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在亚纪子意识底层的不安,开始逐渐成形。她无法漠视弓子的生活现状。

其实,自从亚纪子第一次见到志保的时候,她的心中就埋下了不安的种子。不,正确地说,在医院见到弓子的那一瞬间,亚纪子就产生了某种预感。尽管白得透明的肌肤。是心脏病患儿的特征,但亚纪子还是觉得:那不染烟火的圣洁,仿佛预示着弓子日后多舛的命运。这或许也是她被弓子吸引的一个原因吧。

当然,亚纪子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有这样的预感。手术成功以后,弓子一天天恢复健康,顺利成长。在亚纪子的心目中,弓子也离自己越来越远,仿佛随时会像蜡烛闪烁的火焰一样,扑的一下消失不见。但自从在志保家看见那个人开始,亚纪子之前的那种不安感,就慢慢转化成了现实的恐惧了。

“如果你死掉就好了!”志保发自内心的憎恶话语,和她高举擦鞋垫,想要砸向弓子的画面,在亚纪子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很显然,弓子是志保生活的阻碍。除了妨碍她的生活之外,弓子不能为志保带来任何实际的好处。如果今后再出现弓子妨碍到志保的情况,那么……

这种设想让亚纪子不寒而栗。她也不敢再去想。不至于如此残忍吧?话虽如此,亚纪子还是能够预料到,弓子悲惨的下场。由此不安感,就转变成了现实的恐惧。

亚纪子比以前更加频繁地去看弓子了,有时候,在去拿稿子的途中,她会突然打车赶往弓子家。她时常陷入一种紧迫的气氛中,仿佛再晚几分钟就来不及了,弓子就要离她而去了。只有看到弓子平安无事的睡姿,她才能松下一口气。之前那种急切的心情,也随之恢复常态了。

奇怪的是,自从亚纪子产生恐惧以来,志保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她的态度开始一点点地转变。

以前亚纪子来的时候,她不是视而不见,就是投以不耐烦的眼光。但现在却会主动开门,甚至有时会微笑着对她说一声:“真热啊。”

她不光对亚纪子比以前热情多了,甚至是对弓子的态度,也似乎发生了改变。坐在镜台前梳头的时候,她会突然看看手表说:“呀,都过了三个小时了。”然后走进厨房,为弓子冲奶粉。弓子躺在床上无聊了,她会抱着她到外面走一圈。换尿布也比以前勤快多了。看到弓子的额头和脖子上,长满了痱子,志保一边叹气一边为她擦痱子粉的样子,在外人眼中,和一般的母亲没有差别。

看见志保的变化,亚纪子焦虑的心情,也渐渐缓和了许多。或许是自己神经过敏了吧,之前那些恐怖的想象,也许只是她单纯的杞人忧天。毕竟弓子是志保的亲生女儿,身为人母的志保,也不会做出那么不人道的事来。渐渐地,她也会成为一个疼爱女儿的好母亲……

之后,亚纪子带着和来时不同的安心感,抱着自嘲的心态,离开了志保家。

她这样想还不到一天的时间,不安感再度涌上了心头。不知为何,亚纪子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母亲疼爱女儿,这种理所应当的事情,放在志保身上,却有种装模作样的错觉。难道那些行为,都是为了让亚纪子不再来,而特意做出来给她看的吗?因为亚纪子频繁来访,所以,志保才没有机会对弓子下手吧。

疑惑的潮水,汹涌拍打在亚纪子的心头。不安和信任就像矛与盾一样相互攻击,导致亚纪子像患病求医似的,经常往弓子的家里跑。

弓子越来越可爱了,才出生四个多月,已经会自己翻身。每次当她像只小熊似的,在床上滚来滚去,嘴里发出高兴的喊声,站在一旁的亚纪子,就激动得像是要死了。如果不说的话,没人会相信这么健康可爱的孩子,居然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或许是近一段时间,志保也开始照顾弓子了吧,弓子的脖子和手腕上的肉,也越来越厚实,就好像长出了几个轮胎,圃滚滚,肥嘟嘟。她的表情和眼神,也发生了变化,可爱的样子,让人恨不得含在嘴里。

八月总算过了一半,某日傍晚,亚纪子照例在回家的途中,顺路去看望弓子。当时天已经黑了,她打车来到弓子家的后门。车站附近的街道上,灯火通明,但这一带却已经昏暗无光。立秋过后,晚上和白天一样热,但天黑得还是要早一些。

