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厕的高分贝叫声快把车站掀翻了。

过道的男乘客们纷纷乱了套, 笼子里的公鸡似的拍翅膀互啄,不知所措得很, 每个人眼里都写着“怎么了怎么了”。

女厕有自己同伴的男乘客很焦急, 一咬牙冲了进去。

然后又是一连串惊叫。

男孩子也很怕的啊, 他们花容失色的样子, 不输女孩子。

孙一行煞白着脸从男厕出来,抓着裤腰冲进第七候车室,对着陈仰一把鼻涕一把泪。

“头……头……被火车碾压的那个……那个男生……他的头……头在女厕……”

陈仰感到诧异,他以为是两桶碎尸缺的头。

没想到是第一个死者的。

“你先把裤子弄好。”陈仰说。

孙一行忙把怀里的公文包夹住, 难为情的整理衣裤, 人还在瑟缩的抽泣。

陈仰是才睡着就醒了, 他抹把脸, 对朝简说:“我们去看看?”

朝简拄拐起身。

“人多热闹。”文青摆明也要走这一趟。

陈仰跳过他去喊老头:“冯老?”

呼噜声震天。

过道上有抖的,有哭的,有骂的,有克制着让自己平复下来的, 有面如死灰等死的, 这些新人的性格全显露了出来。

陈仰几人往厕所走,个别新人看向他们,用的是看救星的眼神,跃跃欲试的想要抱大腿。

女孩子的视线则是集中在朝简身上, 见过他摘下口罩的样子。

仿佛长得好的人心肠更软一样。

“瞧瞧,瞧瞧瞧瞧,废物就是这样, ”

文青轻蔑的笑:“自己不想办法找线索,只想依靠别人,活着干什么,死了好了啊。”

后面的孙一行把头往胸前垂,羞愧的缩了缩肩膀。

文青两手放在脑后,个头比陈仰矮个三五厘米,比例好,腿又长又直:“这次的新人质量是我见过的最差的,简直就是没打算给这个世界增添新公民,就是要他们死。”

陈仰脚步轻顿,没反驳。

这个说法在他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选新人的放式是很简单,好像都有谁不重要,只要那四个班次上有人就行。

“既然规则要这么玩,那我们就看着呗,看他们这群智障大浪淘沙,最后剩下来的都有谁。”

文青嚼着口香糖:“想想还挺有趣的。”

他斜眼看陈仰:“你们别插手啊,规则只能遵守,别怪我没警告你们。”

陈仰说嫌这人烦:“冯老还在睡,你不去看着?”

文青嚼吧嚼吧嘴里的口香糖,对他吹了个草莓味的大泡泡。

然后,泡泡瘪掉,把自己鼻子罩住了。

陈仰:“……”

文青淡定的伸舌把泡泡卷回去,先行进了厕所,脚步一转,直奔女厕。

陈仰扭头问朝简:“这么爱装逼的人,你觉得他完成了几次任务?”

朝简道:“无关紧要的人,不用管。”

陈仰“嗯”了声,很随意的来了一句:“泡泡吹得挺大的。”

回去也要买一些,嚼那个能提神,在这里很需要。

身旁的拄拐声一停,陈仰也停下来,不解的去看少年。

朝简目视前方,淡声道:“他那泡泡吹的大,是一次吃了三个口香糖。”

“难怪。”陈仰说,“一个比较不好吹,吃多点就容易了。”

跟在他们身后的孙一行一脸痴呆,怎么讨论起泡泡来了?是他听漏什么了吗?

