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后十分钟,正想打电话给凯莉,电话铃响了。我接起电话说“你好”,对面传来粗粗的喘气声,伴随着一阵阵的咳嗽。因此在对方自我介绍前我已经知道是史蒂芬·波特。

“我跟你提过的装着哈蒙·克雷恩稿件的盒子,”他喘着气说,“终于被我找到了。正如我之前猜测的,果然在地下室,不过是藏在亚当·波特那只旧皮箱的最底下。”

“那些稿件对我有什么用处吗?”

“嗯,说不上来。大部分是手写稿的复印件。有一些写给哈蒙的信,一些哈蒙写的信,似乎都和工作有关。当然——”咳嗽,“当然,我没有全部看完。可能你会发现一些有用的信息。”

“也许。什么时候可以给我看看?”

“现在就行,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直接送到你家,但中午我有个学生要来……”

“不了,不了,我去你工作室。半小时后如何?”

“好极了。我会——”咳嗽,“我会在这儿等你。”

我决定待会儿再给凯莉电话,现在立即向北海滩出发。天气很好,到处是游客。每逢周六,贫民区的人也都出来走动了,我在大街上根本找不到合法的停车位。离波特最近的停车场在几个街区之外,因此我不得不在他房子周围找了个公共汽车停靠点停车。该死的。

波特还穿着那件绿色工作服,戴着同样的红色蝴蝶领结,就算不是同一套衣服,也一定是我上次来这儿看到的那一套的双胞胎,上面都沾着一块一块的黏土。他一手拿着烟,鼻子和喉咙因剧烈的咳嗽而发出持续的噪声。

那个盒子在其中一张沾满黏土的工作台上,是一个很大的硬纸板盒,里面塞着的稿件大部分是黄色大页纸。我问波特是否想要我在这儿整理,他说:“不,你可以把盒子拿回去。”说完后又是一阵咳嗽,这次很厉害,他整个人都蜷了起来,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我想做点什么,但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无助地站在那儿,等他喘过气来。

“糟糕的一天,”他说,“该死的肺气肿。”

应该说是该死的香烟,我想。

我带着盒子走到工作室门口。波特陪我一起过去,路上又点了一支骆驼烟。行尸走肉,我这样想着。说再见时我尽量掩饰,不让他看出我的同情。

手写稿、手写便签、打印的片段和未完成的故事、来自克雷恩纽约事务所以及许多书刊杂志出版商的信件、克雷恩寄给这些人的信、几封寄给克雷恩的私人信件、几封克雷恩的回信和其他几封私人往来信件。所有的稿件都是复印件,时间从一九四二年到他死前这段时间。

我坐在饭桌旁,把信纸和黄色大页纸都分好类。从某种程度上来看哈蒙·克雷恩像只仓鼠一样喜欢收藏东西。我开始看那些枯燥乏味的纸张。先是手稿;两本约翰尼·阿克斯小说——《阿克斯的烦恼》和《别砍我》,三十多篇中篇和短篇小说,大部分主角都是约翰尼·阿克斯,所有的书稿都贴上了“已售”标签,上面还有具体日期和刊登它们的小说或者杂志的名字。我从一九四九年的手稿开始迅速翻看。很多内容收藏家或学者会很感兴趣,但对侦探而言却没什么可看的。我把那些复印件放回盒子,集中注意力在短笺和零碎的小纸片上。

大部分短笺是手写的一没有标注日期——似乎是小说的构思:卡尼有枪,极客被警察拘捕,阿克斯受雇成为新的极客——可笑还是怪诞?近乎两页纸的长度:故事的开端、对地点和人物的描述、对话的要点、情节梗概。还有两部分更长的片段。一段标题是《踢吧,阿克斯!》,写了十四页,似乎是《斧头和痛苦》开篇的早期草稿。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寻找贝托鲁奇的名字,没有找到。

另一段起了个很通俗的题目——《人难免一死》——差不多比八页纸长一点。我以为那是一篇未完成的小说,然而却不是我想的那样。刚看到第一页中间,我就意识到它的意义非同寻常。

里克·杜宾盯着木屋地板上的尸体吓呆了。卡拉!是卡拉!他去村里的商店买东西时有人来过了。有人用大块木头把她打死了。

博雷利,他想。一定是她的丈夫,博雷利。

杜宾在她身旁跪下来,想哭却哭不出来。他爱上她了。真的吗?他不知道。他现在无法思考,只知道她死了,被谋杀了,静静地躺在地上,红发被自己的血染成鲜红色。一个小时前她还是温暖、激情、充满活力的。

他该怎么办?

