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希子的家,是一幢白色墙壁、雅致舒适的二层楼房。走进大门是一个小小的庭院,庭院的角落里种着绣球花。门廊下是一个安有茶色房门的玄关,两个成人并排通过有些窄。

在玄关入口处,我用腰部与垂直方向成八十度的姿势静止站立着。几双红色凉鞋整齐地摆放着,应该是外出时候穿的。我突然纳闷起来,他们是怎么处理由希子穿过的鞋的呢?会不会现在还放在鞋箱里?

这个躬我鞠了很久。不,或许也只有几十秒。但难受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

“我是由希子……肚子里孩子的父亲。”

我说出口的,只有这一句话。然后没看她母亲的表情,就低下了头。虽然做好了下跪的准备,但感到这么做反而会降低我的诚意,最终作罢。

她母亲一声不吭,尽管她面容慈祥,但从我自报家门的那一刻起,她的表情就开始僵硬起来,可能是对此早有预料。

沉默仿佛欲从四面将我压碎,这么僵持下去真是一种煎熬。可只要我动一下,至今为止的静止都会失去意义。

“……去吧”传来了微弱的声音。我抬起头,“回去吧,”这次我听清楚了,“请你回去。”

“我马上就走,不过我只希望您回答我一个问题。”

“回去吧,我不想跟你说话。”

“可是——”我扬起脸望着由希子母亲的脸庞。她在流泪,那泪水里饱含着愤怒、悲伤与懊悔。我无法发出声音。

“快走吧!”她把脸侧向一旁。

“打扰您了。”我再次鞠了一躬后,走了出去。

我带着悲痛的心情离开了由希子的家,可此时此刻,由希子的母亲所承受的煎熬绝对在我之上。正是因为感受到了这点,我才无法继续在玄关逗留。父母真是太难当了,我再次体会到。

拖着沉重的步伐,我回到了家里。春美本来正在庭院里浇花,可一见到我,话也不说地就走进了通往客厅的玻璃门。她似乎已经恨透我了。

我没在客厅里露脸,而径直走进了卧室。我躺在床上凝望着荧光灯,同时脑子里回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那是一个让女友怀孕的男人应有的态度吗?

正当我陷入思考时,妈妈在楼下叫我准备吃饭。在这个家里,时间与昨天一样流逝着。

爸爸也回到家里,四个人围坐在餐桌旁吃起了晚餐。春美依然在同我赌气,看也不看我一眼。而父母似乎也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对女儿的闷闷不乐也全然不过问。

当每个人在一片尴尬的氛围里各自快用完自己的晚餐时,电话铃声响了。妈妈迅速拎起无绳电话,但立刻惊讶地皱起眉头。我停下筷子望着她。

“好,让庄一接电话是吧,请您稍微等一下。”妈妈捂着送话口对我说,“是宫前小姐的爸爸。”

一瞬间,胸口一阵闷痛。但我尽量小心着不表露出来,接过电话,并走向了客厅。

“喂,您好,我是庄一。”我背对父母坐在沙发上,轻声说道。

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了“噢……”的异常沉重的声音。“我是由希子的父亲。”因为他所用的是敬语,我非常惊讶,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

嗯,我回答。

“我从内人那里听说了。”这句话里的结尾词总算换成了对年轻人的用语。但我还是能够听出他依然在压抑自己的情感。

嗯,我再次应答道。

“我想和你谈谈。”由希子的父亲说,“两个人单独谈谈。”

“好的……您看什么时候比较合适呢?”

“越快越好,你现在可以出来吗?”

“可以。”我说完看了看表,刚过八点。“那我们去哪儿呢?”

“让我想想……离你最近的车站是?”

我说了附近的站名。

“这样啊,那你在车站前等我吧,我现在就出门,大概过去需要三十分钟。”他似乎准备开车过来。

我明白了,说完我挂上了电话。紧接着妈妈问我,“什么事啊?”

“关于宫前的事,他有些话要告诉我。”

“为什么要跟你说呢?”

