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周五的第六节课是古典音乐,任课老师是御崎藤江,我从早上起就一直盼望着这一时刻的到来。

御崎藤江以一身低俗的浅米色连衣裙的装扮出现了。她腋下夹着书,身姿有些驼背地走向讲台。站上讲台前,她将自己的镜片擦得雪亮,然后朝全体学生望去。

起立—问候--坐下之后,御崎回头看看黑板,皱起了眉头:“今天的值日生擦黑板的方式太粗糙了!要注意就算到了第六节课也不能偷懒!”

下面想起了窃笑的声音,这声音包含了多种意义。

“你们知道了吗?怎么没回答?”御崎吊起眼梢。

知~道~了,从教室里响起了洪亮的声音,然后又是一片笑声。而御崎藤江却依然绷着脸。

“那么,今天我们从36页开始。”御崎用干巴巴的声音说。

我做了个深呼吸,最后一次确认自己的心意。决心已定,接下来需要的只是临阵不乱。

“老师!”我举起手。

御崎有些惊讶地回头看我,其他的学生也将视线移到我身上。

“怎么了?”御崎疑惑地问。

我站起来,“我有个问题要问问您,请你现在就回答。”

那一瞬间,御崎闪过了一丝畏惧的神情,但她立刻就摆正站姿,“这问题和上课内容有关吗?”

“无关。”

“那么你就下课后到办公室来问。”

“不,请你就在这里回答。我需要证人,大伙儿——”我对目瞪口呆的同学们说道。

“请为我作证。”

同学们对于突如其来的事态有些惊讶,纷纷与邻桌窃窃私语起来。不过他们每个人都不可能知道我的真正意图。

“安静点!”御崎警告完炸开了锅的学生们,对我说:“以后再说,现在是上课时间。”

“你想逃避吗?”

“我说了,现在是上课时间!”中年的古典音乐老师转向黑板,用粉笔在上面写起字来。尽管学生们注意力依然集中在站着稍显突兀的我身上,但还是翻开了笔记和教科书。

“是关于宫前的。”我冲背对我们的御崎藤江说,御崎果然停下了手,慢慢转过身。对着她那张铁青的脸,我继续说道:“她从那所妇产科医院回家时,突然跑到路中间,结果被卡车撞了。为什么她会那么着急呢?老师您应该知道吧?请告诉我们!”

御崎的脸就像般若一样歪曲着,胸口的起伏剧烈起来。

“为什么这种事我会知道?”

“因为你是当事人,没错吧?我是这么听说的。”

“谁跟你说的?”

“谁说的都无所谓吧?那天,老师您守在医院附近,因为接到某人告发,我们学校的学生曾出入过这里。这点没错吧?”

御崎涨红了脸,舔了多次嘴唇后,用呻吟般的声音说,“快坐下,这件事以后再说。”

“我说了,我需要证人。你在医院前守了一会儿后,宫前在那里出现了。你……老师您就走上前去试图质问她。没想到她发现事情不妙,转身就逃,然后你就追了上去。”

四周的同学开始骚动起来,是真的吗?还有人直接冲着我问。

“由于不顾一切地狂奔,她最后发生了车祸。要是你不追,她就不会逃。从一开始你不暗中监视,就不会酿成这起命案。我希望你给我一个回答,你们有监视学生私生活的权利吗?最终导致了学生死亡之后,你们还能佯装不知吗?”

御崎藤江那从刚才还带了点血色的脸上,已经渐渐变得如同被漂过一样惨白。从她那凹陷的眼窝里,向我射来凶神恶煞一般的目光。

“快给我闭嘴!”御崎用那副般若似的表情说道,“什么呀……你胡言乱语什么……,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哪里听来的,这……这与你有关系吗?”

“有关系,说到原因——”我调整一下呼吸。因为我深知下一句话一出口,会给我的将来带来巨大的影响。但我经过昨晚的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已经做好了这种心理准备。我开口说道:“因为致使由希子怀孕的人,就是我。”

顿时,我感到教室里的时间凝固了。而经过这段不自然的空白后,全班都骚动了起来,甚至还有人吹起了口哨。但这一次御崎藤江却没有教训他们,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西、西原君……这……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回答,“现在轮到老师您回答了,您追赶宫前这件事是事实吧?”

