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对面两双惊愕的目光,木兰脸上又露出了最初时的痛苦表情:“我想知道——”

说着,木兰又咽了口唾沫,有些费力的说道:“周淑文为什么要杀掉孔彬,你们知道,我想不通,可恰恰因为我,差点酿成大错!”

郭小峰连忙安慰地拍了拍木兰的胳膊。

“别太难过,毕竟平安无事了。”

“可我觉得自己很蠢。”木兰难过地微微低下头,“我至今也想不出周淑文的动机。”

郭小峰沉吟了一会儿:“这真是太难说清的事儿,其实,对我来说,所有的答案都在你的采访里。”

“我的采访里?”木兰抬起头,有些焦躁地把吹到脸颊上的头发掠到后面:“噢!别卖关子了,我想知道周淑文怎么说的?”

“哦,这个,周淑文交代,为了掩盖她妈妈的杀人罪行,所以——”郭小峰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的杯子,仿佛觉得很有趣,又语意不明地补充一句:“她说的很诚恳,说为了妈妈,她什么都肯做,十分的孝顺,不亏为孝女。”

“就这些?”

“就这些!”

木兰看看郭小峰,又看看一脸诚恳的小秦:“可是,可是,”木兰结结巴巴地说,“你听了我的采访录音了,她并不爱,我觉得她不爱她妈妈呀!甚至,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不爱?也许,但她一直都很听话。”

木兰望着他,嘴巴渐渐张开了:“你是说,她其实内心还是深爱着她妈妈?”

“我不知道。”郭小峰淡淡地回答,继续慢慢转动着手里的杯子,沉思着说:“但最初,我想,至少最初,阻挠周淑文脱离母亲控制的,从来都不是机会和暴力的因素,应该是爱和负债心理吧,周淑文总觉得她妈妈太苦,自己欠了太多,希望能够补偿一些。但是,她没明白,如果父母决心索取,那‘生育之恩’几乎是不可能还清的,因此便陷入越想还清,越还不清的旋涡。这可能成了周淑文的心结,还记得你的采访吗,她亲口说:‘我多想一次还了这个债啊!’”

“这就是周淑文的动机?因此仅凭这个你就猜出她马上会去杀孔彬?”木兰忍不住打断了他,带着一脸不可思议的敬佩。

郭小峰多少有些自得的一笑,尽管还掩饰在谦虚之下,但实在不太成功:“当然不是,我又不是神仙!老实说,我当时最担心的是唯一的人证会有什么意外。不过,”郭小峰终于放弃了掩饰,“也不能说,我完全没有为此担忧,我确实担忧周淑文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

“可,可,”木兰轻轻用手敲敲自己的头,恢复了想不通的苦恼模样:“报答妈妈也不需要再杀一个无辜的人呀。周淑文有很多选择,比如说,也可以把情况告诉给她妈妈,这也算报恩吧?然后共同计划一个更可行的方法,或者直接以身顶罪等等吧,对不对?”木兰又瞪着对面的郭小峰,“最奇怪的是,你怎么像个巫婆似的,由此猜出周淑文会杀人这个可能?这实在不必然嘛!”

“我之所以能像个,”郭小峰十分小心眼儿的更正道,“神仙,那是因为我的判断并不是基于周淑文自供的理由,她的理由和她妈妈一样,都是说出来可以上报纸讴歌版的,当然,我相信这也是她们自己愿意相信的理由。”

木兰微微扬起下巴,带着点儿“原来你藏了一手,不早说”的不满:“那你基于什么理由?”

“周淑文想摆脱她妈妈!”

