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住了,然后迅速回头看看是不是有人站在我后面。

“格莱迪斯是他妻子,”杰米声音非常轻,“她没有逃出来。”

“格莱迪斯,”沃尔特对我说,完全不管我的反应,“你相信我要走了,我得了癌症了吗?可能吗,呃?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一天生过病”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但是他的嘴唇还在动。他身体虚弱,手都抬不起来;他的手指抓着帆布床的边缘,伸向我。

伊恩把我向前推了推。

“我应该怎么做?”我小声问。我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不是因为这里的湿热。

“祖父活了一百零一岁,”沃尔特喘着气说,又可以听见他的声音了,“我家还没人得过癌症呢,连表兄弟姐妹在内也没人得过。可是,你的里根阿姨不就是得的皮肤癌吗?”

他看着我,眼里充满了信任,等待我的回答,伊恩戳了戳我的后背。

“嗯”我咕哝了一声。

“也许,那是比尔的阿姨。”沃尔特解释说。

我惊慌地看了一眼伊恩,伊恩就耸了耸肩。

“帮帮我。”我用口形告诉他。

他示意我抓起沃尔特四处寻觅的手。

沃尔特的皮肤像粉笔一样白,呈半透明状,我可以看见血液从他手背上蓝色的静脉中慢慢地流过。我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手,担心他细长的手指正如杰米先前说的那样十分脆弱。他的手非常轻,好像里面是空的一样。

“呃,格莱迪,没有你,日子过得很难。这里很好,即使我走了,你也会喜欢这里的。这里有许多人可以聊天——我知道你多么喜欢聊天”他的音量越来越低,最后我什么也听不清楚了,但是他的嘴唇还在说着他想对妻子说的话。他的眼睛都闭上了,他的头都歪向一边了,他的嘴还在不停地说。

伊恩找了块湿布,给沃尔特擦脸,他的脸上亮亮的。

“我不会骗人,”看着沃尔特的嘴里还在嘟嘟囔囔的,我说得很小声,以确保他听不见我说的话,“我不想让他难过。”

“你什么也不必说,”伊恩向我保证,“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不需要太在意的。”

“我看上去和他妻子很像吗?”

“一点也不像——我见过她的照片。她又矮又胖,有着一头红发。”

“来吧,让我来吧。”

伊恩把布给了我,我帮沃尔特擦去他脖颈上的汗珠,手里有事情做总是让我觉得很欣慰。沃尔特还在喃喃自语,我想我听见他说什么了:“谢谢,格莱迪,太好了。”

我没注意到医生的鼾声已经停止了。医生熟悉的声音突然在我背后响起,很温柔,所以没有吓着我。

“他怎么样了?”

“出现幻觉了,”伊恩轻声回答,“是白兰地的作用,还是因为痛苦?”

“我想,更多的是因为痛苦所引起的,我用我的右臂换了一些吗啡。”

“也许杰莱德能带来奇迹。”伊恩建议道。

“也许。”医生叹了一口气。

我心不在焉地擦着沃尔特脸上的汗,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谈话,但是他们没有再提起杰莱德。

他不在这里。梅兰妮悄悄地说。

帮沃尔特找希望去了。我同意。

一个人去的。她又补充道。

我想起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情景——那个吻,那份确信也许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我希望他不要再以为你是一个演技一流的演员或猎人。

当然,那是有可能的。

梅兰妮暗自叹了口气。

伊恩和医生低声地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主要是伊思向医生讲述洞里发生的事情。

“小漫的脸怎么了?”医生问得很小声,但我还是听见了。

“还是和以前一样。”伊恩的声音很紧张。

医生发出轻轻的声音,以示他的不悦,接着又咂了咂舌头。

伊恩还和他说起了今天晚上尴尬的课堂,说起了杰弗里的问题。

“如果治疗师进人了梅兰妮的身体也许就方便了。”医生打趣道。

我心里一愣,但是他们在我后面,很可能没有注意到。

“幸亏是小漫,”伊恩轻轻地帮我辩护,“不是其他人”

