我想对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停顿一刻,让我证实他没有戏言:“你看,你完全动不了了。”

我不讲话,明白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他仔仔细细看我一眼,又那样顽劣而腼腆地微笑了,然后他告诉我他爱我是真的。

我看着他不黑不白的肤色,他仍在抽条的细长身材,感到恐怖。我和他之间的一切悬殊让我感到恐怖。

我们居然约会起来了。查理拉着我的手,散漫地走着。我心极快乐,又极重。他不时说一句很中学生的情话,看着我笑笑,实际上不知在想什么。我只图活一天是一天,也只有这种出轨的、畸形的感情能给我中学生的战栗、骚乱,中学生的缠绵、激动。

我常悄悄注视他,他的美该多少抵消这事本质的丑恶和无耻吧。我问他学太极拳是不是为了去教人,挣些钱。

“挣钱?”

“挣钱不是很好吗?”

“哈。”他不知在讥讽谁。

接着他告诉我,他学太极拳是学它的哲学。

它的哲学是什么?我这个中国人请教。

他说:“是圆。”

他说圆是迷失和发现。圆是不灭。圆是无限的可能性。圆什么也不是。

路走尽时,他给我一只小盒,轻轻说:“打开它。”

打开了,里面竟是一只大钻戒!白金托子,维多利亚式样。他说是给我的。要我窝赃吧?要不就是跳蚤市场买来的舞台道具。不管它是什么,我收下了它。收下的是这个少年的郑重。

他将它套在我右手无名指上,让两枚钻戒去决斗。

道德开始无昼夜地训诫我。因为我把那个钻戒拿到首饰行去估价,它值一万。无救了,它竟是真的!我把拜伦的那只摘下,生怕它被这只杀伤、杀败。

和李梅的合作很成功。查理的形象、气质、表演使我差不多忘记了我们相识的真谛。查理也来看了录影带。李梅问查理干吗不去做个演员。查理反问:为什么?李梅瞪眼挑眉:赚钱多啊!

查理几乎是羞怯地说:“我不需要钱。”

他撒谎。他不仅抢劫、偷窃,还撒谎。除了有个好的仪表,他什么也不好。快离开他,我对自己说。

我和查理坐在六月的黄昏。远处是个露天音乐会。我不断窥视他的侧影,那线条很像一只灵秀的小狐狸。有许多次,我几乎脱口问他:你把我的钱包怎么处理?里面还有拜伦的照片呢?至少该把那照片还我吧?你把它烧了?撕碎了?总之,你是怎么把它毁掉的?就用你这双手?这双手的背面是暗色,从每条指缝,却渗出掌心的粉白,那是他身体中两种血液的疆界。就像这个白日与黑夜的疆界。十九岁的查理,你究竟是什么呢?

“我去买些饮料。”查理站起身。

他去了。从黄昏到傍晚,又到了明与暗之间的那一带,他仍没有回来。他不会再回来了,去永远中买饮料去了。一个最小的行为中藏着最大动机:他逃进了无限的可能性,让我在无限的可能性中痴等。

他不再回来,我俩了了。他穿着什么?一件浅橄榄绿上衣和一条深橄榄绿裤子,都宽大,兜满风。他就那样从我眼里走干净了。

也好,也好。等我挺过这不黑不白的一带,我将有个彻底的回归。去和拜伦,和绝大多数人坚定地站在马路此岸,等绿灯,等正常的伦理给我们行与止的许可。

天全黑了,我开始识途。远处炸起的人的叫喊,难听极了。又是谁在呼救,谁在喊捉拿。

一条细影子,灵巧地朝我而来。是查理,他问了一下,已落座在我身边。他递给我一罐已热了的可口可乐,又从他衬衫兜里拔出一根瘪掉的吸管。我正打开饮料,他突然抱住我,某种绝望给了这拥抱铺天盖地的涵量。

就在这时,一群人以一个警察为首,朝我们这边跑来。人群茫然一会儿,其中一个女人叫道:“是他!”她指着查理:“他抢了我的项链!”

查理的眼睛无辜地朝人群眨巴。

“什么?”他转向我,“她说什么?”

女人伸过一只带彩色长指甲的手:“是他没错!他抢的!小畜牲,看你跑!”

查理,你这恶棍。

“我一直和你在一起,这女人怎么了?”查理对我说。他的手抚在我背上,手心沁出大量的汗,沁进我的衣服和皮肤。“你们可以问我女朋友,我们一直坐在这儿!”

