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作还记得刚上小学时,父亲牵着他的手,穿过小学的校门。入学典礼在礼堂举行,孩子们按照班级顺序排排坐,家长们在后排观礼。

勇作的右边是一条走道,对面是隔壁班级的队伍。

台上,没见过的大人轮流致辞。勇作没多久就感到无趣,在椅子上恚塞率率地挪动身体。忽然,他察觉有人在看自己,那道视线来自走道另一边的班级。他望了过去。那里有一张曾打过照面的脸。

勇作还记得,那正是在红砖医院遇见的少年。红毛衣、灰围巾、白袜子,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少年那时搭上那辆长长的高级轿车,从勇作面前驶去。他也念这所学校?

勇作瞪回去。那名少年却飞快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将脸转回前方,直到典礼结束都不曾再转过头来。

学校生活比勇作想象的更舒适愉快。他交了许多朋友,学了很多原本不知道的东西。如果次日要远足或开运动会,他就会因亢奋而失眠。

大概是因为勇作个头大,又很会照顾别人,他成了班上的领袖。无论是玩捉迷藏,还是拍画片,分组或排序都是他的工作。对于他决定的事,没人会有意见。

第一次发下来的成绩单上,漂亮地写着一整排“优”,评语栏里也夸奖勇作“积极进取,具领导力”。不用说,父亲兴司自是为勇作感到高兴。他看了成绩单,脸上挂着由衷的佩服,看着儿子。“了不起啊,勇作,你和我的资质真是有如天壤之别。”

升入三年级的时候要换班。不到一个月,勇作又成功地掌握了新班级的主导权。不过,他并不是刻意要那么做,而是一回神,事情已经自然而然地演变至此。他当时简直感觉地球是以自己为中心运转。

只有一件事令他心存芥蒂。不,或许该说只有一个人令他耿耿于怀。

就是那个少年,那个入学典礼时直盯着他看的少年。

有的人和自己分明毫无瓜葛,却怎么也不能无视其存在。即使对方不吸引自己,也和自己无冤无仇,但不知为什么,只要一看到对方的脸,内心就会掀起一阵波动。对勇作而言,那个少年正是这样的人。他们不同班,也不曾说过话,但勇作却发现自己的眼睛经常追着少年的一举一动,这并非出于想和对方成为朋友的目的,而是莫名地觉得对方极为讨厌。

或许这是一股强烈的忌妒。如同在红砖医院见到少年的时候一样,他的良好身世诉说着两人生活环境的巨大差距。不过,那不是勇作忌妒他的真正理由。勇作身边也有好几个家世明显强过勇作的孩子,但他对他们几乎没有感觉。

此外,勇作确定并非自己单方面地在意对方。在运动场上投球的时候,他会突然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靠直觉往这种目光的来处看去,几乎一定会和那个少年四目相交。只要勇作瞪回去,对方就会移开视线。这种情形多次出现。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勇作每次都这么想,或许对方也有同感。

勇作从一、二年级同班的同学口中得知了少年的名字——瓜生晃彦。他觉得这真是个矫揉造作的名字。

那个朋友还告诉勇作,瓜生晃彦的父亲是一家大公司里身居高位的大人物。然而,这没有扭转勇作对他的负面印象,而是造成了反效果。

“他成绩好吗?”勇作问。

“很好。”那个同学说,“每次老师上课点到他,他都能答出正确答案,而且考试总一百分,是班上的第一名,说不定也是全年级第一名。”

“全年级第一名”这句话惹怒了勇作。当时,他已自诩为第一了。

“不过,他好像不是班长。”勇作说。他认为,不管在哪个班级,成绩最好的人一定耀眼而出众。

“因为瓜生没有朋友,没人推荐他。”

“哦。这么说,他不太受欢迎?”勇作自己则众望所归地当上了班长。

“是啊,一点儿也不受欢迎。他也不和大家一起玩,老摆出一副臭架子。”

这句话让勇作很受用。两人虽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但一听到有人说瓜生晃彦的坏话,他就觉得很开心。

勇作一直很在意晃彦,时而触到他令人讨厌的视线。时光就这么流逝。

四年级夏天上游泳课的时候,两人有了正面的接触。

那天是那个夏天最后一次下水游泳的日子。五个班级举行接力对抗赛。各班选出四名精英,每人五十米,进行总计两百米的泳赛。

勇作自然入选了,他对游泳很自信,在至今的游泳课中,没人游得比他快,于是由他担任最后一棒。

勇作在起跳台后面等待的时候,听见了隔壁班同学的对话。那是瓜生晃彦所在的班级,他也在选手之列。从顺序来看,他是第三棒。

只听他回头对最后一棒选手说:“喂,跟我换。”

“为什么?我们不是猜拳决定了吗?”

