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交朋友种是很容易的,开春没几日,老太太就跟隔壁巷子胡家的老太太胡徐氏成为挚友。

这俩老太太都是庄户人家出身,就总有说不完的话,她们都吃过大苦受过大罪,那就必须跟别人阐述一下艰难,表白表白自己这些年,生儿育女苦苦煎熬活下来的辛劳。

老人家唠叨多,一件事反反复复来回说就不招人待见。儿子,孙子,媳『妇』们都躲着她走,老徐太太就常年寂寞,作了心病,成了一个刻薄的老太太。

这老太太得罪不起儿子孙子孙女子,就把三个儿媳『妇』全部监管着,让她们早请安,有婢仆也得让她们齐齐上手给全家做一顿早饭,丈夫孩子的衣裳也不得婢仆去做,必须她们亲手裁制……

反正,她们已经恨自己了,背后说自己是怎么不早死的老狼婆子。

那她就狼婆子了!

徐老太太的想法特别简单,你们不是说我受的苦,旁人的娘都受着么?那你们也照着我的苦轮一遍……

现下好了,她说一串儿,陈家老太太补一串儿,做娘辛苦总是相似的,互相疼爱亲香一下,再互相炫耀一下身上的东西。

东家长西家短的笑话笑话,一天下来神清气爽,饭都多吃两碗。

俩老太太乐不思蜀,每天就掂着出去玩。

胡家那些媳『妇』子,看老太太的眼神,如今就像看着救命恩人一般呐!

她们太难了啊!

从前为了脸面,也不敢轻易放老太太出去交际,没得一帮子贵『妇』坐着,就只听她家老太太不分场合,来来去去不分人的叨唠她早年守寡,辛辛苦苦伺候三个儿子屎『尿』屁的那些腌臜事儿。

尤其胡大人,他小时候肠胃不好,总是拉裤兜。徐老太太却最爱说这个,以来显示她大冬天河边洗衣的辛苦。

现在又从邵商来了京城,这一路胡大人都是绝望的,不然陈大胜头回见到他,便觉着这家伙脸颊凹陷,看着刻薄尖酸又不快活。

人胡大人,其实是个能臣,又颇得上司喜欢,便有了泉前庄大宅子的福利。

可谁能想到呢!这地方还真是个宝地啊!

那隔壁巷子,竟有个一模一样的陈家老太太,对方还是个六品老安人,人家作起来的那个劲儿,只比自己老娘凶猛。

那是啥都是她的!偏偏人家孙媳『妇』根本不生气,就当小孩子娇惯着。

恩,既然有了垫底儿的~那就放老娘去出去吧。反正谁也别笑话谁。

这俩老太太玩着玩着,又来了巷子口的老陶太太,

老陶太太哪有她俩生活好,就被无情的沦为炫耀对象。

偏这位有心眼,懂得奉承,最会损自己夸奖旁人,这互相一调剂,老陶太太就成了陈家老太太,胡家老太太最爱的人。

这日一大早,老太太照例穿上孙媳给自己做的新衣裳,从里到外套了五层新,袜子都穿绣花边的那种。

她现下爱美,比不得人家徐老太太富贵,但是每天赢过陶老太太是没问题的,为了保住自己中间的位置,她就让七茜儿给她挽发。

七茜儿给她抹了头油,抓了个一窝丝,又上了三根银扁方,出门的时候,她却有点不爱出去了,就瞄着七茜儿的胳膊不动弹。

这老太太什么心思七茜儿一眼懂,这是自己那六个镯子戴过一遍,今儿觉着出门寒酸呢。

“知道了,知道了!”七茜儿伸手把自己的玉镯子拨拉下来,给老太太套上。

老太太怪不好意思,就别别扭扭的说:“就一会儿,一会子回给来我还你,我~不要你的!就是戴戴!”

七茜儿一手提着茶具小点心篮子,一手提着老太太的小凳与她一起往外面走,边走边说:“您暂戴着,且忍几天。我那边给你缝了一套新缎的夹袄,扣子我给你上套银镂花儿的,转两天,我再让臭头去城里看看银铺金铺都开门没,若开了,咱就请师傅家来,好歹给您做几套见人的首饰。”

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想出去体面点还不成么,多简单啊,家里有钱儿!