“我知道,”医生打断了他的话,还是那样的好脾气,“我想我应该说,小漫对医学不感兴趣那真是件糟糕的事。”

“对不起。”我喃喃地说。我是一直想当然地享受着健康的好处,没有想过为什么。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你不必道歉。”伊恩说。

杰米非常安静,我环顾四周,看见他正蜷缩在医生刚才睡的帆布床里。

“太晚了,”医生提醒道,“沃尔特今天晚上哪里也不会去了,你们应该去睡一会儿。”

“我们还会再来的,”伊恩保证,“那我们能给你们俩带点什么呢?”

我放下沃尔特的手,小心地拍拍他的手。他的眼睛突然睁开,盯着我,比以往有了更多的意识。

“你要走吗?”他喘着气说,“你这么快就要走啊?”

我迅速拉起他的手:“不,我不会离开。”

他微微一笑,又闭上了眼睛,他用微弱的力量拉紧我的手。

伊恩叹息了一声。

“你走吧!”我对他说,“我不介意。把杰米放到床上去。”

伊恩扫视了一下这个房间,“等一会儿。”他说,然后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帆布床。帆布床不重——他没费多少力就把帆布床拎了起来,拖到沃尔特的帆布床旁边。我尽量把手臂伸长,不想惊扰沃尔特,这样,伊恩就可以把帆布床放在下面。接着,伊恩轻松地把我抱起,放在沃尔特旁边的帆布床上。我轻轻地喘着气,伊恩随意地将手放在我的身上,让我觉得有点猝不及防——好像我也是人一样。

沃尔特的手紧握着我的手,伊恩朝着我抬了抬下巴:“你觉得你这样能睡吗?”

“嗯,我相信可以的。”

“那么,睡个好觉。”他朝我笑笑,转身把杰米从另外一张床上抱起来,“走吧,孩子。”他轻轻地说,轻松地就带着杰米走了,就好像他抱的是个婴儿一样。伊恩轻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完全听不见了。

医生打了个哈欠,走到他用木箱和铝门做的桌子后面,坐了下来,手里拿着幽暗的灯。太黑了,看不见沃尔特的脸,这让我有点紧张,就好像是他已经走了。他的手指依然牢牢地抓住我,这给了我些许安慰。

医生开始随意翻阀文件,嘴里还发出嗡嗡的声音,低得连他自己也听不清。伴随着这轻柔的沙沙声,我渐渐进入了梦乡。

早上,沃尔特认出了我。

直到伊恩来要送我回去,他才醒过来;玉米地里的老玉米秆要割掉,我答应医生在我去干活之前,我会把早餐送来。沃尔特还是紧紧拽着我的手,我小心翼翼把我麻木的手指抽出来,尽管这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

他的眼睛睁开了。

“小漫。”他轻声叫着我。

“沃尔特?”我不知道他认出我多久了,或者是否他还记得昨天晚上的事。他的手还紧紧地攥着,手里空空的,于是,我把左手伸向他,这只手还没有麻木。

“你来看我了,真好。我知道那些人回来了一定更难了对于你来说你的脸”

他似乎很难说出话来,他一会儿凝视着,一会儿目光空洞。他怎么会这样,他刚才对我说的那番话满是忧虑。

“一切都很好,沃尔特。你感觉怎么样?”

“啊,”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不那么医生?”