女厕的味道很大,事发的时候有人拉了大的没冲厕所,人都要吓死了,哪顾得上这个。

文青捂住鼻子站在门外,手往里面指。

陈仰戴着口罩能挡挡那味,他拿个塑料袋进去,把地上黏着营养土,干瘪的没一滴血的头捞进了袋子里。

就一个头,还差一个。

墙上还有几个花盆,朝简抬起一根拐杖,一一打下来。

盆被敲裂了,土跟绿萝散落一地,里面都没有头。

陈仰想到男厕也有挂盆栽,就去隔壁找。

这回找到了。

跟女厕一样的位置,从门口数的第三个花盆。

“我……我还拨了下叶子。”孙一行摇摇晃晃的后退好几步。

“怎么没把花盆拽翻?”文青斜眼,“力气还不如那女的,娘们唧唧的。”

孙一行嗫嚅着嘴唇,声如蚊蝇:“我不娘。”

这两人一个胆小如鼠,看都不敢看,一个嫌捡头这工作太小儿科,不值得动手。

至于朝姓少年,只充当严师的角色。

所以头还是陈仰装的。

陈仰一左一右拎着有点沉的塑料袋,两个头都在这了。

五六点左右,黎明没来。

七点,本该是一天里天光大亮的时间,窗外还是深黑一片。

陈仰想站在车站看一看外面的念头无法实现,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心想这儿真比不上小尹岛。

起码岛上能看到一大片青山,可以缓解眼疲劳。

还有蓝天白云,阳光明媚,哪像这,被限制在车站里。

朝简用拐杖戳他:“吃早饭去。”

陈仰做做扩胸运动,扭扭脖子:“k32就要开了。”

“还有两个半小时。”朝简说。

“那吃泡面吧。”

陈仰说:“包里有两个开杯乐,我给泡了去,你等我一下。”

他走几步停下来等少年,谨记“跟紧”两字。

人多的时候,火车站的水是少一点加一点,还没烧开就被人接走了。

现在人少,水都是烧开的。

开水间那里有几个人,捧着杯子喝过夜的浓茶。

咳痰声,嘬茶声交织在一起。

陈仰一边往里走,一边垂头撕泡面包装,隐约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他条件反射的回头望了望,没注意到一个高竹竿男乘客在靠近自己。

对方走得好好,脚下就跟凭空出现个什么东西把他绊了一脚,抱在手里的水杯没拿稳。

滚烫的开水朝陈仰泼去。

陈仰脑后也没长眼睛,没看见。

那男的也是懵的,一根拐杖凌厉挥来,他被那股力道打飞出去。

pc材质的杯子脱离手掉在地上,闷闷的声响夹杂着杯子主人的惨叫,在场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包括陈仰,他摸摸脑后,几处皮肤阵阵灼痛。

陈仰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看一眼冒着腾腾热气的水迹,问躺在地上起不来的乘客。

“你只接了开水,没接温的?不烫嘴?”

“我忘了。”

那男的黑眼圈快掉下来了,精气神很差,他艰难的撑着脏地面坐起来,也不计较自己被拐杖打开的事,只是很抱歉的说:“对不住啊老弟,是我不小心把水洒了,没烫到你吧?”

“老弟”这个称呼让陈仰愣了下,他背过身对着旁边一言不发的少年:“你帮我看看烫伤没。”

没有动静。

陈仰喊了一声,少年噩梦惊醒一般,徒然低喝:“去水池那里,快!”

三月中旬,水还是凉丝丝的,一股股水流从头顶冲下来的时候,陈仰人是木的,叫喊声都卡在了嗓子眼。

朝简按着他脑袋,让他冲了会。

陈仰冷过了头,呆呆的想,这回应该不会起泡。

然而现实成心跟陈仰过不去。

他后面的头发里烫了个大泡,附近的头皮就跟被扎满细针,刺刺的疼。

不仅如此,耳廓后面还有几个小泡,后颈也烫红了两块。

朝简已经算是反应快的了,陈仰不过是被水珠溅到就成了这样。

他怀疑那男乘客接的水有问题,温度不正常。

通过这个小意外,陈仰深刻怀疑他不是好运用光了,是自己跟这里的磁场不合。

早饭没吃上,陈仰在超市找有没有烫伤膏。

不是他一个大男人连这点痛都受不了,是这烫伤跟平常的不一样。

要往他骨头里溃烂。

烫伤膏估计也没用,陈仰就是抹个心理安慰。

可这点安慰也没让他如愿。

陈仰找遍了小店都没找到一支。

就在他疼得生无可恋的时候,那位雀斑姑娘给他送来了他想要的。

雀斑姑娘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粉色小猫的崭新便利贴本,用同色系的笔写了什么,将那一页撕下来给陈仰。