“少哕唆,跟我换就是了。”

瓜生在四年级学生中身材算是高大的,五官也像个小大人,对方被他一瞪,马上慌张地起身和他对换。

在一旁观看的勇作和瓜生四目相接,随即移开了视线。

泳赛开始了,第一棒,第二棒相继跃入泳池。第三棒入水后,勇作站上起跳台,将口水抹上耳朵。

“和仓,拜托你啦!”

勇作举起手,响应同学的加油声。

五名选手中,瓜生班的领先一个身长的距离,勇作班的居于第三。勇作确定自己能扭转颓势,马上就能超越瓜生这家伙……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第三棒明明领先回来,游最后一棒的瓜生却没有立刻跳入水中。观众席上传来“你在搞什么啊”的叫声。不久,勇作班上的选手也回来了。甫一接棒,勇作立刻跃入水中。他把握住了绝佳的入水时机,飞快地以自信的自由式划水前进。他认为自己已居首位,可以一个人遥遥领先,抵达终点。

但当他在二十五米处正要折返时,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有人游在自己前面!

是……瓜生!不可能!他分明比我晚下水……

勇作拼尽全力。然而,当他抵达终点、从水中探出头时,却看到瓜生已经脱下泳帽。瓜生发现了他的视线,微微咧嘴一笑。勇作第一次看见瓜生笑。如果当时他是初中生,心里大概会浮现“嘲笑”这个字眼。那笑容似乎在对他说:“你别自以为是了!”

勇作意识到,瓜生是故意那么做的。他从一开始就打算让勇作成为笑柄,才会强行和同学换棒,还故意晚下水,让勇作难堪。

勇作沮丧得几欲流泪,他再度潜入水中,咬紧牙根。

观赛同学的赞美证实了瓜生比赛时的泳技何等高超。有人说他的手臂舞动宛若风车,有人则说他如鱼般在水中穿梭。他们说的大概都是事实。

那天之后,勇作郁闷了很久。他只要一发现瓜生的身影,就会下意识地掉头就走。他讨厌那样的自己。

他当时没发现,那是自己第一次尝到自卑的滋味,但察觉到原本莫名地讨厌瓜生的心情,已变成了一种明确的憎恨。

“总有一天我要击败你!”他下定决心。

来年春天升上五年级,两人进了同一个班。

勇作仍是班上的领袖。那时,同年级的同学当中,和仓勇作这个名字几乎无人不晓,所以在班长的选举中,勇作以压倒性的票数当选。

在学业方面,勇作也从未感到不安。无论数学还是语文,他都觉得很容易。听老师讲课就像在听老人忆当年般简单易懂,而当老师点到他时,他也能应答如流。看到同学被分数的加法弄得焦头烂额,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会。

看来我在这个班上也是第一名!刚升上五年级不久,勇作就很自负地这么想。

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这不过是个幻想,让他的自信破灭的也是瓜生晃彦。

两人同班后,勇作对瓜生在意了很久,但他渐渐发现瓜生和从前的同学说的一样,是个不起眼的人。他沉默寡言,又老是和众人保持距离;课堂上,他也不像勇作那样踊跃发言;一到下课时间,几乎全班都会冲到校园里玩,但他大多在位子上看书。他好像没有比较亲近的朋友,让人摸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不过,瓜生依旧会远远地对勇作投来不怀好意的冰冷视线,勇作也很在意他的一举一动。两人虽然不想接近彼此,却总是注意着对方。

第一次月考后,勇作才知道瓜生的实力。老师宣布勇作和瓜生都考了满分。勇作惊讶地看着瓜生。瓜生却用手托着腮帮,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

从那之后,勇作总是在意瓜生的成绩。他想知道这个令人摸不清底细的对手真正的实力。约两个月后,勇作便明白了。

瓜生晃彦的学习成绩出类拔萃,可说是卓尔不群。不管任何一科的考试,课后作业,就勇作所知,从来没有瓜生解不出的问题。他的作业总做得完美无缺,考试也几乎都得满分。勇作虽然没有拿过低于九十分的分数,但不时会因粗心而出错。有时,老师会故意出考倒小孩子的问题,勇作也只好举手投降,但对瓜生而言这却是小事一桩。又如在欧洲地图上填出各国首都,听写汉字“启蛰”、解数学方程式,他都一脸无趣地快速答出,而且正确无误。

瓜生还不只擅长读书,要他做任何运动,他都能安然过关。所谓“安然过关”,其实只是装出来的。他给人一种“只要他认真去做,就能跑得更快、跳得更高”的感觉,仿佛要他为这种无聊透顶的事情全力以赴,是愚蠢可笑的行为。

在各方面都大放异彩的瓜生,在人际关系方面却是彻头彻尾的劣等生。他不给人添麻烦,但也全然不想与众人同乐。当以班级为单位活动时,他只是早早把自己负责的部分做完,对他人的工作却视而不见。然而,他负责的部分却完美无缺。

“我讨厌和瓜生在一起。”

“他以为自己成绩不错,就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这么说的学生渐渐增多。

“和仓,你可别输给那种人!给他点颜色瞧瞧!”