“摆脱?”木兰诧异地反问一句,断然摇摇头:“这更说不通,如果想解脱,难道现在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吗?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单等警察把她妈妈抓走就行了;如果怕警察太无能,还可以再聪明或者卑鄙一些,向警察告密,即使过后被人发现了,也可以沉痛地解释成——为了法律的尊严,‘大义灭亲’等等,更不需要去杀另一个无辜的人。”

“这只是你的想法和逻辑。”

“我的?”木兰忍不住提高了嗓门,“是人都会这么想,周淑文不傻,或者说还很有洞察力,这可是你说的,她不可能连这个都想不到。”

郭小峰轻轻叹了口气:“恐怕就是连这个都想不到,因为这不是简单的聪明还是愚蠢的问题。”

“那是什么?”木兰探询地扬起脸。

“我宁愿——”郭小峰似乎感觉非常难以回答,“我宁愿看成,看成是性格因素。”

“性格因素?”

“好吧,也许这么说比较好,你说,周淑文为什么要杀死自己亲生儿子呢?”

木兰震了一下,半晌:“我不明白……”她喃喃地嘟囔道,“也许,她不想,不想儿子的未来像自己一样,宁愿,宁愿他死。”

“你看,同样的事情。”郭小峰微微眯起眼睛,“我们的看法并不一样。”

“那你的看法是什么?”

郭小峰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琢磨怎么说才能表达清楚,终于,他再次开口:“还记得我最后一次对周淑文的评价吗?”

木兰一愣,似乎有些意外,稍微回想了一会儿,然后很不确定地说:“你说,说周淑文——像个孩子。”

“对。”郭小峰静静地回答,“当时你们都否定了。当然,你们否定的并不错,从你们指的那一面,那些天真的、可爱的、让人即使长大了也舍不得丢弃,忍不住模仿的——孩子气的举止——那一面;而我说的却是另一面。”

他目光投向远处的一块空地:“举几个真实的案例吧,第一个,一个高三男孩奸杀了同班一个几乎没和他说过几句话的女生,审问得到的动机是——因为仇恨大伯母;第二个,是《今日说法》报道过的,河南警方破获的一个十六年前的悬案,被害的还是我们的同行,现在发现凶手居然是他的亲外甥,起因仅仅是一耳光,然后凶手就手段残忍的杀害了自己的亲舅舅和他的孩子及其一个客人,造成了当时很震惊的灭门惨案。当审问凶手时,凶手自述的原因却是因为常年和自己母亲不合,有很深的积怨;第三个,几个即将毕业的中学生开玩笑说要做一件事证明自己是真正的男子汉,商量的结果是——谁敢在大马路上抢劫一辆车,谁就最有男子汉气概。于是几个男孩儿预谋之后,就站在马路边拦车。而那天有个司机正准备回乡探望父母,看到天色已晚,担心几个学生模样的孩子回家不安全,就好心的让他们上车了,不幸的是,这个人的善良没有感化这几个学生,他——被勒死了。”

木兰的嘴巴里仿佛塞进了一个大萝卜。

郭小峰长出一口气:“从我们的逻辑看,似乎没一个案件该发生,但都发生了,这就是我说的另一面,情绪多变,想做就做,对生命毫无留恋——包括自己的,特别无情、残忍和不合乎常规逻辑的——那一面。”

木兰好不容易把嘴巴恢复了常态:“你是说,周淑文还处在青春期叛逆的状态。”

郭小峰点点头,又摇了摇:“青春期?我不知道这个词确切的解释该是什么,是这个年龄的人都叛逆?还是这类叛逆发生在青春年龄多而得名,也许该问心理专家。但在我个人的理解中,人都是叛逆的。还记得某个香皂广告中有很妙的一句——‘搞破坏谁比得上孩子?’破坏?不错,对于大人来说,好不容易理整齐的房间、洗干净的衣服,修剪有型的花花草草,都能被小孩子顷刻间弄的面目全非,只能形容成破坏!但是,站在另一个角度上,这种破坏也可以理解为——这是孩子们秩序重建的欲望,寻求属于他们的秩序,我想,只要是具有创造力的生命,都会有这样的欲望的,等到了青春年少的时期,这种有欲无能的状态就会发展到顶峰,好比你一边把一个健康人常年捆在床上,一边又把他喂养的越来越有力量,结果会怎样?再看看那三个案子吧。”