“这个以后再解释吧。”我站起来,也不朝大家看一眼就走向门口,“我吃完了,必须出去一次。”

每到达一辆电车,车站前总会有大量下班回家的人蜂拥而出。即便如此,他们并未乱作一团,而是在几分钟之后就散去了。有徒步走回去的人,也有需要继续乘坐巴士的人。当然,也有走进咖啡店或书店的人。然而就我所见,几乎没有人走进在鳞次栉比的商店中装着格外耀眼霓虹灯的弹球店。因为那些店的内外部都有隔板挡着。

等第五波人潮涌过后,一辆旧式的Garan静静地停在我的面前,并响了一下车喇叭。我弯下腰向里张望,只见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把副驾驶座的门解了锁。

我走了过去,打开门,“是宫前先生吗?”

这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脸朝前方点了一下头。我随即便坐进了副驾驶座。确认完我系上安全带后,他启动了车。

当车在行驶的时候,他一言未发。所以我也只得一路沉默着。我感觉到,宫前先生把愤怒和焦躁都压抑在了这个狭小的空间内。

宫前先生把车开进了家庭旅馆的停车场内。我本以为他会把去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这令我稍感意外。他下了车,默默朝前走着,我跟在了他后面。

女侍本想给我们带路,宫前先生指着窗边的一张桌子说,“就坐那边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并且很有张力。于是女侍把我们带向了那个位置。

在她摆上菜单前,宫前先生先点了一杯咖啡,我也跟着他点了一杯。这一举动充分表明了他希望尽快进入正题的心情。

等女侍离开后,我和他第一次正面相对。宫前先生金丝边眼镜深处的那双望着我的眼睛里,无不透着一种只有失去女儿的父亲才有的忧郁和消沉。

“从家里出发之前看了你的照片,”宫前先生开口了,“想知道一下女儿究竟选择了怎样的男孩。”

“她有我的照片?”

“嗯,有很多哦。”

“很多?”

“坦白说,当得知那孩子怀孕时,我们就曾为了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而翻箱倒柜,可一无所获。找到的只有一本简陋的摆满棒球部成员照片的相册。因为她是部长,所以有这些照片也不足为奇,于是当时我们就漫不经心地跳过去了。不过当今天得知对方是你之后,我们再次翻开那本相册一看,发现明显那些照片里拍到你的最多。我们这些家长真笨,不告诉我们答案我们根本无法看穿女儿的心思。”

宫前先生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超乎他预期地深深刺痛了我的心。那是表明由希子对我的感情之深的又一个佐证。

女侍端来了咖啡,宫前先生糖奶也不加就喝了起来,我继续学着他的样子。

“你和由希子什么时候开始的?”宫前先生发问。

“从……三月份”我如实回答。但他并未正确理解这句话。

“这样啊,那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呢。”他这么说道。

不是,是今年的三月份,我刚想纠正,声音却在喉头哽住了。因为我感到就算我告诉他实话,每一个人——包括由希子在内——都不会高兴的。

“那我明白了,怪不得呢。”宫前先生像是理解了某件事一样,点点头。“当初听说她二年级就做了棒球部的部长,我还觉得奇怪,现在回想起来,原来是因为你是其中一员呢。”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恍然大悟,这可能倒是真的。

宫前先生托起咖啡杯,这时,我才刚发现他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而这种颤抖如实反映了他内心所压抑的情感之强烈“今天听说你要来,我有一种得救的感觉。”他勉强发出声音,“我曾对由希子的恋人做了各种设想,她是不是被乱七八糟的男人欺骗、或者发生了什么意外之类的猜想。”

他似乎指的是诱奸。

“总之这些设想里就没一件好事儿,全都是可怕的事情。毕竟现在发生的结果是可怕的,是对于我们来说世上最可怕的事情。甚至比天塌下来还可怕。”不单是双手,宫前先生的全身都在颤抖。那声音在我听来简直如同呻吟一般。

我一语不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表情,因为我感到自己有义务这么做。

不一会儿,他的颤抖缓解了一些。他喝了口水。

“由希子告诉你她怀孕的事了吗?”