老太太一听要花钱,就二话不说把镯子摘下来了,非要还给七茜儿。

“我的够戴!那么些呢……”

说完她回身进屋,戴了自己的旧镯子出门亮给七茜儿看:“我这个也是新的,我有!你们不敢花钱啊!”

她顶门的儿子就住在隔壁,她吃不上人家的,也花不上人家的,那两口子就卖一张大粪嘴,还应了个被隔壁孝顺养老的名声。

现在她再从臭头两口子身上扒拉东西,那就不是人了。

她腰杆不直,心里不踏实,着实就不志气啊!

老太太有时候夜里,就翻来覆去就想,若不是臭头给自己挣来一副诰命,她品级都比老四高,不用在这两口子屋檐下端碗,那就是人过的日子。

那她要没这套诰命呢!

有时候她也想,若是当初想省钱,没聘了茜儿?那会如何?

想起来牙齿根都是打颤的。

想着心事儿反锁了门,祖孙刚入巷子就听到陈四牛那故作文人的咳嗽声:“咳!嗯!嗯!”

七茜儿听到,拉着老太太就走。

走不几步就听陈四牛在身后,又恼又嗔的喊了一声:“娘~!”

老太太也假装没听到,一步就迈过七茜儿,准备自己先溜。

可没走三步,陈四牛就拦住了老太太,他也不看七茜儿,又满眼含泪的喊了一句娘:“娘~您这又是何苦?都是一家人,难不成儿子丢了脸面,丢的是儿子的脸?那是全家的脸啊!”

他斜眼看七茜儿的脸『色』,七茜儿对他阴沉一笑,他便立刻换了地方,继续看老太太哀求:“娘~您救救儿子吧,儿子再往前就是绝路了!喜鹊她娘的现在又有了,您明年就能抱新孙子了……我爹要是地下有灵,还不知道多高兴呢!那您不管我~明儿我全家都得挨饿啊!娘~!”

陈四牛这人天生怯懦,你越强他越怂,就只欺负自己的娘。

可惜老太太今时不同往日,看他无耻,就啐他道:“呸!老娘才不去说!你自己有本事你去说!我看你没这个胆子!你自己造的粪你自己吞了!你有大多能耐,你就端多大碗!你还当是前几年呢?老娘捞不住你没个人证!就你做的那点龌龊事情,你当谁不知道呢?”

长辈教训长辈,七茜儿一个字都不会多说,她就安静的看着陈四牛。

这位也是能人,也不过几日的功夫,陈四牛活动入工部,便换了体面的士林老爷袍子,头上也顶了黑『色』的文士幞头,大初春天不热,人家还拿折扇。

哎~真是可上史书的奇人啊!

话说年前,陈四牛拿着荐书去了燕京,他志得意满的活动了整个年节,银子花了无数,才在工部活动了个七品所正。

他找的那人确实是个实权,也原说让他去水口,可是人家主官一问,竟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那他能干什么他在工部,就什么都做不了!

如今跟从前不一样了,前朝就是因为水口的事情灭的国,现在水口再来个不识字的,这不是找麻烦么。

这位主官思来想去,碍着亲戚的面子,最后到底给陈四牛想了个好去处,工部庆丰所柴薪司,给了他一个七品所正的位置,然后却没有给他派任何实在差事,就挂个名儿,让他拿一份俸禄。

柴薪司是个肥地方,不说别的,单说一样。

燕京出来四十里入百泉山,沿着山脉边又二百里这一路,工部共有二十个烧炭厂,随便给陈四牛一个地方管着,那都是冒油的好去处。

可是他不识字,也不识数,更不懂烧炭的手段,他就只能挂着。

甚至陈四牛自己都清楚,他也至多挂三年了。

考绩下等甭说继续做官了,直接让人撸了也未可知,毕竟他不是文路上来的,没了一份实缺,想想办法,还能在吏部重新想法子找关系补缺。

他是武转文,还是举荐官,拨拉他太容易了。

他欲哭无泪的愁啊,愁啊!就喜从天降了!

他最小的侄儿福星高照,竟然成了御前红人了,成了皇爷的心头好了,还是大太监佘青岭的干儿子了?