瞅着御崎那张扭曲的脸,我倒渐渐冷静了下来,甚至有闲情分析起了周围每个学生的表情,基本上每个人都在笑。这种学生攻击学校教师的场面,只要不是落到自己头上,无论何时都会引起无数人旁观的兴致。

“你们……你们给我等着!”从浑身都表现出呼吸紊乱的御崎说完,慌慌张张抱起教科书,转身欲走出教室。

“想逃?”我冲着她的背影叫道,但御崎没有受到我的挑衅,脚步稍作停顿后离开了教室,而刚才还一片骚乱的教室立刻恢复了平静,形成与平时截然相反的局面。原因很清楚,大家都想屏息窥探我的举动。

因为再继续站立下去也无济于事,我又坐了下来。每个人都时不时向我瞄上两眼,却没有一个人和我搭话。很可能在我周围散发出来的,是一种难以攀谈的氛围。

过了几分钟,班主任石部走了进来,“西原,你出来一下。”

我默默地站了起来。

一张小型会议桌和一些滚轮椅,构成了教导处的所有大型办公用品,而小型用品则是以成绩表为首的各种文件。然后出场人员是教导处主任灰藤和班主任石部两个人。

“御崎老师去哪儿了?”我一坐上椅子就发起提问。

灰藤左眉毛哆嗦了一下,“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刚刚问了御崎老师很多问题呢,关于宫前的事,得不到回答我不罢休的。”

“喂,西原。”灰藤低沉地说道,那声音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一般。“你觉得你家伙有资格这么说吗?你知道致使宫前死亡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吗?”

“事故的起因是宫前跑到了马路上,而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御崎在后面追她。”

灰藤拍击一下桌子,旁边的石部蹦起足有五厘米高。

“这事的起因正是你造成的!”灰藤瞪着眼珠说,“就是你一时放纵了自己的私欲干出那种轻率的举动,宫前才不得不去那种医院,没错吧!”

“作为男人,我有自己的责任感,所以才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瞪回灰藤。“可是,直接导致宫前死亡的是御崎!”

“别直呼老师名字!你家伙要是真有责任感的话,能够做到给宫前双亲赔罪吗?做不到吧?”

哼,我鼻子嗤了一声,“昨天就见过了。”

“见过了?”灰藤颦蹙眉头,眯眼看着我。然后慢慢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你是从她双亲那里听说御崎老师的事的啊!”

我默不作声。灰藤侧向一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那边的家长还真够格。”

“御崎……老师追宫前的事,你算承认了吧?”

但灰藤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双手交叉往桌上一搁,同时探出了身子。

“这么跟你说吧,西原。我不知道宫前的父母跟你说了些什么,但那场事故确实是不可抗力造成的。御崎老师没有任何过错。”

“如果她不去追——”

灰藤又敲击桌子,打断了我。

“她追上前是因为宫前先逃了。一般需要逃走的话,难道不是本人做了亏心事吗?”

本人,这个词里当然包括了我。

“怀孕是宫前的私人问题。”我边说边摇头,“不,是宫前和我之间的问题。没道理遭到学校的监视,这是对个人隐私的侵犯。”

“别不知天高地厚!明明还是个怀上孩子后只能让女友做人流的未成年人!”

“让她生下来就算成年人了?”

“西原!”

灰藤用两手撑在桌上站起来时,响起了敲门声。石部刚想去开,灰藤阻止了他,自己走了过去。

门露了一条缝,只见外面那个人影——一定也是教导处的教师——对灰藤窃窃私语地报告着什么。

“我知道了,让他进来吧。”说完,灰藤朝我转过身,向我做了个奇怪的表情。尽管脸上还是怒气未消,但眼里却透出了一丝笑意。

我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了,出现了一名教导处教师的身影。而跟在他身后垂头丧气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父亲。

这天,当我们回到家里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我完全没有胃口吃晚饭,把自己关进了屋里。

灰藤的一字一句,爸爸都只是默默听着。尽管让他遭这种罪有些过意不去,但我内心的确也对完全无言反驳的父亲怀有一丝不满。有可能一时想不到反驳的材料,但至少指责校方的话还是可以说上几句的。我紧咬嘴唇,撇过头不去看父亲低头认错的样子。

灰藤所用的言词相当老奸巨猾。他对爸爸说:为了西原君的将来着想,故作为校方而言并不想将此事太声张,只要大家心知肚明即可。真是无耻至极,明明这件事传出去最难办的是他们,却故意说得这么做是对我们开恩一样。这与他们同宫前家实行的作战方案如出一辙。但无论是宫前由希子的父母还是我爸,明知这是学校方面的策略,却完全无能为力。

离开学校后,我们又去了宫前家。由希子的母亲对我们比昨天友善了一些,而我依然同昨天一样,在我爸边上低着头。

爸爸几乎对我没有多问什么,不过在从宫前家返程的电车上他还是开口了:“你在作出承认此事的决定之前,一定犹豫了很久吧?”

“算是吧。”我回答。

“想想也是。”爸爸的话语里夹杂着叹息。不过,这句话的确算是今天所发生的一连串不愉快当中唯一对我的救赎。

直到最后,爸爸也没有责备我。

我同前几天一样,在床上辗转难眠,脑子里回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作为由希子的恋人,我的举动真的称职吗?如果真有所谓的阴间,而由希子在那里目睹了这些的话,她会因此而得到满足吗?还有,从我犯下的罪过来看,我只需要承受这些伤痛吗?

不,还差很远,我离赎罪还远得很。

可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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