“高三男孩儿的解释说——为了考学,他寄宿在大伯家,但和大伯母相处的不好,但绝不是我们想象的被虐待,我更倾向于相信,活力和无聊生活的交织作用下,他想杀掉看不顺眼的大伯母,但那天大伯母正好不在,可积蓄已久的杀意却无法排遣,于是,那个可怜的女孩儿就成了替代牺牲品;第二个案子,凶手杀害舅舅的理由则是因为前一天和妈妈起了冲突,恰好在场的舅舅给了他一耳光,我们的同行大约是想教训外甥一下,告诫他一个道理:无论怎样,和妈妈吵就是你的不对。但糟糕的很,他的这个平时很常见的举动恰好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十几年来母子之间无法排遣的积恨使这个外甥——多年后他交代:从天伦上他不敢想杀掉母亲,但潜意识已经满怀杀意了,立刻找到了一个宣泄处;最后一个案子就更典型了,看起来几乎只是一个偶然——”

“偶然?”木兰忍不住呻吟一声,“可发生了那么多——”

“是呀,所以这里面应该还有某些必然,比如当一个人感受不到自我价值时,他不会在意自己的生命,同时也不会尊重其他人的生命;比如当一个人有力量却不能用于建设性时,这个力量就可能滑向了毁灭;比如,当一个人不敢直面真正的,但同时又是强大的,难以抗拒的——问题时,就会寻找替罪羊;还比如,当一个人的眼光都只能在小环境里打转转——”

木兰霍然抬起头:“所以周淑文会杀掉——”

“对,我是这么看,不是因为爱,而是无情。”郭小峰食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拜钱老太太所赐,出于爱吧,她在生活上事事包办,导致周淑文生活能力很差;精神上呢,也许因为渴望一直有价值,钱老太太沉醉于安排指导女儿的一切,关于女儿,一开口就是没完没了的证明自己眼光准确,女儿愚蠢,全是自己挽救女儿于水火之中,这除了让钱老太太无比满足,洋洋得意之外,还能够强烈打击周淑文的自信,告诉她——你眼光很差,必须听妈妈的才可能避免人生的错误和危险。这样吓来吓去,不容犯错,周淑文胆子自然越来越小,不敢尝试,我们都知道,人的本事是从不断的学习和历练中摔打出来的,总坐着怎么学会走路?结果,越怕错,还越对不了,周淑文的人生到底还是由一连串的失败构成,工作能力不行,同事关系不好,恋爱眼光不准,婚姻早早触礁,这么多糟糕加到一个人身上,痛苦之余,总要找到一个原因才能平衡的,有人会自责,有人会怨天,有人会责备一切,有人找到一个罪魁,你说——”

郭小峰猝然问木兰:“周淑文是怎样的?”

“啊——”正听得脑子几乎要炸掉的木兰一愣,“哦——”

强迫自己回忆了一会儿,木兰慢慢说道:“周淑文一定会责备别人,我的采访中,周淑文无论什么都责备别人,她,她的失望和期待似乎都是寄托于其他人,似乎没想过自己能做些什么,嗯——”

木兰又回忆了片刻,感到这会儿脑筋清楚了不少,“不过最后,周淑文似乎把一切都怨恨到自己妈妈身上了,说实话,我觉得她这么想也不错,就像你刚才说的,周淑文是这样长大的,所以,我觉得——哦——有理由——”