他嗓音里没有急躁,仍是如常的柔弱、多礼。对比之下,叫喊不止的女人显得那么蠢,那么强悍霸道。人们开始相信这个恶棍了,只要女人一叫唤,人群中就有哄笑。

“就是他,就是他!”女人捶胸顿足。有什么用,查理的优雅斯文正在赢。

我知道,我的一句话就能救他或害他。警察终于要我说这句话了。我看上去诚恳朴素,像是离罪恶最远的一种人。查理,从此之后我们两清,我不会给你拖下地狱。一股非生理的恶心出现了,有了它,我不会再对你着迷。

我作了伪证。查理那只僵死在我背上的手渐渐还了阳。

回家的路,查理仍送我,我决定找个当口把钻戒还他。不必谴责吵骂地分手,好像他还算个什么。他能算什么呢?一个白种人和印度人的后代,一个有犯罪瘾的十九岁男孩。在我生命中,他什么都不算,他甚至不值得我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包括拜伦。

走到我第一次迷路的那一段,他突然停下来。

“查理……”我觉得这个停顿不妙。四下里的人呢?

我的脖子被他扼住,还那样,从侧后方。他一点也不比第一次客气,扼得我四肢一阵瘫软。我立刻把钱包给他,里面只有五块钱。

他却提醒:还有你的戒指。

我摘下来,搁在他摊开的手心。并告诉他:这非常荒谬,它本来就是他的。

他松开我,照例说了声深情的“对不起”,又说:“你不懂这当中的快乐。”

他天使般的脸永诀地笑了一下。

查理沓沓沓地飞跑。我他妈的有这个兴致叫喊或追你?自作多情了,畜牲。

我第二天去报案。

警察把同样问题问了五遍之后,又打开那密布人面的相簿。如此排列的人脸是多么令人作呕,即使是好看的人脸。它们都像是从尸首上摄下的,那么呆滞无神。不,查理的脸不可能在其中。查理显然是高一等的贼、混账,一只近乎完美的禽兽。

“他说对不起。”我告诉警察。

“嗯?”警察说。

“他总说对不起。”我试图让他明白查理和这些人脸的区别。

“嗯。”警察说,“你在这里签字。”

我说:“得逮住他。”

警察说:“以后没事少出门,我跟我老婆也这么说的。”

我搬到李梅的地下室去了,相信这事转瞬间就会过去很久。冬天,最后一趟走出校门,它真的已过去很久了。美国人正在关注刚打响的中东战争。那事真的过去了。

正要下地铁,看见了查理。忙乱纷纷的人群中,他仍以他的静突了出来。他仍那样,有种令人销魂的气质。见我,他眼里有了种力量,薄薄的嘴唇也有了点甜。他先叫我的。我一下理清那乱作一团的情绪,它是被我忽略掉的思念。它是乱的,却从未断过。

整个城被反战的示威队伍弄得动荡疯癫。

他拉我进了一家咖啡店,傍湖的。坐了挺长一会儿,他说他应征了,很快就上前线。

“去帮伊拉克打科威特。”他说。

“什么?是去帮科威特打伊拉克!”我纠正他。

他垂下眼睑,一笑。似乎他明知却故意这么说,又似乎笑我的认真。管他娘的谁打谁,难道还真信仰“得道多助”?

他再抬起眼睛时,乌黑的大眼睛里有种期待。他期待被消灭或消灭谁。我欣赏着他古典肖像似的美貌,想着这美貌将由谁来消灭。

他说他恨这个没有动作的生活。没有动作,没有愤怒,日子里的无数可能性都在慢慢死去。生命该有动作,动作是生活的证明,他又说。

查理曾经的动作,他制造的愤怒,就只为这个证明。现在终于有无数动作需要他去完成,包括消灭和死亡,这些最彻底的动作。

我突然有种抚摸他的冲动,去摸摸那冷流般的眼睛和毛茸茸的鬓角。不会有比这个抚摸更多的东西留给我了。

“我爱你。”他看着我说。

我点点头,表示心领了。他若知道我多么爱他,会被吓着。所有人都会被吓着,它是我一生中最不见天日的一个秘密。

他说他在我突然搬走后怎样找我,他疯了一样寻找过我。他又在桌布下握住我的手,那美丽的手和美丽的动作诉说他唇上的表白是真的。只有这个是真的。

查理去了大洋那边,没有再回来。大洋不是一块台布,我和他不能再在台布下手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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