“在这里。”医生轻轻地回答,他就站在我后面。

“还有酒吗?”他喘着气问道。

“当然。”

医生早就准备好了。他把一个厚厚的玻璃瓶口凑到沃尔特的唇边,小心地将黑褐色的酒慢慢地一滴滴地倒进他的嘴里。每一滴酒流进喉咙,沃尔特都会眨眨眼睛。有几滴酒从他的嘴边流下来,滴到了枕头上,味道很刺鼻。

“好点了吗?”这样持续了很长时间以后,医生问道。

沃尔特咕哝了一声,听上去不像是表示赞同,他闭上了眼睛。

“还要点吗?”医生问道。

沃尔特表情痛苦,接着又是一声呻吟。

医生低声咒骂了一句。

“杰莱德在哪里?”他小声问道。

听到这个名字,我僵住了。梅兰妮激动了起来,然后又消失了。

沃尔特的手朝下,头垂了,下去。

“沃尔特?”我小声叫着他。

“对他来说,太痛苦了,最好什么都不知道了,随他去吧。”医生说。

我感到喉咙里像被噎着什么:“我能做些什么?”

医生的声音很凄凉:“我已经尽全力了,没什么可以做的了,我真是没有用啊。”

“别这样,医生,”我听见伊恩喃喃地说,“这不是你的错。世界已经不像从前了,没有人会对你有更多的期望。”

我弓起了肩膀,不,他们的世界不会再以同样的方式运转了。

一只手拍了拍我的手臂。

“我们走吧。”伊恩悄声说。

我点点头,又一次把我的手抽了出来。

沃尔特的眼睛又睁开了,目光空洞。“格莱迪斯?你还在吗?”他哀求地问道。

“嗯我在这里。”我说的时候,不那么肯定,他的手指抓着我的手。

伊恩耸耸肩。

“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来。”他小声说,然后离开了。

我焦急地等待他的归来,沃尔特的误认让我心绪不宁。沃尔特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格莱迪斯的名字,但是他似乎并不需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这让我的心放宽了。过了一会儿,大约半个小时的样子,我听见通道里响起伊恩的脚步声,心想是什么事情让他耽搁了这么久。

医生一直站在桌子旁边,双肩下垂,眼神茫然。很明显,他感到自己无能为力。

接着,我又听到其他的声音,那不是脚步声。

“那是什么声音?”我悄悄地问医生。沃尔特又安静了下来,也许是失去了,知觉。我不想打扰他。

医生转过身看着我,同时把头歪向一边,仔细听着。

这声音很奇怪,像是在敲打,节奏很快,也很轻柔。我听的时候声音要更响一些,现在这声音更轻了。

“很古怪。”医生说,“听上去像是”他顿了一下,眉头紧蹙,全神贯注地听,而这陌生的声音渐渐消逝了。

我们都竖起耳朵听,所以当脚步声还离我们很远时,我们已经听到了。这个脚步声和我们所期待的伊恩的脚步不一样,他是在跑——不,是在冲刺。

医生立刻觉得这声音不对劲,他迅速跑出去接伊恩。我希望我也能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我不想再次抽出我的手,不想再次让沃尔特难过。于是,我努力地侧耳倾听。

“布兰特?”我听见医生惊讶地叫了起来。

“它在哪里?它在哪里?”另外一个人迫不及待地问道。跑步声只停了一秒钟,又继续了,但没有那么快了。

“你在说什么?”医生问道,朝着这边喊。

“寄主!”布兰特一边用沙哑的声音焦急地说着,一边奋力冲过拱形的人口。

布兰特不像凯尔和伊恩那样身材高大,他很可能只比我高了那么几英寸,但是他粗壮结实,就像一头犀牛。他环视了一下房间,锐利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半秒钟,看了一下失去意识的沃尔特,接着就冲进房间,又一次停在了我的面前。

医生追上布兰特,就在布兰特向我迈出第一步时,医生纤长的手指紧紧按住他的肩膀。

“你在干什么?”医生问他,这是我所听到的最近乎于咆哮的声音。

布兰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奇怪的声音又回来了,先是轻轻的,后来越来越刺耳,突然又变轻了,我们所有的人都怔住了。此外,还有重击的声音,声音最响的时候连空气都在颤抖。

“那是那是直升飞机吗?”医生问的声音很轻。

“是的,”布兰特小声回应,“是猎人——就是以前那个,现在一直在找它。”他对我撅了撅下巴。

我的喉咙突然收紧——连呼吸都变得又微弱又浅,氧气不足,我感到一阵眩晕。

不,不要现在来找我,求你了。

她怎么回事?梅儿在我脑子里吼叫,她为什么不能让我们安静一会儿?