第二页,杜宾抱起尸体,来到小木屋外面的安科尔湾,把尸体埋了起来。埋在一个地震形成的裂缝里:前一天发生了一场“可怕的”地震。他没有通知警察就把尸体埋了,因为他怕报警后被误认为是杀人犯。没有证据能证明卡拉的丈夫博雷利是凶手,而他自己又是小木屋的房客,独自居住。卡拉是另一个男人的妻子;而他自己的妻子正在旧金山的家中。就算警察相信他的故事,也会传出丑闻。杜宾是个作家,好莱坞正在筹划把他的一本书拍成电影,要是此时传出丑闻会毁了他整个职业生涯。

杜宾回到小木屋,擦干净地上的血迹,然后收拾好卡拉的钱包和其他物品,一起放入地缝中埋起来,最后在上面用土、草和牡蛎壳遮盖好。他想,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知道了;没人会怀疑他和卡拉的婚外情——除了博雷利——因为他和卡拉都极力隐瞒这种关系。没有什么可以把卡拉或者她的失踪和他联系在一起。现在他把她埋了,就觉得自己彻底安全了。

所有的事都处理完后,他带着自己的细软回到旧金山的家。但他对卡拉念念不忘,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无法忘怀。卡拉死去的脸反复出现在他的梦里,一遍又一遍地质问他:“你说过你爱我。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爱的人?”他不能睡觉,不能工作。他甚至想回到安科尔湾,向警察交代所有的事情,带他们到掩埋她的地方。但他鼓不起勇气——太晚了,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他们永远不会相信他了。于是他开始酗酒,试图去除心底的罪恶感,减轻愈演愈烈的妄想症,但无济于事。

每次电话铃或门铃一响,杜宾都担心那是警察。或者更糟糕——博雷利。博雷利很暴力,是个危险人物,但并不愚蠢。他清楚卡拉的尸体被处理掉了;他知道是谁干的,以及那么做的动机。也许他不想就此善罢甘休,也许他决定杀人灭口,杀了那个知道真相的人、知道他杀了卡拉的人。要是他来了怎么办?要是他想杀我怎么办?要是他——

要是

片段到此结束。如果我还不知道一九四九年十月托马利湾发生的事情,那么无论对我还是对史蒂芬·波特,这段故事只是一篇小说的开头而已,而且是那种卖不掉的、乏人问津的小说。因为在那个年代背景下,它显得太感性了,又超越了一般道德底线;事实上,克雷恩把真实事情写成小说,可怜兮兮地企图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就像一份永远不打算让人知道的忏悔。尽管他写不下去了,但他的收集癖又阻止了他毁掉这东西。这几张纸有力地解释了他为何后来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基于黑暗、凄凉、丑陋的动机:罪恶感、恐惧、自我厌恶、妄想症。可能他曾经有那么一点爱凯特·贝托鲁奇,可能这也是他自杀的一条理由。他不仅没有勇气将杀凯特的凶手绳之以法,还把她当死去的小动物一般草草掩埋了事。

他的忏悔并不让我惊讶,但眼前这些黄底黑字——哈蒙·克雷恩亲自写下的字句——加深了我的抑郁。我起身开了瓶米勒淡啤来到客厅。浓雾仍然笼罩着这座城市;我站在面向海湾的窗前,看着头上的天空一会儿变成蓝色一会儿变成灰色,想象着如果克斯卡顿看到这些稿件会有什么反应。他看不到它们,除非我拿给他。但是今早他已经把我解雇了,我没有义务再跟他分享我的发现。

我的发现。今天一整个下午我所做的,就是在这些旧稿件中翻找搜寻,体验一个死去的可怜作家肉体和精神上所受的痛苦折磨吗?不管怎样,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我受雇找出克雷恩自杀的原因,我找到了,并且最终因为自己的努力被解雇了。就是这么回事儿。

是不是呢?

贝托鲁奇谋杀案。有人杀了他,而原因和哈蒙·克雷恩有关。事实上我的工作还没有完成,我自己心里清楚。哦,见鬼,别再说了。

喝完了啤酒,我回到厨房坐下。好吧,继续看。接下去是一些公务往来的信件。克雷恩的经纪人通知他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被录用了,还有关于约翰尼·阿克斯系列小说的版权销售合同。另外几封的内容是经纪人推荐他为杂志写一些小故事,还有一些市场信息。编辑们的来信大都在讨论某本书怎么修改的问题。一封两页纸长的信里详述了为什么编辑退回了一篇故事,克雷恩在信的第一页手写了一个词:胡说!还有一些克雷恩给上述那些人回复的复印件。一些寄给经纪人和编辑的个人简历,附有手写稿。另外几封信里有和经纪人讨论财务问题的,也有和编辑辩论小说修改问题的;克雷恩在讨论修改问题的信里常使用具有讽刺意味的词,比如:约翰尼·阿克斯“永远不会”朝手无寸铁的人开枪,E先生,无论何种情况,即使那个没有武器的人是一个七英尺高的印度驯蛇人,正打算抽掉约翰尼的脊梁骨。对此我有绝对的把握,A先生甚至不会朝“蛇”开枪,除非那条蛇正在给枪上膛。