【哥哥,我听说你烫伤了,我有药膏,很好用的>w<】

陈仰敛着神色看那支药膏,是跟朝简药瓶上相同的蝌蚪文。

这么巧。

他烫伤了,她就正好有。

雀斑姑娘似是猜到陈仰所想,她把笔跟便利贴本放椅子上,慢慢卷起紫色绒外套的袖口。

手腕内侧有一块烫伤。

创面没感染,看伤处,估摸着大概有一两天了。

陈仰问道:“怎么弄的?”

雀斑姑娘把袖口弄回去,在便利贴上写下一行小巧秀气的字。

【开水烫的,跟哥哥一样。】

陈仰有问:“你叫什么?”

雀斑姑娘这次没有立即写,她垂着头站了会,才写了两个字。

【哑巴】

接着又画了个大大的笑脸。

哑巴走后,陈仰不敢直接用药膏,他给朝简看:“这是哪国的文字?”

“德文。”

朝简拧盖药膏的白色小盖子,挤出来半个绿豆大小在指尖上,捻了捻,闻闻味道:“是很不错的烫伤膏。”

陈仰挠了挠额头:“那是我想多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做的对。”朝简说,“转过去。”

陈仰迟疑的看他:“你要给我擦药?”

“不然你想找谁?”

陈仰动动眉毛,直言道:“我是想自己来。”

朝简看着他,漆黑的眼里浮现一抹不耐。

陈仰也就不矫情了:“麻烦你了。”

“头发里的能抹的吧,我这寸头,短短的,就是密,从小发量就多……”

陈仰说了半天,身后那位不知道是不是老僧入定,不说话,也不给他上药,他等了等,回头催促:“抹啊。”

少年低着头,目光落在药膏上面,三魂六魄好似都不在位。

陈仰见他这游魂的状态,担心他戳破自己的水泡,就说:“要不算了吧,还是我自己……”

朝简皱眉:“转过去。”

“你慢点。”

陈仰不放心,希望带着点神秘感的小哑巴给的药膏有点用,他感觉被鬼爪子抓一下,疼的程度也就这样了。

没一会,耳廓上就是一凉。

少年年纪不大,做事不马虎,还知道涂药膏的时候要揉揉,有助于药效的吸收,可就是那力道太轻了。

轻的陈仰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掉一地又有。

那是陈仰的敏感带,他屏住呼吸,捏着拳头,艰辛的忍耐着,忍了十几秒,实在是承受不住了,哑哑道:“弟弟,你……稍微重点?”

回答他的是一声极其冷厉的训斥:“你别说话。”

“…………”

陈仰头烫伤了,帽子是不能戴了,口罩也不能戴,绳带会碰到耳后的水泡。

朝简也都拿了下来。

明明车站里除了他们,还有其他乘客戴这两样,却在朝简看来,只要陈仰不戴,那他就是孤身一人。

别人都被他当成了隐形。

朝简这一亮相,大家表情各有不同,有的得到了一丝变态的安慰,这么帅的也被困在这里,随时都会死。

有的觉得还是遮起来好,晃神。

文青见到朝简那脸,被他打过的手一阵抽筋,指尖的硬币飞到了地上。

冯老形容的竟然没水分。

真他妈的……

人跟人不能比。

文青又开始暗搓搓的兴奋起来,姓靳的哪天在任务里碰到残腿的,不知道作何想。

咦,两人眉眼还有点像。

或许长得到了一个高度的,都差不多?

冯老对文青投过去微妙的眼神。

文青捡起硬币,摆出夸张的抱胸受惊姿势:“冯老,我是钢筋混凝土直男!”

“不是这意思,你们年轻人直不直,弯不弯,又直又弯,能直能弯的,我这个老人家不懂。”

冯老捋了下花白的胡子:“我是想知道,你到底是哪个车次?”