亚纪子绕到前门,看见门旁的小窗内透出灯光。没有听到弓子的声音,大概睡着了吧。

窗户上出现了人影,从脸型和长发可以看出是志保。影子时不时动一下,但没有太大幅度的动作。她倾斜着上半身,看样子是在注视着窗户下的床铺。

“难道,是看弓子睡觉的样子,看得出神了?……”

顿时,一股暖流在亚纪子的心中流淌。志保的母性终于觉醒了啊。亚纪子站在窗边不忍打扰她们母女,夕阳退去,那薄雾般的光亮也被夜晚吸尽。

志保的影子一动也不动,亚纪子感觉过了很长时间。志保这样站着很不自然。突然,亚纪子触电似的冲上台阶,拍打大门。志保的影子反射性地离开窗边。亚纪子没等她回话,就冲进屋内。志保站在床边,注视着门口,两个女人的视线,倏地碰撞在一起,仿佛都能听到声响。

“怎么了?你这么急干吗?……”

先开口的居然是志保,可她的声音却带着怯意。她唇上挂着谄媚的微笑,但眼中却看不到笑意,反而射出一道阴险的目光,直视着亚纪子。

亚纪子无视她的目光,转头去看躺在床上的弓子。弓子面朝窗户躺着,身体缩成一团。看见她腹部有规律地上下起伏,这让亚纪子涌出一种全身脱力般的安心感。

“你一直站着……在干什么啊?”亚纪子神情僵硬地笑着问道。

“刚才吗?……哦,我在给弓子剪指甲。”

志保一边回答,一边低头看了一眼放在身后的右手,但没有拿出手中的东西给亚纪子看。她直视着亚纪子,往后退了几步,然后用左手抓过墙边桌上的一只塑料包。拿到包后,她转过身子,把右手里的东西放进包里,最后把包放回桌上。

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后,她转过身对亚纪子笑笑。

“今晚我不上班,要不我给你倒杯茶吧。”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比刚才轻松许多,但总感觉是在讨好亚纪子。

志保走进厨房,亚纪子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弓子身边。弓子含着拇指,仰着小脑袋睡得很甜。她的样子就像是在吹笛子,亚纪子想起了吹笛童子这幅画。

上次拿来的那个名叫“如”的洋娃娃闭着眼睛,背对着弓子坐在床头。大概弓子很喜欢这个娃娃,经常用沾满口水的手指去摸它的脸,娃娃的脸孔,变得脏兮兮的。自己送的东西弓子能喜欢,亚纪子觉得很高兴。刚刚那种莫明的紧张感,在看到弓子的睡容后,也神奇地消失不见了。

志保泡了红茶,两人端着杯子,相对而坐。用水壶泡的红茶味道太甜,一点香味也没有,但亚纪子喝着还是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志保会给自己泡茶这种事,以前想也不敢想。亚纪子觉得:志保在对自己产生变化的同时,也对弓子改变了看法,所以,即便是一杯红茶,在亚纪子看来,也无比珍贵。

志保今晚不去上班,她穿着深红色的连衣裙,打扮和平时一样邋里邋遢。泡好红茶坐下后,她悠闲地点上了一支烟。

“最近没看见那个人来啊。”亚纪子试探性地问道,“那个人”当然就是指那天看到的那个男人。

“有时会来。”志保若无其事地答道。

亚纪子松了一口气:“你们关系还好吗?”

“哼,”志保轻笑道,“他嫌弓子太碍事了,我在考虑要不要和他分手。”

这可不像是痴情女志保会说的话。亚纪子盯着她的侧脸,半信半疑。

志保的表情像是想开了,抬头朝天花板吐了一口烟。过了一会儿她说:“男人没了可以再找,但孩子就只有一个。”

志保会这么说,真是太稀奇了,亚纪子不禁胸口一热,萌生出对志保的无限好感。不过为了志保着想,接下来就别继续说有关男人的事了。

“你也很辛苦啊。”

“还好……”

“有什么我帮得上的地方,请尽管说。”

“呵。”志保又轻笑了一声,她抬头看了看亚纪子。亚纪子觉得这是两人第一次真心相视。但是,被志保那双深陷的眼睛,一直盯着看,她又觉得有些心虚。

“她一定知道我是怎么看她的吧。”亚纪子到这里,便急忙躲开志保的眼神。于是沉默又将两人隔开。

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破了现场的沉默,亚纪子被吓了一跳。志保站起来,从杂乱的桌子上挖出电话,拿起听筒。

“嗯……我知道了……是现在吗?……明白了。”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后,志保放下了听筒。

亚纪子看了一眼熟睡的弓子。她没有被刚才的声音吵醒,还躺在床上吮吸着拇指,而且比刚才睡得更熟了。

放下电话,志保走到窗边,样子有些慌张。

“有客人吗?”

