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一整座山都属于刀家。

二月里,草木生发,越往深处走,参天绿树渐多起来,树梢上清脆的各色鸟鸣远远近近地回荡着,奏出一曲青山曲。

车马行不进去,众人都换坐了滑竿。

阮云平没坐过这个,开始上去时很是新鲜,山里空气也好,一路绿树繁花,他恍惚间觉得自己不像来做使臣,倒似踏青了。

“王妃娘娘,沐世子,这座神山真是圣地,十分令人想望。”他忍不住转头说话。

他揣着圣旨,见官大一级,所以行在第一个。

滇宁王妃道:“阮翰林若喜欢,可以多留两日。只是需由我娘家的人引着,这山里规矩多,若独自乱逛,易生危险。”

沐元瑜则在后面没有说话。

阮云平不过是感叹一句,他有皇命在身,奉旨吊唁,岂敢真搞的似游乐一般,就道:“不敢叨扰刀土司的清净,微臣只是有感而发。”

他转回头去,继续一颠一颠地前行了。

滇宁王妃却觉有些不对,她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对别人留意不到这份上,对着自己的孩子却是感知十分敏锐,她觉得以沐元瑜向来的为人周到,被阮云平点着名了,不该一语不发才对。

她向跟在旁边的一个大丫头低声吩咐了一句,大丫头就放慢了脚步,等到了后面沐元瑜的滑竿旁,低声问道:“世子,娘娘问您,可是还没歇过来,有哪里不适?”

沐元瑜摇摇头:“你回母妃,无事。”

大丫头加快了步子到前面告诉了滇宁王妃,滇宁王妃仍是不放心地看了看,沐元瑜回了她一个笑容,她方有点迟疑地转回头去了。

后面的沐元瑜扶着身侧的竹竿,心下其实不安。

她忍不住在心里把自己跟滇宁王的对话又过了一遍。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回想,却是越想越觉得滇宁王的反应有些过于平静。

她这趟拐个钦差回来,其性质是比不上那回假造上书严重,但就她的作为来说,是呈递进式的,看在滇宁王的眼里应该是变本加厉,亮明招牌跟他作对到底才对。

她不觉得滇宁王有这个肚量就这么接受了她的挑衅。

沐元瑜转着头,把自己这列长长的队伍打量了一遍,目光最终定在最前面的阮云平身上。

然后她才略微找回了一点安全感。

她很想留下来多陪伴母妃一段时间,但她无法忽视内心的警讯,不管这警讯到底是不是她草木皆兵,沐元瑜都决定祭拜过后,还是尽快返回京城去。

她想保全滇宁王妃,首先必须保全住自己,有短暂的分离,才有长久的相聚。

渐行渐深,前方忽隐约传来些人声。

有人声不奇怪,山里本住着有人家,奇的是这人声虽隔有好一段距离,但听得出极熙攘,竟好似有一个市集。

鸟鸣山更幽的深山里忽然出现这动静,又瞧不见有什么山寨的踪形,这就有点渗人了。

阮云平心里发毛,转头要问,却见身后的队伍停了,滇宁王妃和沐元瑜都正从滑竿上下来。

沐元瑜见他望过来,知道他费解,不等他问,主动解释了一句:“是我外祖父的送葬队伍。”

阮云平恍然大悟中又仍夹杂了几分糊涂地“哦”了一声,也自觉地忙跟着下了滑竿。

全部人等步行了一段山路,阮云平终于明白为何会那么热闹了——前方竟真的好像出现了一个市集,只见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两旁都是挑着货担的货郎,服色是鲜明的百夷风格,中间则是一列拉着长绳的队伍,长绳有许多根,都系在正中的一辆架子车上,高高的车上放着一口长方棺木,四周环绕着白布灵幡。

拉车的人称得上浩荡,有青壮,有老幼,还有僧侣,虽说车行山中不易,但这么多人拉一辆车,照理应该不那么费力才对。

就阮云平所见,这辆车的速度却是跟蜗牛差不了多少。

等走到近前一点,他仔细一观察,直接无语了。

因为拉车的人居然并不是一心向前的,有的人往前,有的人往左右,还有的人往后,使力方向随心所欲。

这车要能走得快就见鬼了。

他不好打搅已经走到前面去的滇宁王妃和沐元瑜,悄悄问了个随行的护卫:“——怎么是这样拉法?这哪天才能到?”

他先就奇怪昨日滇宁王见了他,明明告诉他刀土司已经进了神山,只等举行葬仪了,怎么今日还能在半路上遇见刀土司的送葬队伍——原来是这么个送法,这送上个三五日都不稀奇。

护卫低声告诉他:“我们族尊贵的大人去世就是这样的。前面就是龙林了,没有多久时间,大概半日就到了。”

听说是夷人风俗如此,阮云平识趣地闭了嘴。

护卫的预估很准确,不长的一段山路,当真又行了小半日,午后时分,阮云平肚子饿得咕咕叫,此时才知为什么两边跟了货郎,有的货郎卖的干饼之类,有的则直接停下来当地埋锅造饭起来。

拉车的人轮换着跑去买东西吃。

阮云平倒是没吃货郎卖的食物,下一任刀土司、沐元瑜的大舅舅原在龙林里布置丧仪,接到钦差将来的消息,走出来将他迎到了附近的寨子里,命人上了寨里的茶饭。

刀大舅身长八尺半,是个极威武雄壮的大汉,额上勒着白布条,手掌伸出来好比一个蒲扇,拍到沐元瑜肩上时,把她拍得如被狂风扫过的叶子般直晃:“好外甥,难为你赶回来,这一路上辛苦了吧?”