“理由是什么我不知道,”郭小峰音调平静地打断木兰,“总之,在你采访的最后,你突然急公好义地想帮助周淑文摆脱目前的困境,但她根本不感兴趣。是的,因为你没有意识到,周淑文早就——我认为至少在杀害儿子之前,就失败成了一个恐惧独立生活、怯懦无能、精神残疾的人,周淑文认定是她妈妈导致了她今天的悲剧,但同时又暗暗笃信只有依赖母亲才能生活下去。否则周淑文的困境早就解决了!我想,不得不依赖于憎恶的人生活大概很痛苦,周淑文也需要价值感,所以最后又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乐趣,毁掉——她认为毁掉自己生活的——罪魁,妈妈为她指导的人生大路,来达到平衡。方式呢,很有讽刺性,就像钱老太太对女儿做的那样,一说起来高尚无比,‘什么都是为你好’,其实内心更多的是满足内心的自私愿望;周淑文也采用了一说起来也极孝顺,‘什么都听你的’,但行动却是专门破坏,并把那毁坏的结果暗示给她妈妈——你其实也很笨——的阳奉阴违方式!听听你的采访吧,很明白,最后钱老太太的失败成了她唯一的快乐源泉了,为此,她不惜一直刻意毁灭夫妻感情,甚至——”

“杀掉了亲生儿子!”木兰有些呆滞地接过话来。

“对于孩子,”郭小峰顿了一下:“我想,齐华的一个评价很对,越不付出,越没感情,人们难以割舍的总是自己倾注心血的东西。”

“是呀,周淑文,”木兰微微低下头,若有所思地说,“活着,又仿佛排斥在生活之外——”

郭小峰不置可否,犹如没有听出木兰声音里难以言诉的感慨,保持着刚才的平静的声调:“因此,儿子男男的价值在周淑文眼里就变成了可以令她妈妈绝望、痛苦的砝码。而你的采访就更有意思了,对许国胜她觉得无所谓,但对儿子的死她居然觉得开心,这个你看来很变态的行为,其实最充分揭示了周淑文已经形成的心理行为逻辑,一、她毁

掉了她妈妈的快乐和价值所在,而且不用再感激她妈妈为她带孩子而产生的新的恩典了;二、她可以离开这个家了,以钱老太太不能拒绝的方式;三、可以把母亲孤零零留在这个世界,看她还能不能还那么自我感觉良好。所以,当同样的条件,甚至更好的条件具备时,我怎么会不担心周淑文遵循本能的逻辑会做出极端的事情呢?”

木兰霍然扬起脸:“更好的条件?”

“对,杀了孔彬,第一,可以理所当然的离开母亲,无须解释。从男男那件事,说明周淑文对生不留恋,宁愿杀了人,好铁证如山的走;第二,完成了积蓄已久的对她妈妈的报恩——再生之恩;第三,甚至成了她妈妈的恩主,让她妈妈品尝到她一直在品尝的滋味——一直领受着不想领受的恩典,第四,我想这一直就是周淑文期待的,孤零零留总是一副无所不能模样的妈妈在这个世界上,品尝苦果;所以,有这么多因素累积,尽管我不能确定周淑文会不会下手,却不能不特别担心这个可能。”

木兰颤了一下。

“那钱老太太知道这些吗?她怎么说?”

“她不会知道的,”郭小峰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啤酒,以少有的冷淡口气回答,“有些人总是聋的——在听到不想听到的观点时,我相信钱老太太会带着牺牲的崇高感觉走完人生路的。”

木兰呆坐了片刻,突然喃喃地说:“巴别塔,巴别塔,巴别塔,唉——”木兰又轻轻叹口气,继续重复着,“巴别塔、巴别塔、巴别塔……”

和热闹的夜市不同,晚上十点钟,师大家属院已是一片安静了,小秦注视着木兰远去的背影,轻轻说:“郭队,一切疑问全解,她可是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你想说什么?”

“我还有一些想不通的事,”小秦不看自己的上司,紧盯着前方说,“比如说你抓捕周淑文后,再没有见过戴亚丽,怎么知道她那十几分钟到底做了什么,我们以前从未问询出来过?还有,发现孔彬后你为什么跟王兴梁打电话,不是一切都和他无关吗?为什么?”

车里陷入一片安静,几分钟后。

“哼!”郭小峰突然短促的一笑,“看来人老了,是会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的,啊,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小秦转过头,尽管面对的是一张平和的面孔,但顿时明白,问不出答案了!

但他心里却无法释怀,不由得反复琢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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