头一回从旁人羡慕的语气中听到自己侄儿的名字,陈四牛是震惊的,而震惊确定之后他又是惧怕的。

无它,其实叔侄之间,就是明面上的关系。私下里其实早就都撕破脸了,不管是臭瓜,臭蛋,还是臭栓子臭头,他们都看不起自己这个亲叔叔。

尤其是臭头他爹,自己三哥陈三牛那件事后,这世上就再无叔侄情谊了。

他三哥当初也是在谭家,却是在谭士林手下卖命的。

而谭士林是继谭二将军之后,皇爷第二入眼的谭家人。

当年宁中郡太上皇遇险,谭士林带着五十军士返程营救,后来太上皇是回来了,大部分的军士却都损身了。

因太上皇的命贵重,当年皇爷自己掏钱,一个阵亡的军士是给了二百两抚恤,还有一条,家里若有直系血亲为奴的,允赦一人为民。

钱儿是陈四牛去领的,赦的那人却是乔氏的那个前夫。

都在谭家军帐下,三哥的事儿,陈四牛觉着自己侄儿一准儿清楚,可那又如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后来,他确曾有一段时间是不敢见侄儿,可他是上峰养扑满,拿了他怕死的短处不断威胁,为了活下去!陈四牛便依着孝敬老太太的名义,挨个的又去寻了侄儿们敲诈。

他想过的,谁知道这些人能不能活呢?大不了,他们死了,自己多烧点祭品还他们!

谁知,最后到底活了四个,还有那个侄女丁香,那也不是个好东西。

他活着难道不好么他是这个家第二代唯一幸存的人,别说抠点钱儿,就是他遭了难,难不成他们还不出钱儿救他了么

就怎么一个个的这般不通人情!

人啊!尊严没了,慢慢也就豁出去了。

不然还能怎么着?陈四牛觉着自己是不亏的,起码哥哥们都死了,他活下来了。

没脸就没脸吧,他也没预备要什么面皮,只他也是苦熬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有个七品官位了,难不成还要返回去做泥腿子么?

再者,乔氏肚子里又有崽子了,难不成让自己的孩子看旁人的眼『色』活着?

陈四牛想了好几天办法,最后便听了乔氏,无论如何也得挂个实在的差事,做空差不管是个谁,一准就是个死。

可是如何在工部弄到个实在差事呢,也很简单,叔侄携手燕京衙门口溜达一圈,自不愁人巴结,说不得效果会更好。

然而陈四牛不敢跟侄儿说话,更不论提要求了。

怎么办呢?他还有娘啊!

如此,陈四牛这几天便疯魔了一般折磨老太太。他是白天黑夜只要没人就哀求,半夜爬过墙,就蹲在老太太窗户边哀求。

陈四牛唯一没有算计到的是,老太太如今跟从前不一样了,昨夜他刚爬过去,老太太就是一盆冷水过来。

倒春寒的天气儿啊!

“娘~!”

陈四牛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亲娘,心里也不知是啥滋味,他现在是彻底凉了的,就觉着老天不公,娘也不公!

然而他的亲娘想起昨晚的折磨,就忍无可忍,伸出手对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

“啪!”

巷子里耳光响亮,巷子口便被惊动了。

那老徐太太嗓门很大的就问:“陈吴家的!!可是摔了?”

怕人看到,陈四牛捂着脸迅速躲进身后的门廊,老太太抓起七茜儿就走,一边走,手一边发抖。

七茜儿吸吸气,扭脸对老太太笑着说:“您莫慌!不慌!我来想办法啊!”

老太太一滴眼泪都没流,就看着前面道:“没事儿,『奶』早想开了……”

大不了就一死,她也不能连累孙孙们了。

七茜儿送得老太太出了巷子,迎面便看到隔壁工部巷里的徐老太太。

哦,现下泉后庄的巷子可均匀了,六部加个亲卫所,倒也不偏不向,分完为止,皆大欢喜。

徐老太太正跟陶老太太吹牛,见到这祖孙,也不学陶太太起来施礼,却一伸手『露』出很粗的一个金镯子道:“哎呦!可算来了!老安人,小安人好啊!老身今儿就不起了,实在是昨日没睡好!”她又抚『摸』一下胳膊上那镯儿道:“早年冬日里,寒水里洗衣裳作了大『毛』病了……”

老太太不在意的摆手:“起个屁!都啥关系你起?见天整这些虚的?没用!哎~年纪到了~我今早起那脚也不利落,刚才差点没摔了,这鞋子不舒坦呢!”她微微摆了一下袄裙,『露』出了崩了锦边,锈了花的新袜袜!