勇作身边的朋友说。大家都无法忍受瓜生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态度。

最看不惯瓜生的就是勇作。

勇作几乎不曾落在人后。读书、运动、绘画和书法,他样样得第一。当然,成绩的背后有许多他付出的努力。而他辛辛苦苦才到手的头名宝座,却让瓜生哼着歌轻轻松松地夺走。就像那次游泳比赛一样。瓜生赢了,却一脸“这种小事一点儿也不值得高兴”的神情,简直就是故意要惹勇作生气。

“你怎么了?最近很没精神。”几个同学常这么对勇作说。勇作感到很意外。他从没想过,别人会对自己说出同情的话。

“没什么。我也有情绪低落的时候。”他总是故意高声回答。

要除掉这股窝囊气,除了超越瓜生别无他法。勇作放学回家后,只要一有时间就坐在书桌前用功读书,休息时间就跑步、做俯卧撑。他学会了画世界地图,背诵星座,闭着眼睛也能吹木笛,书法端正漂亮,而且认识了所有常用汉字。然而,他越是努力想赶上瓜生,两人间的差距却越是明显。勇作开始焦躁,常常坐立难安,而且经常迁怒于朋友。

一天,开班会时发生了一件事。

勇作和平常一样担任主席,主题是如何解决班上照顾的花圃最近荒芜的问题。勇作的工作是在同学们各自发表意见后,加以汇总整理。

其实,勇作最近对班会也开始感到棘手。他站在讲台上俯视大家时,眼角余光总是不经意地扫到瓜生,还非常在意瓜生用何种眼光看待自己。

“明明什么都不如我,还敢摆出一副老大的架子。”勇作猜想着,瓜生是不是正在这么想呢?他以前从未有过这么自卑的想法。

勇作让同学们进行讨论,一半心思却放在瓜生身上。他非常在意瓜生的一举一动,但绝不正眼瞧瓜生一眼。

“照顾花圃的顺序就这么决定。不过,负责的人再怎么巡视,要是没有认真照顾,也没有意义。有没有办法解决这一点呢?”事情大致决定后,勇作说。他认为,提出新的问题也是主席的工作。这时,勇作看见瓜生在打哈欠,闭上嘴巴后又转头看着窗外。勇作从他身上移开视线,又问了一次:“谁有意见?”

大家提出几条意见,却始终没有定论。

于是勇作说:“这么做怎样?我们制作一本记录本,将浇水,拔草等记录在上面。这样一来……”

勇作看到瓜生的表情,话讲到一半停了下来。瓜生用手托着下巴,歪着嘴角笑着。是那种笑容!游泳时的笑容!

那一瞬间,勇作压抑在心中的情绪爆发了。

他冲下讲台。

大家正感到惊讶,他已冲到瓜生桌前,握紧拳头猛力捶向桌子。

“你有话直说!你有意见,对吧?”

瓜生却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依然用手托着下巴,定定地盯着勇作的脸。“我没有意见。”

“胡说!你明明瞧不起我。”

“瞧不起你?”瓜生哼了一声,把脸转向一旁。

一看到这个动作,勇作来不及思考,身体就先行一步。他抓住瓜生的手腕,使出全力将对方拉起,于是瓜生连人带椅摔在地上。勇作骑在他身上,双手揪住他的领口。

“住手!你们在做什么?!”

当身后传来老师的声音时,勇作感觉屁股腾空。下一秒,他已背部着地,摔在地上。

勇作爬起身,瓜生正拂去衣服上的灰尘。他低头看着勇作,小声但清晰地说:“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

这场架很快就传开了。当勇作带着老师的信回家时,父亲兴司气得满脸通红。老师在上面写了勇作在学校里的行为,并请兴司签名。

“为什么?”兴司问,“为什么你要做出那种事情?”

勇作没有回答。表明内心的想法,就像是在暴露自己的软弱,这令他害怕。

父亲的愤怒久久不见平息。勇作作好了心理准备:或许自己会被撵出家门。

然而,兴司读完信后,表情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抬起头来,问道:“跟你打架的瓜生,是瓜生工业老板的儿子?”

“是。”勇作回答。U R电产当时还叫瓜生工业。

兴司皱起眉头,从茶柜里拿出钢笔,默默地在信上签名,然后低声说:“别做蠢事!”

勇作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的怒火会快速熄灭。

此后,勇作变了。他不再喜欢出头,也不再表现得像个领袖。他只是不停地思考,如何打败瓜生。

两人的关系如此持续了好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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