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对这桩联姻并无真情实感的期待,但当众被新婚的丈夫嫌弃到如此程度,李凤鸣多少还是有点尴尬。

但事已至此,她若再对萧明彻甩脸还击,更要被人看笑话了。

于是稳稳端住了庄重架势,硬着头皮劝说萧明彻:“既边境战事吃紧,殿下不宜再多思。太皇太后那边,我定尽心尽力。”

大约萧明彻也知自己的举动让她难堪,僵站了片刻后,松口道:“好。”

他既认下李凤鸣的提议,太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冲李凤鸣夸赞了几句场面话,表扬她为妻贤达识大体之类。

事情就这么定了。

因军情紧急,萧明彻与几位将领需在今夜即刻启程,而李凤鸣则可于明早再往滴翠山行宫侍疾。

也就是说,这对新婚夫妇在完成大婚典仪后,仅仅单独相处了两个多时辰,就要各奔东西。

好在两人本就与陌生人没两样,倒生不出什么离愁别绪。

回到寝房后,萧明彻迅速取出一身方便骑马的武袍。

待他进了侧间换装出来时,门外正好有侍者禀道:“殿下,已为您打点好行装,马匹也备在府门口,随时可以出发。”

萧明彻没应声,转身走向靠墙的雕花五斗柜。

李凤鸣坐在床沿,双手反撑在后,暂时忘记了先前那份淡淡的尴尬,惊讶地盯着他的背影。

无论是萧明彻本人,还是府中的侍者仆从,对“淮王殿下临时上前线”这件事显然都很熟练。

这前后顶天就两炷香的功夫而已,居然就万事俱备了。

萧明彻从五斗柜里取了自己要的东西,回身过来就瞧见她歪着头打量自己。

他脚下稍滞,面上倒是没什么表情。

旋即大步走到李凤鸣跟前站定,垂首俯视她,目光直直迎上她的双眼。

“今夜,多谢你替我解围。”他的语调并无太大起伏,但音色却有几许莫名喑哑。

李凤鸣仰面端详着他,疑惑地眨了眨眼,口中笑答:“能得殿下这句谢,真是意外之喜。本以为殿下并不领我这份人情。”

“方才为了帮我,你赔上了自己的退路。你可清楚?”萧明彻问。

李凤鸣惊讶地笑了出声。

方才在厅中为萧明彻解围,在旁人眼中的事实就是“她李凤鸣上赶着讨好新婚夫婿,为此不惜跌了母国颜面”。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魏国那头不会因此立刻发难,但也绝不会忘了记她一笔。

若是个寻常的和亲公主,倘使将来与联姻夫君过不下去,又或者两国邦交破裂,有这么一笔在,下场可想而知。

对于这份无形的牺牲,萧明彻完全可以装傻。

若他不提,李凤鸣总不能没脸没皮地主动说出“我为了帮你,得罪了母国”这样的话。

只要话不挑明,他就不必担心李凤鸣挟恩自重,以此为要挟,对他予取予求。

可他竟直接挑明了。

他怕她只是一时冲动的意气用事,根本不清楚自己为了帮他,付出了多大代价。

李凤鸣不得不收回早前在厅上对萧明彻的腹诽。这人其实是有心的。

她真心实意地笑弯了眉眼:“殿下不必为我担心。我既敢那么做,自是权衡过利弊的,并非糊涂莽撞。”

萧明彻不知道,李凤鸣也没打算告诉他,自己并非寻常的和亲公主。

无论有没有方才那一笔,母国大魏都不是她的退路。

她原本就回不去的。

*****

萧明彻直勾勾盯着她的笑容,微微颔首,神情仍是无波。

喉间轻滚数回后,他才再度出声:“方才在厅中,我并非故意给你难堪,抱歉。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他虽致歉,却没要解释其中缘由。说话间微弯下腰,将一把钥匙和一枚小金印放在床沿。

“只要你往后别碰我,府中一切尽可自取。成交吗?”

李凤鸣不是傻子,立刻就明白,他这是要拿淮王府府库来交换,与她结盟做“表面夫妻”。

她心里乐开了花。

两人对这桩婚姻竟打起了同样的算盘,她无需费心思谈判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还意外多得了“府中一切尽可自取”的优渥条件,能不乐吗?

她整个人松弛许多,一改在人前那份庄重得体,稍显佻达地勾了红唇,轻夹眼尾斜向他抛去个意味深长的媚眼儿。

“殿下的意思是,今后你我始终有名无实。你对我的底线是‘要人没有,要钱拿走’?”

萧明彻眸心微凛,面上蒙了淡淡寒霜。稍退半步后,才挤出一个“嗯”字。

虽他只是从“面无表情”变作“冷冰冰地面无表情”,但李凤鸣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这点不同。

她不动声色地收敛起因得意忘形而散发的恣意,柔声笑答:“好。”

“太皇太后那边,就有劳你辛苦照看。兵部在滴翠山下的木兰镇设有‘飞驿’站,若有急事,你可凭我的金印借‘飞驿’传信给我。”

萧明彻交代完后,匆匆离去。

*****

萧明彻和李凤鸣都不知道,短短一夜过去,“殿下与王妃并未圆房”的消息已传遍了整个淮王府。

这事最初是由浣衣坊的几位大娘推测出端倪的。

毕竟昨夜太子一行在子时突然造访,之后不过半个时辰,萧明彻就随几位将领离府出京。

仔细算算,新婚的淮王夫妇在洞房内单独相处,加起来就不到两个时辰。

这还得抛开“掀盖头、饮合卺酒、叙话交流”等等琐事,加加减减就更没剩多会儿了,根本不够圆房的。

好在王府管事姜叔向来稳妥。

翌日天不亮,姜叔发现众人就此事七嘴八舌,立刻严厉喝止,并对几个话最多的略施薄惩,这才勉强刹住了话头。

辰时,李凤鸣吩咐随嫁侍女淳于黛、辛茴简单收拾些行李,便准备往滴翠山行宫去。

临行前,她随意唤了一名府中侍者来,好奇问道:“兵部的‘飞驿’,与寻常驿馆有何异同?”