这些对我没有用处。我继续翻着克雷恩的私人信件,特别是一九四九年最后几个月的。大部分是崇拜者们寄来的,有一封来自密歇根一个妇女,粉蓝色的信纸,信中称自己“梦见与亲爱的约翰尼·阿克斯亲热”,询问克雷恩先生来纽约时是否经过东兰辛,她非常非常想见他一面。没有凯特·贝托鲁奇的信,也没有安吉洛·贝托鲁奇的。有一封罗素·丹瑟尔潦草的短笺,商量合作著书一事,克雷恩在底部写道:“来吧罗素——老古董!”史蒂芬·波特寄来的信,信中表达了他是多么喜欢《仁慈的阿克斯》这部小说。除此以外,没有其他我熟悉的名字了。

最后剩下的就是克雷恩自己写的私人信件了。有给崇拜者们的回信,包括礼貌但坚决地回绝了东兰辛那位女士的请求;给罗素·丹瑟尔和其他作家的信,语气相当风趣诙谐;这些信都写在一九四九年九月之前。只有几封盖了十月十五日的邮戳,其中有一封日期是十二月七日,珍珠港纪念日:

亲爱的L:

无从下笔。尤其是近来我头脑不清(没错,我知道烈酒使事情变得更糟)。但除了你,我没有其他人能够信任了。

你知道我对曼蒂的感觉。她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我出了什么事,请你代我照顾好她,从经济上和其他方面。我能把她托付给你吗?

事实上,我活不了多久了。我睡不着,吃不下,无法工作。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要精神错乱了。我内心有太多创伤不能说出口,无论对你还是其他人。所有人都不该知道真相,尤其是曼蒂。她知道的话会伤心无比。

生活对我来说比死还可怕,我却没有勇气去结束它。不过至少现在我准备好了。很快我会找到力量的。或者说环境会迫使我做出抉择。无论如何我死了会更好,结束这一切痛苦。没有我,曼蒂会过得更好,尽管她永远不会知道原因。

正如约翰尼所说,我感受不到仁慈,我得不到帮助。人们不会同情和帮助我。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只请求你照顾好曼蒂。

结束了。如果他还写了其他的话,大概放进原件上的附言部分了。

我又看了一遍这封信,然后是第三遍。它进一步证明了十二月十日之前克雷恩就想过自杀;最后他的精神达到了崩溃的极限,终于付诸行动。这里有个小小的疑点:自杀时克雷恩处于醉酒的状态下。除此之外都说得通。没有连不起来的地方,没有什么不对劲。

但我仍然觉得这封信很奇怪;这种感觉挥之不去。

曼蒂就是阿曼达,毫无疑问。但L是谁?为什么他或她是克雷恩唯一放心托付妻子终生的人?就我所知,与克雷恩接近的人中没有以字母L打头的姓或者名。难道是个昵称?

也许波特知道。我到卧室给他挂了个电话。他说:“L?我想不出任何人来。哈蒙的密友中没有哪个人的姓名是以这个字母打头的。”

我回厨房再看了一遍。心中不停地打着大大的问号:为什么?为什么?

答案仍然在和我捉迷藏,就算再读三遍也一样。我想还是把它暂时放到一边,稍后再来研究。我把它和克雷恩的“忏悔小说”用回形针别在一起留在桌上,其余的放回硬纸板盒。然后我又从冰箱拿了瓶啤酒,打电话给凯莉。

我需要点儿振奋精神的东西——迫切需要。

她来了,在床上让我兴奋。事后我想再去看一遍那封信,但我没去,我不想再陷入沮丧。于是我抱着凯莉,建议她再来一次。

“性爱狂。”她说。

“该死的,就是这样。”我回答

这次,我也着实让她兴奋了一把。

晚上九点三十分,电话响了。凯莉和我正窝在床上看电视,里面在放一部叫《哥斯拉对决摩斯拉》的电影。我拿起话筒说你好,鞋店女王温黛说:“你知道我是谁吧?”声音模糊得我几乎听不出她在说什么。她喝醉了——听上去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呃。”我应了一声。

“要知道我恨你。还有她和她的两个荷包蛋。你们两个。”

“听着,不如你现在到床上去睡一觉——”

“你他妈的干吗自己不去,啊?”她吼道,我叹口气,挂了电话。

“谁打来的?”凯莉问。

“不讲道理的人。”我说。

我想着:可怜的埃伯哈特。可怜的、看走眼的、愚蠢的埃伯哈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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