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李百草被从台子上解下来,刀表哥别的是不愿意管了,沐元瑜安排自己的护卫来把他扶到树底下,给他洗了头脸,拿饭食来与他吃。

李百草一概都不拒绝,给谁喝水,给饭吃饭,吃完了就仰靠在树下闭眼休息。

沐元瑜对这位神医很为尊敬,据传说里他该比刀土司还大两岁,这把年纪还不颐养天年,跑到云南这块的深山里采药,差点又送一次命,可见何等痴迷医道,医术一定不错。

把他带回京里去,朱谨深那纸糊的身子骨就有救了。

朱谨深身体一旦好了,她什么推波助澜的事都不用干,以他那个脾气,再叫他被压在别的兄弟底下,受沈皇后之流的气——呵呵。

她这声“呵呵”不是自己呵的,是替朱谨深呵来着。

沐元瑜心里算盘拨了一圈,把自己想得抖擞起来,可见天无绝人之路,否极就该泰来,她现在想到滇宁王都不那么心寒了,滇宁王不把她弄回来,她还捡不到这个神医呢。

正琢磨着,只见树底下的李百草睁开眼来,站起身拂了拂衣摆,转身往林子外走。

沐元瑜以为他是内急方便之类,就礼貌地没有管他,谁知过一会后,一个刀家汉子粗鲁地把人拎了回来,向沐元瑜叫道:“世子,你要的这老头想跑!”

这可不行。

沐元瑜立刻过去,李百草叫人拎着后衣领,态度倒是镇定:“既然不杀我了,我如何还走不得?”

沐元瑜道:“我有个友人生了病,想请老先生妙手看一看。”

“你那友人,想来身份也是不凡?”

沐元瑜迟疑一下,点头。

“那不用了。”李百草扫了她一眼,“你们这样的贵人,生了病并不听大夫的,又何必要找大夫,既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更有道理,听自己的就是了。”

看来是多年行医过程中,叫权贵们伤害得不轻。

沐元瑜无奈,这一点上她辩不出什么来——她舅家才要把人烧死,这关口也没时间辩了,刀土司灵柩将至,她只能示意护卫:“把老先生扶到那边去歇着,好生守着。”

跟着才向李百草道,“老先生,这座山里有许多禁忌,你一个人,最好还是不要乱走,再叫人抓着扭到我舅舅面前去,就是我也救不了你了。”

李百草知道跑不掉,仰脸哼了一声,倒也不多话,转头走了,护卫紧紧跟在身侧。

熙攘的人群拉着车极缓慢地过来了,刀土司的遗体自棺木里由刀家儿郎们抬出,放到高台上。

阮云平理了衣冠,取出圣旨。

在场人等陆续跪倒。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阮云平声气肃穆洪亮,缓缓将一篇悼文念完,这悼文出自当今首辅之手,文理章法自然无可挑剔,十分真挚感人。

不过在场能完全听懂的,可能就沐元瑜一人。

这一道程序走完,阮云平向高台上深鞠后退开。

僧侣们上前,围着高台跌坐一圈,合掌闭目念着嗡嘛呢叭咪吽的经文。

刀大舅原跪在最前列的第一个,表情哀伤地听着僧侣念经,忽有个大汉从龙林外进来,一路膝行着爬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根布条:“大人,您看。”

这要紧关头被打扰,刀大舅皱了眉,接过布条,眼一扫,怒气勃发:“哪家不要命的王八蛋们,敢在这时候给老子添堵?!”

他这一声断喝音量太大,把僧侣们都喝得为之一顿。

刀大舅也不管,铁塔般的身子一下站起来,捏着布条大步往外走。

滇宁王妃追上去:“大哥,出什么事了?你别冲动,这时候你可不能离开,有什么事,我替你料理了罢。”

“你管不了。”刀大舅忍了下怒气,道,“有人报信,山底下有人要乘着阿爹下葬的时候来闹事,削我们刀家的面子,不知是不是高家那帮专会使阴招的小人王八蛋——对了,你布条你哪得来的?”