我们不能让她伤害他们!

但是我们怎样才能阻止她呢?

我不知道。这全是我的错!

也是我的错。小漫,是我们的错。

“你确定吗?”医生问。

“凯尔透过双筒望远镜看得很清楚直升机一直在空中盘旋,和他以前看顾到的是一样的。”

“直升机看到这里了吗?”医生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惶恐。他半转过身,向出口处瞄了一眼,“莎伦在哪里?”

布兰特摇摇头:“这只是在排查,他们从皮卡丘开始,然后范围逐渐扩散开来。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专注在某一处,直升机在我们丢弃汽车的地方盘旋了好几次。”

“莎伦呢?”医生又问了一遍。

“她和孩子们还有露希娜在一起,他们没事。孩子们在打包,以备我们晚上逃跑,但是杰布说这不可能。”

医生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走到了办公桌前,没精打采地靠着桌子,看上去就好像刚刚跑完长跑。

“所以,也没什么新闻了。”他喃喃地说。

“没有,只是要躲几天罢了。”布兰特安慰他,他的眼睛又一次环视房间,每隔一秒钟就会看看我,“你手边有绳子吗?”他问。他抽起空床上的床单边缘,仔细地看了看。

“绳子?”医生毫无表情地附和着。

“用来抓寄主的,凯尔派我到这里来抓它的。”

我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紧,我的手抓得沃尔特太紧了,他轻轻呜咽起来。我看着布兰特严厉的表情,尽量让手放松。他在等待医生的回答,很是期待。

“你来这里是要抓小漫的?”医生说,声音又变得严厉起来,“你为什么会认为这是一定要做的事呢?”

“好了,医生,别傻了。你这里有一些大通风口,还有许多反射金属。”布兰特指指靠墙的那个文件柜,“你只要走神半分钟,这将会发出一闪一闪的信号给猎人。”

我很吃惊,倒吸了一口凉气,房间里很静,我吸气的声音就显得很响。

“看到了吗?”布兰特说,“一下子就猜中了它的计划。”

我恨不得找个大石头把自己埋起来,不要看猎人那双突起的冷漠的眼睛,但是布兰特竟然会想象我要把她引过来,带她到这里来杀了杰米、杰莱德、杰布、伊恩我觉得好像被什么噎住似的。

“布兰特,你可以走了,”医生语气冷得像冰一样,“我会看着小漫的。”

布兰特扬起一条眉毛:“你们这些人都怎么了?你、伊恩、楚蒂还有其他的人?好像你们都被催眠了一样。如果你们的眼睛有问题,我必须知道”

“布兰特,走,去知道你想知道的,但是别在这儿,出去!”

布兰特摇摇头:“我有事情要做。”

医生朝着布兰特走过去,就站在布兰特和我中间,双手交叉在胸前。

“你不要碰她。”

直升机旋翼转动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我们都很安静,大气也不敢出,一直等到直升机的声音渐渐消失。

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布兰特摇了摇头。他没有说话,他只是向桌子走去,拿起医生的椅子。他把椅子拿到文件柜的墙边,使劲儿往地上一放,猛地坐了下来,椅子的金属腿与石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他身体前倾,手放在膝盖上,瞪着我,就像一只秃鹰在等待一只垂死的兔子,等它静止下来。

医生的下巴紧紧咬住,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格莱迪斯,”沃尔特低声叫道,他从沉睡中醒来了,“你在这里啊。”

在布兰特的注视下,我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只能轻轻地拍拍他的手。他模糊的双眼在找寻我的脸,他看见的那个人其实并不在。

“疼,格莱迪斯,很疼。”

“我知道,”我低声说,“医生?”