沐元瑜晃悠着道:“见过大舅舅,我不辛苦,应该的——”

滇宁王妃看着心疼,忙把她拉扯到了自己身边。向刀大舅道:“大哥,你忙你的去罢,钦差这里我们陪着,也不为失礼。”

刀大舅是丧主,确实没工夫一直陪着他们,就点了头,匆匆走开去接刀土司的灵柩了。

他们这里简单用了些茶饭,填了填肚子,在沐元瑜一个刀家表哥的引领下往龙林走去。

所谓龙林就是刀家历任土司最后的归地,这片林子的树木从不许人砍伐,所以有许多参天巨树,是神山中的精华之地,林中有一片空地,此时搭起了高高的台子,刀土司就将在这里火化归于尘土。

沐元瑜走进去的时候,刀土司的灵柩还未拉到,高台旁却已先绑了一个人。

那人满面尘土,花白的头发胡子脏得打成了结,是个年纪挺大的老人家。

那老人不知被绑了多久,头歪斜着,眼睛闭着,极为没有神采,但仍可明显看出:他还活着。

沐元瑜看着不妙,拉了引路的刀家表哥道:“绑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那台子四周都堆的树枝干草香料之类的易燃物,丧仪开始后是直接点燃的——没听说她外祖家有拿活人陪祭的传统呀?

刀表哥向那老人瞪一眼:“表弟,你不知道,这老头见死不救,他擅闯神山,正赶上阿公摔了,我阿爹知道他是大夫,就饶了他一命,叫他去看一看阿公,谁知这老头到床前,翻翻阿公的眼珠一看,就说他没救了,阿爹叫他开药也不肯开,说白浪费药材——你听听这话可气不可气!硬把我阿公拖断了气,阿爹气死了,说把他绑这里,等下叫他一起下去给阿公赔罪去。”

沐元瑜往老人打量一眼,原来是个大夫。“外祖父伤危,不可能就找了他一个大夫吧?别的大夫怎么说呢?”

“别的大夫很卖力的。”刀表哥忿忿地道,“使出了浑身解数抢救我阿公,所以就算没救过来,阿爹也没跟他们计较,放他们回去了,我们家是讲道理的人家。”

沐元瑜默了下:“——就是说,别的大夫最终的结果也是不治?那这老大夫虽然嘴是不好,医术其实不错?”

一眼就断了生死。

刀表哥道:“谁知道,他治都没治,不过好像名气挺大的,阿爹知道他的身份后很开心,说原来还以为他死了,没想到还活着,这下阿公的病有救了——哼,害我阿爹空欢喜一场。”

滇宁王妃在旁道:“瑜儿,你年纪小,可能没听说过。这大夫名声确实是极大,就是人难寻,你父王当年受伤时都找过,一直没有找到,也以为他死了。这回他出现在神山里采药,被族人抓了,扭送到你舅舅面前,才知道他还活着。”

沐元瑜瞪大了眼,不,她可能是听过的——就在不久前还听过!

这时候虽然通讯极不发达,但好大夫罕有,一旦出现一个,民间口耳相传,传话的过程中不免会有夸大,三分本事能传成七分,七分传成十分,真妙手仁心的大夫,很难被埋没,不被官方发掘,也会在民间成神。

她嗓子有点紧涩地问道:“母妃,他是不是姓李?”

滇宁王妃道:“是。”知道这个女儿一向心软,恐怕她要求情,就道,“你想救他?”

沐元瑜连忙点头不迭。

嘴再坏的神医,也是神医好吗!烧死是暴殄天物啊!

滇宁王妃道:“我也觉得不至于要他以命相抵,不过是你舅舅下的命令,等他过来,你跟他说两句好话,求一求他罢。他若不同意,再想别的法子。”

沐元瑜哪里还等得及,这老人能一眼就判定别的大夫抢救半天的病人没救,凭这份眼力,他的身份也假不了,她可有寻着他帮忙的地方。

就飞跑去找刀大舅。

刀大舅正站在最前面拉着架子车,听到不太乐意:“外甥,你要这老头有什么用?他就算名气大,心眼可坏,都不肯伸手救你外公。”

沐元瑜不跟他辩有时候病情人力无法回天的话,就撒娇道:“舅舅,我不管他心眼坏,你把人给了我,他要不听我的,我有法子治他,当给外祖父出气。”

她自京城飞驰回来奔丧,还带了个钦差来代表皇帝吊唁,刀大舅心里安慰,觉得这个外甥很给外家颜面,加上这么多天过去,当时的愤怒也消解了一些,想了想,就同意了:“好吧,那你带走,以后可别叫我再看见他,不然,我还生气。”

沐元瑜忙应了:“好,我带到京里去,可远了,保证舅舅以后见不着他。”

她又跑回去跟刀表哥说了,刀表哥虽然不喜欢李神医,但也不执着非要把他烧死,听说刀大舅同意放人,就招呼了两个族人上前去解绳索。

滇宁王妃把沐元瑜往旁边拉了拉,低声道:“刀家这边的事,你父王都不知道,你要把这大夫带走,瞒好你父王,不然恐怕生变。”

沐元瑜:“……好。”

她明白过来,滇宁王妃也是绝,知道滇宁王找过这神医,恐怕现在还有需要,就是把他瞒在鼓里。

夫妻做到这份上,也是无话可说了。

当然,他们父女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刀土司的丧仪就是参考的傣族土司的丧仪,不过百度能查到的资料有限,框架里面的细节我就自己填充了,如果有填错了的,就当是架空好了咳。

然后,我梗埋得远了怕大家忘了,埋得近了感觉底裤都被猜出来了。。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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