“是啊。”志保耸耸肩答道。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亚纪子准备离开,她转身寻找刚才放在桌上的手提包,和装有稿件的信封。

“你在找这个?”

志保转过身,指着墙壁前的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志保的包和亚纪子要找的东西。志保弯身替亚纪子拿包,突然脚下一滑,一只手按在桌上才没有摔倒。桌子颠簸了一下,志保的包没扣好,里面的东西滑了出来,掉在地上。那是一把锋利的小厨刀。

亚纪子呆了几秒,紧接着,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逆流冲向了脑部。自己没有看错,那把小厨刀就是亚纪子来的时候,志保竭力隐藏的东西!她拿着这把小厨刀,屈身面对弓子,亚纪子冲进屋内,她便将小厨刀藏到背后,放进包里。

面色苍白的志保,茫然地注视着寒光闪闪的小厨刀。

“难道你是用小厨刀给弓子剪指甲的?”这种时候,自己竟然还会问这个问题。亚纪子自己也觉得很惊讶。

但接下来,她就无法控制说话时候的颤抖了。

“难道你……难道你要……”

“要干什么?”

志保倏地抬起头,紧紧盯着亚纪子。志保就像一头龇牙咧嘴的野兽,出院那天的冷漠,以及手拿擦鞋垫,要砸弓子时的狂暴,此时在她的眼中浮现。

“弓子不是你个人的东西,如果你敢伤害她,那对不起了,我决不会放过你的!”

志保欲言又止,她对亚纪子嘲讽地笑了一声。然后慢慢地弯下腰去,把小厨刀捡了起来,放回包里。反正亚纪子看到了,她也不再顾忌,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把皮包扔在沙发上。志保点燃了一支香烟,悠然地吸了两口。

“客人就要来了,你快走吧。”志保低声说。

亚纪子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家的。等到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公共汽车站旁排队等车。眼前川流不息的车流,和街对面灯火通明的商店,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产物。

亚纪子突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接着就被人拍了一下肩膀,亚纪子这才清醒过来。一个陌生的青年站在她的面前,他梳着整齐的三七分短发,穿着干净的短袖衬衫。

“对不起,请问您是神崎志保的朋友吗?”问话声十分客气,男青年眼镜后的小眼睛,迅速地将亚纪子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嗯……有什么事吗?”

“哦,因为我刚才看见您从她家里出来。”

“哦……”

“你们是老朋友吗?”

“我们不是很熟……你是?……”亚纪子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男人的脸。

“啊,对不起,我还没自我介绍。我是保险业务员,敝姓藤枝。”

青年提着一只皮包,果然和他职业很匹配,一看就像是跑业务的。

“请问……”他盯着自己的鞋尖,似乎有话难以开口,正在想该怎么说。大概过了几秒,他突然抬起头来问道:“请问,那个孩子真的是她生的吗?”

“是啊,你不觉得她们母女很像吗?”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有什么问题吗?”这次换成亚纪子打量藤枝了。

“其实,那个女人想给婴儿投人寿保险。才出生四个月的婴儿,而且投保的数额非常大……”

“受益人是谁?”

“当然是神崎志保本人了。”

亚纪子恍惚了一阵,她呆呆地盯着藤枝那张黝黑的脸。

“那……你们已经签约了吗?”

“没有,因为情况比较特殊,所以……”

两人的谈话,被尖锐的刹车声打断了,一辆大型巴士停靠在两人的身边。

“啊,车来了。我还有工作……不好意思,先走一步!”

因为不是高峰期

,乘客很少。藤枝跳上巴士,车子就关上门启动了。

亚纪子茫然目送着红色的尾灯没入了车流中。她空白的头脑中,得出了一个非常明确的恐怖答案。她的手里,紧握着弓子那盏随时都会熄灭的生命之灯。这一现实,让亚纪子陷入了绝望的孤独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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