他已经站在那里了,手里还拿着白兰地:“张开嘴,沃尔特。”

直升机砰砰的声音又渐渐地响起,很远但也够近了。医生吓了一跳,几滴白兰地洒在了我的手臂上。

这是可怕的一天。这是我来到这个星球以来最糟糕的一天,包括我第一天进洞,包括在沙漠里的最后一天,干燥,酷热,要是再待上几个小时,我就差不多要死了,但是今天是最可怕的一天。

直升机来来回回地盘旋。有时候,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以为终于结束了,声音接着又回来了。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猎人那张固执的脸,突起的双眼在空旷的沙漠里搜寻着人类的印迹。我想让她离开,于是,我全神贯注地回忆着沙漠里毫无生机、单调乏味的平原,就好像我多少能确保她看不见其他的东西,就好像我能迫使她离开。

布兰特一直充满怀疑地瞪着我,虽然我几乎没有看他,但是我还是感觉到了。伊恩带着早饭和中饭回来,情况稍微好点了。因为打包以备万一要逃走,所以伊恩身上很脏——不管是因为什么。他们有地方去吗?布兰特简要地解释了他会在这里的原因,伊恩的脸绷了起来,看上去和凯尔很像。接着,伊恩拉了张空床到我旁边,这样他就坐在布兰特的视线范围里,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直升机,布兰特带着怀疑的注视,这些还不算太糟糕。在平常的口子里——如果真有这样的事发生——其中任何一件都可能让我痛苦不堪,但是在今天,它们都不算啥。

到了中午,医生已经把最后的一点白兰地都给了沃尔特。好像才过了几分钟,沃尔特开始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呻吟着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的手指把我的手弄伤了,皮都擦破了,但是如果我把手抽离,他的呜咽声就会变成撕心裂肺的叫声。我曾经溜出去上一趟厕所,布兰特跟在我后面,这使得伊恩觉得他也必须一起来。我们回去的时候——我们几乎是一路小跑——沃尔特的叫声听上去已经不像是人在叫了。医生脸上表情空洞,痛苦万分。我和沃尔特说了一会儿话,让他以为他的妻子就在身旁,于是,他就安静了下来。这个谎撒得很容易,这也是个善意的谎言。布兰特愤愤地哼了几声,但我明白他这样不安是不对的。现在除了沃尔特的痛苦,其他的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沃尔特继续痛苦地呻吟着,扭动着身体。布兰特在房间的另一头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想尽可能地远离这种声音。

太阳光变成橘红色的时候,杰米过来找我了,带来了足够四个人吃的食物。我不想让他留下,我让伊恩带他回厨房吃饭,并且让伊恩保证整个晚上都看着他,省得他一会又偷偷地溜回来。沃尔特动的时候,会牵动骨折的腿,他就会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这声音几乎是惨不忍听。这样的晚上已经深深地烙刻在医生和我的记忆里,不能在让杰米有同样的烙印。尽管布兰特塞住耳朵,嘴里哼着不和谐的调子,尽量忘记沃尔特的存在,但是他也许也会永远地记住这个晚上。

医生没有让自己远离沃尔特的极度痛苦,相反,他和沃尔特一起受折磨。沃尔特每叫一声都会在医生的脸上刻上深深的印痕,就像他的脸被爪子抓伤后留下的痕迹。

在人类尤其是医生身上看到如此强烈的同情之感,实在是很奇怪。看到他为沃尔特如此痛苦,我都不敢再看他了。他是那样同情沃尔特,好像内心都在滴血。就我看到的情况而言,医生不可能是个残忍的人,这个男人不会折磨其他的人。我试着回想起曾经听到过的话以证实我的猜测——是不是有人曾经公开地提出过指责?我不这样认为。我一定是太害怕了,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怀疑经过这梦魇般的一天之后,我又一次地对医生产生了不信任感,但是,我一直都觉得医院这个地方太恐怖了。