她母国大魏也设有驿馆,但她是初次听闻“飞驿”二字,一时不懂有何玄机。

侍者并未立刻作答,反而小心翼翼地抬眼觑她,略显戒备。

虽说她是明媒正娶的淮王妃,但到底是异国公主,府中又都知她昨夜与萧明彻根本没圆房,因此侍者对她这个问题本能地警惕。

李凤鸣见他神情异样,立刻想到自己异国公主的身份,便笑着解释:“殿下昨夜临行前特意叮嘱,若太皇太后有急事,便要我往兵部木兰镇的‘飞驿’传信。我初来乍到,对‘飞驿’一无所知,怕到时弄错什么就不好了。”

侍者这才松了戒备,恭敬解答:“回公主殿下,咱们大齐的‘飞驿’,是兵部为方便传递军情急报而设。国境之内所有官道上,大约每隔二十里便有一座‘飞驿’驿馆,驿中皆备最精良的‘踏雪马’,最快能日行五百里。”

“原来如此,”李凤鸣又问,“那,若我借木兰镇的‘飞驿’传信给殿下,几日可送达?”

侍者尴尬傻笑:“王妃娘娘赎罪,小的读书不多,尤其不会算数。总之,殿下去的是南境战场,离此将近三千里。‘飞驿’传书最快日行五百里,劳您亲自算算?”

“三千里之遥,竟六日可达?果然飞速,寻常官驿还真比不上,”李凤鸣噙笑点头,“多谢你。”

*****

滴翠山行宫就在雍京南郊二十里外,马车很快驶出了雍京城的南门。

路上无聊,李凤鸣便随口与侍女淳于黛、辛茴聊起齐国的“飞驿”来。

她俩都是打小就跟在李凤鸣身旁的,既是侍女,也是她最亲密的伙伴。寻常无旁人在时,她们三人之间说话并无拘束。

辛茴压着嗓子,紧张兮兮道:“殿下还有心思念叨那劳什子的‘飞驿’?不想想昨夜的事如何收场?”

李凤鸣懒洋洋躺在淳于黛的腿上,笑笑:“需要收什么场?”

辛茴蹙眉,正要说什么,就被淳于黛打断:“辛茴,你是不是傻的?咱们殿下为何会在这里,你忘了?都被迫和亲保命了,怎么可能再回去?那头许多人也不会想让殿下回去。”

辛茴瘪了瘪嘴:“可,皇后定是想要咱们殿下回去的。”

“母……”李凤鸣急急住口,缓缓闭目,重新道,“皇后陛下如今也是泥菩萨。她能为我争取到‘和亲保命’,已经很不容易。”

大魏实行“帝后共治”,皇帝、皇后都被称为陛下。

良久后,李凤鸣低低出声,打破了车厢内令人窒息的沉默:“辛茴,我如今的身份是什么?”

她虽是闭目轻言,面上也带着笑,可语气里却透出浑然天成的肃正威仪。

辛茴垂下脑袋,背书般小声道:“大魏裕王李典之女李凤鸣,圣谕特封锦萍公主。和亲至齐,为淮王妃。”

无论哪国天子赐封,字字皆含圣心,并不难揣摩。

一个“萍”字,已注定李凤鸣从踏出魏国国境那天起,就再无退路。

李凤鸣敛了气势,笑音温软:“所以啊,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就没想过走回头路,我只想过好这一生。”

辛茴恍然大悟,重重点头:“殿下是打算好生经营与淮王的婚姻,做一对恩爱夫妻?”

“辛茴,你这人怎么这样?”李凤鸣笑音促狭,“世间列国,各型各款的男子那么多,若我余生只能独宠萧明彻一个,亏心不亏心啊?你想想《英华宝鉴》上说的:夏郎娇,魏郎逸;梁郎雅人深致、宋郞高大威猛……唔?淳于,你拍我做什么?”

李凤鸣疑惑地睁开眼,对上淳于黛的目光。

淳于黛垂眼笑望她:“殿下今时不同往日,若想实现‘巡幸天下美男子’的梦想,那您的积蓄,最少最少也得达到万金之数吧?”

过往花钱如流水,从不知“积蓄”为何物的李凤鸣突然心虚:“未请教,我现在的积蓄是?”

她虽有丰厚嫁妆,但若要去过她想过的那种生活,嫁妆显然动不得。萧明彻虽承诺淮王府府库任她支配,但她好歹是个铁骨铮铮的大姑娘,做不出“搬空他府库去巡幸天下美男子”的无耻之举……

细品品这形势,不太妙啊。

“所以,您眼下真正能随心支配的个人积蓄,”淳于黛冷笑一声,比出三根手指,“就三百金。”

李凤鸣目瞪口呆地默了半晌。

想想“齐国女子终生仰人鼻息过活,很难靠自身寻到合理个规的生财之道”这个现实,她突然就颓废了。

她翻身背过去,无精打采道:“三百金到一万金的距离,听起来,好像比木兰镇到齐国南境还遥远。贫穷使人萎靡啊。”

只是想做个普普通通的渣姑娘而已。怎么就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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