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

凯莉和我去商业区的圣弗朗西斯饭店吃早午餐,偶尔我们会这么做。饭后她提议沿着海岸开车,我点头同意。昨晚的大雾被整夜的风吹散了,今天天气非常清爽,虽然风还是有点大。我没什么心情外出。不是因为没时间好好休息而沮丧——我在部队里听一个得克萨斯人把这种情绪叫做“气馁”——而是我无法放松,无法把注意力从那些事上移开。哈蒙·克雷恩、迈克尔·克斯卡顿以及那封该死的寄给姓名以L开头的人的信的复印件。

敏锐如凯莉,很快读懂了我的心思。当我们开到帕奇菲卡,正在一条沿海公路上奔驰时,凯莉突然说:“我们回去吧?”

“什么?”

“回家。你的心思不在这里,我也是。如果你想一个人待着,可以先送我回去。”

“嗯,我们回去,但我不想一个人。我只是要思考一些事情。”

“你已经在思考了。”

“没有你,我会思路枯竭的。”

中午我们回到城里。我直接开到太平洋高地——很自然地这么做了,没有征询凯莉的意见,但她似乎并不介意。在我的寓所里,她去煮咖啡,我回到放着哈蒙·克雷恩稿件的桌子旁坐下,又读了一遍那封信、“忏悔小说”以及其他复印件。

仍然感到困惑。仍然找不到答案。

凯莉端咖啡给我,坐进沙发,顺手拿起一本小说看。我对她说:“我们来玩金罗美。”

她抬起头。“你确定想玩?”

“是的,确定。怎么了?”

“你输了会生气的。”

“谁说我一定会输?”

“以你现在的心情肯定会输的。你不能集中精神,然后就会出错牌。”

“是吗?开始吧。”

“我告诉过你了,你会输的。”

“开始吧。我不会输。”

她拿出牌,我们玩了五局,我全军覆没,因为我不能集中精神,一直出错牌。她是对的,真讨厌。我又来了第六局:她已经抓了我将近七十分了——该死的人头牌我从来就没学会藏人头牌。

“你已经落后一百三十七分了,”她说,“认输吗?”

“闭嘴,继续。”我暴戾地吼道。

电话响了。

“他妈的是谁?”

“你去接一下不就知道了?”

“哦,你这个人真逗,爱丽丝。”我引用了杰基·格里森在老牌电视秀《蜜月旅行者》中的招牌台词,但她没听明白。她问:“爱丽丝是谁?”电话铃继续在响;我说:“神奇的一天,爱丽丝;爆炸,轰隆隆,奔向月球。”然后我起身去卧室接电话。

话筒里传来一个女人奇怪的颤抖声音:“啊……啊……”像一个转动着的引擎出了故障。但这一点儿也不滑稽,她的声音里有我熟悉的绝望感。

“克斯卡顿太太?出了什么事?”

她又“啊”了一声,仿佛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讲不出话来。我叫她冷静,做几次深呼吸。她照做了,然后叹了口气,很努力地吸气,终于吐出字来了。

“是迈克尔……求你帮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迈克尔怎么了?”

“他说……他说要自杀……”

我感到自己被紧张感渐渐充满,就像空气填进气球。“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昨晚马林县警察走后,他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没出来过。天知道他整晚坐在那里在做什么。但是今天下午……今天下午他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那把枪,他把枪拿在手里,他说……他……”

“放轻松。你打电话给他的医生了吗?”

“没有,我没想到……我太紧张了……”

“你还给谁打过电话吗?”

“没有。只有你……你是我唯一想到的人。”

“好的。你丈夫现在在房间里吗?”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在家里。”

“不在家?那你在哪儿?”

“我不能待在家里,我只是……我不能,我不得不逃开那里……”

“你在哪儿?”我又问了一次。

“一个加油站。在凡尼斯。”

“你离开家多长时间了?”

“我不知道,不是很久……”

“听我说。你离开前你丈夫说了什么?告诉我他说的每个字。”

“他说……我记不清他确切说了什么,好像是要像他父亲那样自杀,有其父必有其子,太疯狂了……”

“他听起来疯狂吗?语无伦次?”

“不。他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他还说了什么?”

“没有,没有,没有了。”

“他做了什么?”

“走回房间,锁上门。”

“之后你就离开了?”

“是的,我说了,我没法待下去……”

“然后你就离开了?”

“是的。一两分钟之内。”

“那么距离他说要自杀还没超过十五到二十分钟。他应该还活得好好的,没必要恐慌。你现在回去劝劝他。同时,我帮你打电话给他的医生——”

“不,”她说,“我不能一个人回去。一个人不行。你可以过来吗……我和你在那儿见面……”

“可我做不了什么——”

“求你了,”她说,“我现在就回家等你。”

“克斯卡顿太太,我认为你——”

但电话里传来“咔嗒”一声挂机的声音,她走了。

我把听筒放回座机。我没办法打给克斯卡顿的医生,因为我不知道他是谁,她没给我时间问清楚医生的名字。

我转过身,凯莉正站在卧室门口。她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几分钟之前克斯卡顿扬言要自杀。他妻子非常担心;她要我过去。”

“你认为他会吗?”