白天最后的一点亮光消失了,直升机也走了。我们坐在黑暗里,不敢打开昏暗的蓝灯。过了几个小时,我们才相信搜寻结束了。布兰特是第一个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他也受够了医院里的一切。

“它该放弃了,”他低声说着,慢慢走向出口,“晚上什么也看不见了。医生,我会带走你的灯,这样杰布宠爱的寄主就什么也做不了了,我走了。”

医生没有回答,布兰特离开的时候脸色阴沉,医生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让它停下,格莱迪斯,让它停下!”沃尔特哀求我。我擦去他脸上的汗珠,他把我的手都要捏断了。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慢得都要停下了,漫长的黑夜没有尽头。沃尔特的尖叫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凄惨。

梅兰妮躲得远远的,她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如果沃尔特不需要我,我也会躲起来的。脑子里只有我自己——这就是我以前一直想要的,现在我却觉得怅然若失。

终于,灰暗的灯光从顶上的洞!E悄悄地闪了进来。我困得不行,可是,沃尔特的呻吟和尖叫却让我无法入睡。我听见医生的鼾声在我身后响起,我很高兴他能够暂时逃避一下。

我没有听见杰莱德进来,我低声和沃尔特说着话,没有什么连贯性,只是想安慰一下他。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他叫着他妻子的名字,我小声回答他,“嘘,没事了。”这些话都没什么意义,但是,只是一些话而已,似乎我的声音能让他的惨叫稍稍平息一些。

在我意识到杰莱德进来以前,我不知道他看着我和沃尔特多久了,一定是有一会儿了。我相信他第一个反应是气愤,但是我听见他说话时,他的声音很冷静。

“医生,”他说,我听见身后的小床在震动,“医生,醒醒。”

我倏地把手抽了出来,转过身,茫然若失地看着那张脸,那是杰莱德的声音,没错。

他一边摇晃着熟睡的医生的肩膀,一边看着我。

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懂他眼里的内容,他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梅兰妮突然有了意识,她仔细地端详着杰莱德的脸,想透过这副面具读懂他内心的想法。

“格莱迪!不要走!不要!”听到沃尔特的叫声,医生刷地就弹了起来,差点把床弄翻了。

我转向沃尔特,又一次把疼痛的手放进他四处寻觅的手指间。

“嘘!嘘!沃尔特,我在这里。我不会走的,不会,我保证。”

他安静了下来,像孩子一样抽泣起来。我用一块湿布帮他擦了擦额头,他的抽泣声立即停止了,变成了一声叹息。

“隋况怎么样?”杰莱德在我身后低声问道。

“她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止痛药。”医生疲惫地说。

“好吧,我帮你找到了比温驯的猎人更好的东西。”

我的胃拧成了一团,梅兰妮在我脑子里唏嘘不已。真是愚蠢至极。固执至极!她怒吼道,即使是告诉他太阳是从西边落下的,他也不会相信你的!

但是,医生并没有在意杰莱德对我的轻视:“你找到什么东西了!”

“吗啡——不是太多。如果不是猎人在洞外搜寻我的位置,我还可以回来得更快些。”

医生立马开始行动,我听见他在塞塞率率地翻看文件,他高兴地笑了起来:“杰莱德,你真是个神人!”