文青的眼底掠过什么,他咧咧嘴笑:“不告诉你。”

冯老还要说什么,瞥到向东跟画家从门口进来了,他就没再继续下去。

k32是最早一班车,检票口在第九候车室。

二十六个任务者,除去死掉的两个,二十四个全部到齐。

七点到八点,这一个小时风平浪静。

还有一个半小时。

所有人都在等,k32能来,他们的车次就也能来。

反之,世界末日。

候车室里的屏幕都没亮,不知道k32是哪个检票口,老李跟工人背对着大家站在很靠前的位置,都没心思坐。

两人都没拿行李。

似乎天该亮了外面却没亮,是压倒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些在超市拿的,什么都不要了,只想上车。

冯老也很关注这趟车,他喊道:“两位同志,你们的身份号带了吗?”

老李跟工人的脑子好像都没转过来,其他人急了。

“我才想起来,我们是红色车票,不是蓝色的,不能自动检票,身份号也不能刷啊,只能人工检票。”

“没检票员啊!”

“那怎么办?”

“直接过去不行吗?反正也没工作人员。”

“有鬼啊,鬼肯定不会让我们直接过去的,完了完了,怎么都是死,死路一条……”

冯老被吵的头疼:“各位!安静!我说的身份号,是这个!”

陈仰的余光飞速飘去,老头干枯的手捏着白卡晃了下,号码全挡住了。

新人们都有保管好任务世界的身份号,两张一起放的。

冯老让他们都拿出来。

“是这样,死了的,这身份号就会被销毁,没有了。”

冯老面对他们的疑惑,肃穆道:“我们人多,大多都不知道谁是谁,为了防止这里面有鬼装人,我们需要查一查,看大家是不是都有。”

陈仰眼角一抽,老头是想看新人们的身份号,怀疑还有老人藏在里面。

哪怕都是同样的数字,老头可能也有一套自己的辨认方法。

可新人们并没有配合,他们一夜之间成长了很多。

多了猜忌,戒备。

这结果让冯老那张老脸拉了下来,报纸一抖就谁也不理了。

陈仰眼睁睁看老头变脸,忍俊不禁,他喝口前不久才添的水,味道怪怪的。

察觉少年的目光,陈仰举举保温杯:“你要喝吗?”

朝简拿过来喝了口:“水垢太重。”

“凑合吧,”陈仰话音刚落,少年就问:“李跃是谁?”

陈仰眼皮跳了跳,他跟向东说的时候,音量很小,竟然没逃过这位的耳朵,听力是有多好?

“我的主治医生。”

陈仰摸着杯盖:“事情比较复杂,概括来说,只有我还记得他。”

朝简并没有沉默,而是在陈仰说完的一瞬后就开口,他说:“那又怎样。”

陈仰喉头一滚,这位心理素质好的不能用正常数据来计算。

任务世界或离奇的一切,都不在意。

陈仰垂眼看对面那排椅子:“你有没有一些事记得异常清楚,一些事又忘得干干净净,就像没发生过那样干净。”

朝简又喝了点温水,还是那句回答:“那又怎样。”

陈仰哑然:“你听到了李跃,应该也听到我问向东,我左耳的疤是怎么来的,他没帮我解惑,我只知道在康复院就有了。”

朝简这次沉默了,半响才道:“该想起来的,总会想起来。”

陈仰点头:“也是。”

身份号的事还不能对他说,聊起来也聊不深,只好草草收尾。

李跃在陈仰的三年半康复院生活里有极大的分量。

陈仰昏迷两年多近三年,李跃没有放弃他。

醒后的康复期,李跃有时间就陪他鼓励他,出院前送他一本书,莫名其妙坑他一把,又莫名其妙不存在。

以前不觉得,如今回想起来,他在康复院一有个麻烦,李跃就会为他出头。

李跃是保护他的那道防线。

陈仰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能做到把身份号转移给他的人,怎么可能像在任务世界死了的任务者那样,轻易从现实世界抹杀掉。