哼!御赐!

七茜儿给人家垫好小凳小垫,又在徐老太太的桌子上,摆起今天给老太太做的几样炸货,再奉上热茶。

等到她铺排好才笑着施礼道:“这是昨儿老太太提点我做的!甭看是炸货,可是酥脆呢,老太太们试试?绝不费牙口的。”

老太太一看费油了,就心一阵抽疼,还得故作吃的多了,不爱吃一般随意说:“是啊!是啊,你们尝下,也不是多稀罕的东西,我都吃腻了,你们吃,你们吃!”

老陶太太亲自上手取了一块,用手兜着吃,吃完便使劲夸好。

这样,人家老徐太太才屈尊降贵的吃了两块,却意外的合口,一高兴便毫不客气的要方子。

可惜陈家老太太什么人,当下就啐了人家一脸。

然而徐老太太也不生气,还笑嘻嘻跟陈家小安人央求:“小安人,您行行好,老婆子我最近后面俩槽牙晃悠,这酥脆咸香能入口的多久没吃到了,您行行好!明儿再赏我这个老讨吃一点儿呗?”

七茜儿捂着嘴就笑了起来:“成!我家里做了不少,本是想给我家老爷带到卫所垫肚子的,您让人跟我来,我给您装些!哎呀,可怜的,年纪大了,就一点不好,牙不好,吃饭都不香了!”

咳!这一点,是切身体会过的。

三老太太立刻开始说自己的牙齿。

她们有说有笑,陶老太太就在一边暗自羡慕又暗自唾弃自己。

现在儿子们都记挂家里了,她家日子好了十倍不止,还有啥不知足的?

本该满足的,可现下在看!人家老徐太太出门,身边有俩婆子侍奉,身前还半跪个小丫头捶腿。

人家架势铺排的这还不算夸张呢,毕竟是六品官员家的老祖宗。

再说人家陈家,谁敢说半个字的不好,甭看家里一个婢仆都没有,可人家真是找了个一顺百顺,福星高照的孙媳『妇』,这小媳『妇』来了之后,陈老太太便掉进蜜罐子了。

甭管徐老太太多么大的排场,就没有人家陈老太太身上,一针一线都是孙媳『妇』给置办的体面贴心。

偏偏这两位过的这般好,还成天抱怨,也不知道抱怨啥?可细想想,过得好的人才有闲空找人抱怨呢,就像她,她坐在这儿便不敢抱怨,还得努力讨人欢喜。

老陶太太想到这里,心里堵,却笑的十分开心道:“我跟你们说,昨晚我可听到打更的了,许今日能来和尚化缘!”

她话一落,这俩老太太顿时大喜,纷纷让身边人回家,立刻预备好米细面各一碗来。

这年头,谁家无有亡人,谁不想给亡人送点功德。

那平安无事的年份,和尚才下山打更,白天再去善主家里化缘,人家出家人不白吃你的布施。

老太太从未这样大方过,就拉着七茜儿的手道:“这便安稳了!这便安稳了!赶紧家去,取一碗……不,十斤!最好的粮食咱布施十斤!”

七茜儿知道她的心病,便拍拍她的手说:“哎!好!您等会,这就来!”

说完她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一进门便看到陈大胜正趴在桌子上写佛经呢。

这家伙倒也是个努力的。

七茜儿看他闲着,便进了屋子对他说:“你赶紧去找你四叔坐坐,我看他那个架势,昨晚一定又去老太太那边讨厌了!老太太不想管,他却想『逼』死你『奶』呢!”

说完七茜儿便跑到下屋,托了盆子,狠狠取了一斗米出去,她也是见天盼望和尚下山打更,如此,便彻底平安无事了。

等到七茜儿抱米出来,便看到陈大胜趿拉着鞋往外走。

七茜儿到底不放心他,便说:“喂~!”

陈大胜扭脸看他:“啊?”