“医生,等一下”

但是,医生已经站到了我的身旁,憔悴的脸上满是期待。他正忙着装针筒,他把细细的针头扎进了沃尔特的手肘里面,他的那只手还拉着我。我把脸别过去,似乎把什么东西扎进沃尔特的皮肤都是种可怕的侵犯行为。

但是,结果是不容我置疑的。半分钟不到,沃尔特整个身体都松弛了下来,瘫软在薄薄的席子上。他的呼吸也由猛烈、急促转为轻声、平静,他的手也放松了,他松开了我的手。

我用右手按摩了下左手,想让血液重新流回到指尖。当血流顺畅之后,指尖像被针扎一样。

“呃,医生,要是那样的话,还真没有那么多。”杰莱德低声说道。

沃尔特的表情终于平静了下来,我抬起头,杰莱德背对着我,但是我看到医生惊诧的表情。

“够什么?我不会把这些吗啡省下日后以备不时之需的,杰莱德。我相信我们都希望再来点吗啡的,很快就会有的,但是,我有办法帮沃尔特的时候,我不会让他再痛苦地号叫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杰莱德说。他说话的语气,说明他已经考虑很久了,已经决定了。他说话的口气就像沃尔特的呼吸一样慢,一样平静。

医生皱着眉头,满脸迷惑不解。

“这些只够止大约三四天的痛,仅此而已,”杰莱德说,“如果你给他打几针。”

我不明白杰莱德的意思,但是医生明白。

“啊。”他叹了一口气。他又转过身看着沃尔特。出了泪水。他开口想说话,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是,杰莱德回来了以为我不再需要保持沉默了。我看见他的眼眶里又涌我还是没有问,我原本“你不能救他,医生,你只能帮他去除痛苦。”

“我知道,”医生说,他的声音哽咽,好像他极力控制住不哭出来,“你是对的。”

怎么回事?我问道。只要梅兰妮在,我就会利用她。

他们要杀了沃尔特,她实事求是地告诉我,现在的吗啡足够让他一针毙命。

房间里很安静,我的喘息声就显得很响,但是这真的只是呼吸。我没有抬头看这两位健康的男士作何反应,我靠着沃尔特的枕头,泪湿双眼。

不。我想,不。不要这样,不要。

你宁愿他死命地惨叫吗?

我只是我不能忍受这样结果。这太绝对了,我再也见不到我的朋友了。

你其他的朋友有多少会来看看你呢,小漫?

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

其他星球上的朋友在我的脑海里只有一片模糊的影子,灵魂都差不多,在某些方面是可以替换的。沃尔特就是沃尔特。他走了,没有人可以替代他。

我轻轻地抱起沃尔特的头,眼泪滴在他的身上。我想忍住不哭,但是反而哭得更加厉害,我痛哭失声,已经不再是啜泣了。

我知道,另外一个第一。梅兰妮悄声说,语气里饱含同情之意。同情我——这也是第一次。

“小漫?”医生问。

我只是摇摇头,不想回答。

“我想你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他说,我感觉到他温暖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膀上,“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我又一次摇摇头,依然小声地哭着。

“你已经身心疲惫了,”他说,“去洗洗吧,伸伸腿,吃点东西。”

我抬起头,凝视着他。“我回来的时候,沃尔特还在这里吗?”我一边哭,一边问。

他的眼神很焦急,又很紧张:“你想要什么?”

“我想有机会和他说再见,他是我的朋友。”

他拍拍我的手:“我知道,小漫,我知道。我也是,我不急。你去呼吸点空气,然后再回来,沃尔特还要再睡一会儿呢。”

我看着他疲惫的脸,我相信他脸上的真诚。

我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沃尔特的头放回到枕头上。也许我出去一会儿,我就能想到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从来没有真正和谁道别过。

因为我爱他,所以不论有多么地不情愿,在离开之前,我还是看了看杰莱德。梅儿也想这样,但是她希望她看他的时候没有我的存在。

他正看着我,我感觉他已经看我很久了。他脸上的表情非常镇静,但是还是会有怀疑和惊讶。我累了,即使我是天才骗子,那么我现在装腔作势又有什么意义呢?沃尔特永远不会再支持我了。我也再不能欺骗他了。

我与杰莱德对视了长长的一秒钟,然后转身快步走进漆黑的走道,那里比他的表情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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