“没有,”我摇摇头说,“完全没告诉我。”

“是嘛,也就是说想瞒着你自己处理掉啊。”宫前先生悔恨地咬着嘴唇,“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这件事在学校传开了。”

“在学校?”宫前先生睁大眼睛,吁~地长叹了一口气。“真是人言可畏啊,那么你一听到传言就立刻来我家了吗?”

“是的,尽管有些犹豫。”

我猜也是,宫前点点头。

“说实话,我们也期待他能够来自首,而不希望最后由我们查到后去质问那个人的这种形式。一方面会因为对方是个胆小鬼心里难过,另一方面这对由希子也不太公平。”

宫前先生的每句话都在理上,我一时无言以对。只是对自己今天的行为正确无误的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但事实上我们猜想不会有人前来自首,因为这么做需要相当大的觉悟和勇气。只要瞒着不说,就可以蒙混过关的几率也很高,而说实话则需要背负极大的风险。可你做到了,正因为我清楚你下此决心之前所做过怎样的心理斗争,所以才认为你的举动值得赞扬。由希子能认识你这样的青年作男朋友,真是令我非常庆幸。”

但是,他接着说,“也希望你能理解我们依然无法原谅你的心情。由希子是我和内人的掌上明珠,所有造成那孩子死亡的我们都会视为仇人。可能你会觉得事故发生与自己没有直接联系,不,客观上说的确如此。然而由希子死后,我与内人一边哭一边所说的诅咒话语中,也有很大程度上是针对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的。”

我低下头,聆听着他的话语。在那静静的口吻里,包含着一种与大声训斥不同的威力。

“你,”宫前先生开口了,我便抬起脑袋。他咽了咽口水,问:“你对由希子认真到什么程度呢?”

“什么程度……指的是?”

“我的意思是,考虑过将来的事情吗?”

我猛地倒吸口气,并将其闷在肺里进行着思考。而吐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了答案。

“尽管有些不够具体,但的确考虑过。想和她……”舔了舔嘴唇后接着说,“永远在一起,白头到老。”

“原来如此,”他先是满足了一番,然后又恢复了严肃表情,接着问:“但还没有作好要孩子的准备吧?”

这是个很尖锐的问题。是的,我回答。

“既然如此,为什么……”宫前先生抓着桌子的边缘,他手上的血管仿佛也在对我动怒一般一根根暴了出来。“为什么不等到更成熟一点……将来的事情决定之后呢?”

我沉默了。可心里在反驳他:如果两个人真心相爱的话,绝对是忍耐不了的。但对我而言,却没有权力这么说。

宫前先生朝我怒目而视了一会儿,他的视线射在我额头附近,我眼睛却只是盯着桌子。

没过多久,宫前先生自言自语道:“是有意……做到这一步的吗?”

我抬起目光,他喝完了剩下的咖啡,小幅晃着脑袋。

“我本来想骂得更凶一点的,但现在觉得这么做也无济于事,由希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回来了。而且对由希子的死,你也和我们一样悲痛,责备一个已经很痛苦的人我于心不忍。尤其是对你这样充分显示出诚意的人。”宫前先生搓搓脸,然后拿起放在桌子一角的付款单。但就在准备起身前,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对我说:“听我内人的口气,你好象也有事要问我们呢。”

“嗯,是的。”我说,“我想知道对于那场事故,学校方的人是以何种方式介入的,您知道什么吗?”

这一瞬间,从宫前先生眼镜深处的目光里透出了与之前略微不同的光芒。他看着我问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略有耳闻,好像教导处的老师当时也在场。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嘛,由希子怀孕的事传开了,而那件事却没有么?”

“如果您知道什么,能不能告诉我呢?”

然后宫前先生与我四目相对一会儿后,点了两三下头。

“好吧,告诉你也没关系。”宫前刚要竖起的身子,再次坐回了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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