“希望不会。”

“但有可能。”

“是的,”我说,“他可能会。”

“那么你还等什么?快去,上帝啊。”

我去了。

我到达第十二大道时,那辆绿色福特埃斯科特正停在车道边,林恩·克斯卡顿一动不动地坐在驾驶座上。我靠路边停下车,就在她面前,她却无动于衷,甚至我下车绕过福特车走到她身边,她都没有移动。她似乎不知道我在那儿,直到我轻轻地拍了拍车窗才猛地一动,像从梦中惊醒一般。她表情僵硬,苍白憔悴,眼神空洞,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像极了安吉洛·贝托鲁奇的那些啮齿类动物标本。

我弯腰打开车门。她开口说:“我以为你不会来。”过于平静和克制的声音,她似乎没有足够的力量尖叫或者歇斯底里。

“你去看过你丈夫了吗,克斯卡顿太太?”

“没有。我就坐在这儿等。”

“你应该先进去——”

“我不能。”她说。

“你必须这么做。”

“不,我不能!你不明白吗?”

“好吧。”

“你进去,我等在这儿。”

“你得给我钥匙。”

她拔下汽车钥匙递给我。“那把大的银色的,”她说,“你得扭动几下才能把它插进去。”

我拿着钥匙走上门廊。我刚准备插钥匙,就听到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没有转身,而是开锁推门,走了进去。

房子里很安静,只有远处传来可能是冰箱运转的嗡嗡声。我几步走进客厅,半转过身,这样我就能看见外面的车道。林恩·克斯卡顿下了车,犹豫着,最终还是走进屋,关上身后的门。

“我不能在那儿干等,”她说,“我想那么做,但做不到。车里太冷了。”

我什么也没说,穿过门厅,来到克斯卡顿房门前。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地听,但什么也没有听到。我敲门,叫克斯卡顿的名字,然后报了自己的名字。

里面没有回答。

林恩·克斯卡顿站在我身后,贴得很近,我能清晰地听到她不规则的呼吸声。我的胃纠结起来,喉咙哽住,掌心出汗。我在裤腿上擦擦右手,然后伸出手转动门把。锁住了。

我弯腰检查门锁。锁上面有一个按钮,从里面或外面都能锁门。我直起身,看看克斯卡顿太太,她的肤色似乎更白了,像乳酪一样。“他可能不在里面,”我说,“可能在房子的其他地方。或者出去了。”

“不,”她说,“他在里面。”

“我四处去看看。你等在这儿。”

“嗯,好的。”

我花了三分钟在房子里转了一圈,确定迈克尔·克斯卡顿不在房子里的其他地方或者后院。我回到走廊上时,胃和喉咙越来越紧缩。林恩·克斯卡顿没有动过,她站在那里盯着门看,仿佛那是通向地狱的入口。

我问:“除了这扇门,有其他办法进他的房间吗?”

“没有。”

“窗呢?”

“得从院子里搭梯子。”

“你有梯子吗?”

“有,但不够高。我们总是雇人来擦窗户。那个临时工有非常高的梯子。”

“克斯卡顿太太,现在我剩下的唯一办法就是撞开门。你想要我这么做吗?”

“是的。”

“你确定?”

“是的。干吧,撞开它。”

我抓住门把时产生了一个幻觉:仿佛这一刻是三十五年前,哈蒙·克雷恩死去的那个晚上。我甩甩头,抛弃了这个想法。我用肩膀全力朝门板撞去,但锁相当牢固,这个方法行不通。我退后几步,借助身后墙壁的力量,用鞋底蹬踹门闩上的木头。有效果了。只听得门锁里的螺栓哐当一声松落,门朝里打开了。

三十五年前的情景再次上演了……

我仍站在走廊上,试图用身体挡住克斯卡顿太太。但她从背后用力推我,用拳头打我,越过我走了进去。当她看到房间尽头的那一幕时,发出一声尖细的叫声。我扶住她,但她挣脱我的手踉踉跄跄地向外跑去。刚跑到走廊上,她的腿就不听使唤了,直直地倒向门框,头哐的一下撞在上面,一语不发。

我走过去时她跪在地上,摇头呻吟着。但她没有受伤,也没有歇斯底里,只是迷失了方向。我扶起她时她不再抗拒,任由我扶着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她只是坐在那儿,没看我,也没看任何其他东西。过了一会儿,我返回克斯卡顿的房间。

克斯卡顿倒在桌上,左臂张开,右臂垂向地面,右太阳穴有个伤口,流出的血已经变成了黑色。看着他,我身体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同情,又是那种强烈的同情。这是三天里第二具被枪杀的尸体,不过没有贝托鲁奇那么悲惨。大概就是贝托鲁奇那次使我暂时对这些景象麻木了。

这也是哈蒙·克雷恩自杀的方式。在一九四九年的那天晚上。

桌上有部电话,但我不打算用,房子的其他地方肯定还有。我开始观察——桌子后面的地上有样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是一只女用棕色皮质手提包,它翻倒在地,里面的一部分东西掉出来了。我凑近细看里面的物品:梳子、小粉盒、唇膏、皮夹,但没有钥匙。从现在这个角度我看见了武器;不在克斯卡顿手里,而在椅子的左下方——一把史密斯-韦森点三八式短管转轮枪,通常被叫做左轮枪。

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让我从短时麻木中惊醒。但这次的不舒服有所不同,死人的现场像活人精心导演的杰作。我咬咬牙,吞下这种感觉。

又是自杀,我想,有其父必有其子。

但此刻我不相信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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