到底,到底是越界的事情,打长辈呢!

七茜儿低声嘱咐道:“那你,别~打脸!毕竟是个长辈!”

陈大胜笑下,回了句:“知道了。”又趿拉着鞋离开了。

等到七茜儿抱着米出去,便看到巷子口的角落,老陶太太正掰她端出来的炸货往地下扔。

这是穷困人家出不起给人的布施,就给蚂蚁布施,给小鸟布施……

七茜儿假意没看到,抱着米绕过人家直接回到工部巷子口。

老太太看她端了一盆,头回一声不吭,还对她笑了下。

如此,这娘母几个就坐在工部巷门口等和尚,可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半下午,那和尚也没来。

老太太失望的回到了家,晚上吃饭也吃的不慎畅快。

这天晚上,七茜儿收拾完钻进被窝,就对隔着一个帘子,大炕另外一头的人说:“陈臭头!”

陈大胜好半天才懒洋洋的回了句:“恩?”

“打了?”

“恩!”

“重么?”

“躺个三五天吧!”

七茜儿微微叹息,裹着被子想心事儿。

陈四牛虽然懦弱,可是有股子韧劲却也随了老陈家根儿。

就是说,三五天之后,她又要折磨老太太了?

老太太现在就是熬着使劲忍耐,使劲忍耐!总有一日老太太就熬出『毛』病了……

身边的布帘子划拉一下被掀起来,陈臭头穿着里衣,瞪着七茜儿道:“媳『妇』儿!我不成了!我憋死了都!”

七茜儿当下吓疯了都!

她刷的坐起来,抱着被子倒退,还磕磕巴巴的说:“你,你,你不能出尔反尔啊!你都答应了啊……那,咱安儿还得等……我,我守孝呢你忘了?你,你给我憋着……要不,我给你……”七茜儿小心翼翼看着他瞪红的双眼道:“给你打一桶井水?你凉快?凉快!”

七茜儿吸气暗想,他要敢胡来,就把他丢到井里彻底凉快?

陈大胜很快反应过来是什么事情,当下就给气笑了。

他伸手放下帘子,在那头大声说:“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是说咱『奶』的事情……憋死我了!”

七茜儿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坐在那儿稳定半天才站起来,走到帘子面前拉开。

面前豁然开朗,陈大胜挑眉看着穿身水葱绿里衣的小媳『妇』儿,便讥讽道:“舍得撩帘子了?”

七茜儿讪讪的笑:“你看你,想什么呢?我就是……嗨!这不是拉开了么?你看!拉开了!我信你,不信谁,我都信你!”

她使劲把帘子拽了一下,又迅速躲回被窝,把自己盖的严严实实。

陈大胜无奈的一躺,其实~他一直就觉着,自己跟媳『妇』这种相处方式有些古怪的,也说不出哪儿古怪,反正就是不对劲儿。

这世上还有把男人当成儿子管束的?还有不许男人近身,防贼一般每天一个炕上歇着,偏偏要一个炕头一个炕尾,中间还得拉个布帘?

他当然不会做什么!可是为什么不信任自己呢?

陈大胜有一肚子问题,偏偏自己的老师是个太监,问这样的问题就太残酷了。

至于皇爷,哼!不是他看不上,就看后宫斗的那样儿吧,他自己都顾不得自己呢。

而跟他最近的柳兄,哼!不是他看不起,有钱不知道存着过日子,都交到新开的书楼里捧娇娘了!

以后啊,有他好受的。

那自己要跟谁请教呢?或者根本别吭气,就任其发展,也许天下夫『妇』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呢……还是不对劲儿啊!

屋内安安静静,一直到外面响起和尚打更的声音,身边才传来媳『妇』儿软绵绵的说话声道:“你~认识工部的人么?”

陈大胜一愣,脑袋里立刻划过工部尚书的武昌年那张四方大脸,他从来没见过那样方楞的人脸啊!

“跟工部的武尚书说过几回话。”

七茜儿眨巴下眼睛,干脆扭过身道:“这个人情太大,咱欠不起,不求!你想个小的”

陈大胜不知道媳『妇』儿要做什么,脑道理便开始想工部那些官员,左右侍郎?三品,也不小啊……

后来他想起一人便说:“有个虞部的员外郎,好像是姓雷的,他欠我个人情。”

七茜儿翻个身,看着也在看她的陈大胜道:“虞部的啊!那五品也够了,你不早说!这个最好,可他欠你什么人情?”