他不信李跃不存在了。

一定有哪里被陈仰忽略了,一定是这样。

可陈仰不能再去找跟李跃有关的人去试探,次数多了,自己的秘密在暴露之前就成了精神病患者。

一次次期待,一次次失望,吃不消。

陈仰往椅背上一靠,就像朝简说的,忘记的,总能想起来,疑惑也总有找到答案的一天。

骚动让陈仰的思绪回笼,是几个新人在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希望快点到九点,k32快点来。

陈仰也是这么希望的。

昨晚光头死后,老李跟工人应该没单独待过,一直在至少三人的视线里活动。

只要安全活到……

陈仰一口气刚呼一半,就用力吸了回去。

工人放行李的椅子旁站着一个身影,穿迷彩的旧汗衫,灰裤子,脚上是双脏脏的黄球鞋,脖子整个歪向一边的肩膀,搭在那上面。

头跟脖子之间就挂着一层皮,随时都会掉下来。

陈仰犹如被几只手一把捂住口鼻,强烈的窒息感一**袭来,疯狂冲上他的头顶,伴随着头后烫伤不寻常的痛感,他一瞬间濒临昏厥。

脸被微凉的宽大手掌拍了一下,陈仰脱水的鱼一般抽搐着抓紧少年,竭力恢复了点意识,示意他看那个位置。

“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陈仰颤抖着用气声说:“鬼,那个打火机鬼,他就在那……”

朝简的目光扫过去,没什么波动。

陈仰想到一种可能,靠他更近,呼吸潮湿又抖:“你看不到?”

朝简偏开点:“嗯。”

陈仰一下怔住。

对,朝简说鬼不想让普通人看见,普通人就看不见,那他这是……

对方想要他看。

陈仰摸到靠在那腿边的拐杖,收拢手指攥住,紧了紧,冰冷的指尖泛白,他短促的喘了几口气。

看吧,再看一眼。

做了任务者,注定要应付这些,不能不去克服。

不能一遇到它们,就全无还击之力。

慢慢来,总要迈出一步。

这次就跟它对视。

就对视。

一眼就好了。

陈仰又抽了好口气,逼迫自己把紧闭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缓缓再往那边看。

那个人摇摇欲坠的头向上抬了起来,正对着陈仰。

他的身体开始一点点腐烂,头跟脖子之间也出现了一个很大的血窟窿,像被挖空了一样,就挂着一层皮。

陈仰已经吓傻了,呼吸都忘了,脸再次被拍,力道比第一次大很多,他清醒了点,看见那个人的头晃了晃,冲的是工人的方向,烂掉的眼里流出两条血泪。

哭了?

“他哭了……”陈仰嘴唇一张一翕,“他为什么哭?”

朝简没听清:“什么?”

陈仰喃喃自语:“为什么要哭……”

不好!

陈仰徒然站起来:“大叔!”

那工人没有反应,他正在毫无预兆的离开检票口。

是倒退着走的。

众人一时都呆着了,直到陈仰再次喊了声,他们才回过神来。

工人朝着候车室门口的方向退步,脸色青灰,两眼空洞。

别人怎么叫他都不停。

工人直直的退向门口,脚步迈得很小,走的却很快。

与其说是倒着走,不如说是被拖着往后拽。

“鬼附身……”

有人大喊:“是鬼附身!他被鬼附身了!”

大家的叫声撞在一起,都乱了。

陈仰的脸色比他们都还要惨白:“快拉住他!快啊!”

“向东!快拉住他!“情急之下陈仰大喊。

坐在陈仰斜对角的向东闻言,打火机盖子砸上,他没急着行动,跟陈仰的慌乱眼神对视了几个瞬息才站起来。

“鬼附身,拉不住的。”向东说了句,脚还是迈开了,大步冲到工人那里。

果然是拉不住,向东那么个彪悍的身型,竟然被工人拖着走。

“再来几个人,妈的,快!”

向东铁青着脸爆粗口:“快啊傻逼们!你们都他妈给老子过来,谁不来老子抽死他!再把他挂起来|鞭|尸!”

他那张被拐杖打过的脸配着这句话,如同地狱罗刹鬼。

除了拄拐的腿脚不便者朝简,要跟紧他的陈仰,就差磕瓜子的文青,洁癖重症患者画家,老人家冯老,在场的男女老少全过去了。

围上了十几个人,他们都在试图拉住那个工人。

结果却还是被拖行。

“打晕……快打晕……”

孙一行用胳膊夹紧自己的公文包,手抓着工人衣服,焦急的哭喊:“快打晕!”

向东的手刀对着工人脖子劈了几下,正常情况早晕了,现在一点反应都没。

工人还在退着走。

一直退到候车室门口,他停了下来。

被什么吊起来,挂在了上面。

面向候车室。

门上没钩子也没绳子,工人就那么挂着。

头顶的那块皮紧紧贴着门头。

像一根长钉子钉在了上面。

就在门中间。

候车室里死一般寂静。

陈仰抖着身子跌到椅子上面,两手抱住头无声的喊了几下。

那鬼是在向他求救。

希望他能救救自己的恩人。

他一个任务者,自己都困在规则里面,怎么救?

整个头骨突然疼起来,从头后水泡那蔓延开的,陈仰有种被什么东西啃噬的错觉,他痛苦喘息着张望:“老李?老李?老李!”

“我……我在……”

老李白着一张脸,哆嗦着说:“小兄弟,我在的。”

陈仰用手擦掉滚下额角的冷汗,干干的嗓子说:“你坐着吧,坐着。”

转而抖着唇对朝简说:“那鬼不见了!”

朝简看他还在颤的瞳孔,神色沉沉的:“别管了。”

陈仰恍惚着想,管不了啊。

大家都很崩溃,候车室就一个门,尸体挂在那,他们要怎么出去?

避是避不开的,还好门比较宽敞。

太可怕了,鬼当着他们的面杀人,这让他们感觉轮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谁都躲不过去。

“就要八点半了……”有人说。

这话一下子拉走了他们的注意力,出去的事先不管了,最重要的是火车来不来。

陈仰也在看手机,他想找游戏,有意让自己换个思维缓一缓。

二十五年的人生里见到第一只鬼,虽不是女鬼,是男的,也一样恐惧过度。

没当场下晕过去已经超过他的想象。

他的胃在痉挛,酸水往上涌,几番被他强行咽下去。

“怎么都是外国的?”陈仰番一遍游戏,一言难尽。

朝简拿走简单操作几下,给他全切成中文版:“水泡还疼吗?”

“好点了,”陈仰心不在焉的按手机键,手上都是汗,滑的不行,总按错,“你再帮我看看。”

“我肯定是被不知道什么鬼缠上了,普通的烫伤不会这么遭罪。”

陈仰压制着情绪:“还有三天,我不能死在上车前,我会跟紧你,争取不再让自己碰上所谓的意外。”

身旁的少年维持着看烫伤的姿势,半天都没出声。

陈仰一慌:“难道我头烂了?”

朝简紧绷唇角:“药膏没什么效果。”

“……才抹没多久。”陈仰反过来安慰少年,“最迟也要到晚上才知道。”

他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坐在几排外的哑巴:“药膏没问题就行,我这伤多诡异你又不是不知道,有没有用看运气。”

眼前落下阴影,向东俯视陈仰:“你怎么还这么怕鬼?”

陈仰用眼神说,你怎么还没被打怕?

向东的面部立马就狰狞起来。

陈仰在他发怒前换话题:“刚才你拉那个工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能是什么感觉,跟只鬼比谁玩游戏,比谁力气大。”

向东看着陈仰的圆寸,嘲笑的哼了声:“你说你这是什么命,怕鬼还成了任务者,八成是你在康复院这几年,你家祖坟荒草丛生,地底下的老祖宗不认你了。”

越说越找抽:“我要是你,早死早超生。”

陈仰垂眼打小游戏,没有理睬。

向东看陈仰那脸一点血色都没有,半死不活样,他白眼一翻,什么也没说的踩到椅子上,长腿跨到另一边,凑近看对方后面烫伤的地方。

很少有的没犯浑。

“伙计,你被鬼标记了。”向东说。

陈仰从脚底生出一股寒意,他捏住手机,强自镇定道:“就几个泡。”

向东趴到他背后的椅背上,健壮的手臂搭下来,刻意放慢语速:“你会死。”

陈仰不说话了。

同样的事,从别人口中得知,跟被朝简告知的感受不太一样,说不清道不明。

“我是最后一班车,你是不是?”