陈大胜不知道想起什么事儿来,他笑了一会,这才歪头对七茜儿说:“不知道,反正就是工部的什么工程一直出错,皇爷生气,一天打了他三次,六十多板子呢!我看人都虚脱了,就跟打板子的弟兄说,轻点打,再打出事儿了!转天,他特意让人去所里谢我,说我对他有救命之恩……其实皇爷吧,对前朝的大人们就一直转不过弯儿,我先生每天说他呢……”

陈大胜也不知道动了哪根筋,便开始唠叨起皇爷的破脾气,他一直唠叨到不对劲儿,才立刻收了话,颤颤巍巍的扭头看着自己媳『妇』儿道:“我……我……媳『妇』儿?你咋不说话了?”

七茜儿莞尔一笑,摇摇头说:“没有,只是没想到你都走到这儿了……”

陈大胜听不懂:“走哪儿了?”

七茜儿笑:“这个没所谓的,我就说,你要是有事儿让这个虞部的大人去做?他能听么?”

陈大胜想了下,很确定的说:“不敢不听吧,你有事儿找他?”

七茜儿摇头:“不是我,是你四叔。”

陈大胜一听,扑棱就坐起来了,月光下,他的表情特别恐怖,就瞪着七茜儿道:“你让我管陈四牛?”

七茜儿吸吸鼻子:“你急什么?躺下!!”

这句就比较严厉了。

陈大胜一愣,想起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便立刻虚脱,仰头哀求道:“媳『妇』儿,能不管他么?”

七茜儿在边上悠悠的说:“不管?他每天去折磨阿『奶』,阿『奶』扛不住,就咽了气!阿『奶』一走你更不管,他就更活不下去!那边一个娃,两个娃的生……都住在一个庄子,今儿没米,明儿没柴,人穷便没了脸,他现在都豁出去了,再养上一群孩子,一代一代的生……不说旁的,咱活着还好,可是有一日,咱安儿怎么办?”

陈大胜眨巴下眼睛,对自己有个安儿的儿子已经习惯了,反正他媳『妇』就是这么笃定。

他困『惑』的问:“什么怎么办?”

七茜儿叹息:“你想啊,咱儿子,天之骄子!官宦人家的公子,以后是要有大出息的!可是偏偏身后跟着一群穷的要掉地上的不要脸长辈,咱们不在了!压不住了,那四房的崽子们,不是要连累咱子子孙孙么?”

陈大胜一仔细想,可不就是这样的!

这可怎么好?

一时间脑袋里犹如真实发生一般,陈大胜想了很多不好的后果,最后他想,不然明儿出去,就给他制造点什么意外?

再送他做跟先生一样的人?

不不不!陈四牛那种卑鄙人,他简直侮辱了太监这份差事,可是弄死他,阿『奶』也活不得了啊……

他正想手段呢,就听到自己媳『妇』道:“其实~你四叔就怕没了七品老爷的体面,他怕旁人看不起他呗!他这事儿其实也简单……”

陈大胜都愁死了,他扭脸就盯着媳『妇』问:“简单,你有法子?”

七茜儿点头,坐起来,竖着指头对陈大胜道:“别等他折磨阿『奶』,明儿你就悄悄回燕京,找那个员外郎去……你就直接安排这事儿,给他补一个又苦又累的实缺,也别让他知道是咱做的。

你四叔别的本事没有,吃苦倒是与你们差不多的!之后么……就让他在七品的位置永远上不去!只要他有俸禄,他家里就得自己养活!这泉后庄来来去去都是什么样子的人家,哼!互相攀比着,他就过不好!偏偏又不敢总来求你,这世上死在不入流的官员年年都有,反正你把他上进道路堵死了,他就造不成□□烦,你懂了么?”

陈大胜想了一会,从被窝子里伸出大拇指对媳『妇』说:“高!媳『妇』儿,这就是钝刀子杀人对么?”

七茜儿冷哼一声:“我有『毛』病我受他的冤孽!就慢慢磨他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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