向东不指望陈仰的回答,说了也怕是假的,戒心重的要死:“算了算了,不论你是哪一班的,你跟着我,我说真的。”

“你现在这情况,想活的话,就得待在阳气重的人身边。”

向东耸耸肩,大言不惭道:“在场没有比我阳气更重的人了。”

陈仰第一时间去看少年。

向东心里冷笑,画家不建议他动这拄拐的,还多次提醒,恶心总行吧。

“他长这么白,又他妈比女人还漂亮,能有多少阳气,你跟着他,活不过今晚。”

陈仰的脸黑了黑,敷衍的说:“知道了。”

向东气得肺疼,他用瞪不肖子孙的眼神瞪了陈仰一会,甩手走了。

陈仰退出游戏,静静坐了片刻:“朝简,向东看样子跟鬼打过不少交道。”

朝简低眸摩挲拐杖,面上没表情,看不出什么。

“我阳气够你用。”

“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是说……”

陈仰意识到少年说的话,瞬间坐直,他抿抿嘴,艰难开口:“那我真的需要阳气?”

“我也是男的,我没阳气吗?”

朝简答非所问:“孙一行是这些人里阴气最重的,你从现在开始别让他靠你太近。”

陈仰的关注点被带跑:“他为什么阴气重?跟体质有关?”

“负能量多。”朝简只说。

陈仰想到孙一行说的自己的生活,是很压抑。

“药膏还是要用,”

朝简语气平淡:“这个任务里,我不死,你就不会死。”

陈仰一顿,试探道:“那我们做固定队友?”

还是提议同居。

朝简阖了眼:“回去再说。”

候车室里静悄悄的。

不知过了多久,5检票口的屏幕亮了起来。

上面出现一排绿色小字:k32正在检票……

九点二十五。

k32不是始发站,路过的,提前十分钟检票。

陈仰站起来,抓着朝简的拐杖,跟他一起往检票口那靠近一些。

其他几个老人都没动。

情绪反应很大的是新人们。

“来了!”

“火车真的来了!”

“这回是真的火车,不是无形的,太好了……”

他们羡慕的看着老李,马上就能逃生了,真好。

老李不安的问陈仰:“小兄弟,没有检票员,我要怎么检票?”

陈仰实话实说:“我也不清楚。”

候车室里的气氛变了样。

谁也没发出声音。

没人帮得了老李,他们都不是这个班次的,只有他是。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再不去站台,火车就要走了。

老李两条腿打着晃,慢吞吞人工检票口,他回头看看其他人,眼一闭再一睁,带着赴死的神情,奋力跑进去。

没死,安然无恙!

众人都松口气。

既然老李没事,他们到时候也能像他这样。

老李急切的向站台奔跑,突然想起来什么,他刹住车回头。

“对了,一楼西边那个报刊亭,你们千万别去啊!”

有乘客问:“为什么?”

老李露出害怕的表情,搓搓手臂说:“我经过那的时候,看到一个穿制服的在里面,他是鬼!”

大家都白了脸。

“是真的,你们要相信我,我都要走了,怎么可能骗你们。”

老李挥着手,大声喊道:“我走了啊,你们一定也能像我一样——”

中年人扯开了嗓门,喊的很真诚。

候车室里一时无声,都看着他走上站台。

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能跟他一样。

真希望快一点。

人群里忽然响起一个怯怯的疑问:“大叔说他经过报刊亭……”

“他什么时候经过那的?”

众人瞬间都变了脸色。

对啊,他不是一直都在二楼吗?

“砰”

候车室门外丟进来一硬币,掉在陈仰脚边。

陈仰看向门口。

文青从挂在那的尸体旁进来,喘着气:“老李死了。”

“就在一楼报刊亭,我刚确认完上来。”

而“老李”还在站台那挥手。

“我走了啊,很快就到你们了,你们一定都能像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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