他冷静一点下来后才想起来这点,把布条向来报信的大汉晃了晃,问他。

沐元瑜此时也赶了过来,就势凑上去望了一眼,只见写的是百夷文,大意是说发现山下有一波人形迹可疑,隐藏在某处方位布局些什么,不像安好心的样子,请刀家人留意。

字迹不很好看——沐元瑜分辨出来,此人多半是左手所书。

大汉道:“不知道是谁,我在外面值守,忽然一支箭射在我旁边的树干上,箭上就绑着这布条。我怕真有这事,惊了老土司的英灵,所以赶着来报大人了。”

原来并未确实。

滇宁王妃就又劝了劝刀大舅,把他劝得暂时和缓下来,同意先派两个儿子领兵下去看看情况。

刀大和刀二就结伴走了。

日头移转,龙林里僧侣们长长的经文念到了尽头的时候,两兄弟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身上的孝衣都有些乱糟糟的,看上去像战过了一场。

及到刀大舅问起,两人却都扫兴地摇了摇头:“真的有一些鬼鬼祟祟的人,但生着一副鼠胆,我们的人才搜到了冲过去,那些人就一哄而散了,都没来得及逮一个回来审审。”

刀大舅疑问道:“难道弄错了,是想进山来偷采药的采药人?”

神山数百年都为刀家所有,禁止外人随意进入,因此蕴养出一山的珍宝,药材就是其中一项,有些采药人明知危险,也偏要偷偷进入,刀家每年都要惩罚一批。

两兄弟仍旧一齐摇头,刀大发言:“肯定不是,采药人身手也算灵活,但没有那个雷厉风行的做派,而且那些人看着跑得乱,其实有章法的。”

刀二补充:“不是临时聚起来的,像训练过战阵的兵士,不过似乎又要更厉害一些,不然我和大哥也不会一个都抓不住。”

刀大舅听了,把两兄弟轮番瞪一遍:“自家没用,就推到别人厉害上!打都没打就晓得长别人威风,抓个人也抓不住!”

滇宁王妃劝道:“罢了,大郎二郎去,又不是为了打仗去的,别搅了阿爹最后一程才要紧。现在人既然已经撵跑了,就别再管了。”

刀大舅余怒未消,不过滇宁王妃说的也是正理,就又向儿子们一瞪:“你们两个,分头领了人,给老子下山巡视去,再有这样的鼠辈,可不许放过了。”

刀大刀二齐声应了,转身跑走。

滇宁王妃欲走回自己的位置上,见沐元瑜还愣着,轻轻拉了她一把:“瑜儿?”

“嗯?”沐元瑜回过神来,跟在了她后面走,心神仍旧十分不定。

她觉得不对。

这些人已经排除了普通百姓的可能,那么藏在山下,用意就是叵测。

山上目今只有两方势力。

一方是刀家。如果真是冲着刀家来捣乱的,不该一触即退。

一方是她。不是冲着刀家,那就是——

高台上燃起了熊熊的烈火,沐元瑜周身冒出了薄薄的冷汗,山风一吹,彻骨凉。

她掐了一把手心,竭力定神从头想,那个报信的人是谁?为什么报这个信?他是有意报错了信,还是确实以为针对的是刀家?

他若是有意报错了信,又为的什么?

沐家也有护卫留在外围,为什么不直接报给她的护卫们?

疑问太多了,没一条有头绪的,满天乱飞的问号快把沐元瑜的脑袋塞满了。但她从这杂乱无章的形势里揪住了一条:她要回京城去。

越快越好。

只有京城才是安全的,滇宁王的手绝伸不过去也不敢伸的地方。

高台上,先人的遗骸为烈火所噬拥,冲天的火光照亮了黄昏的天空。

这一夜刀家本家儿郎们,进山送葬拉车的百姓、小头人、僧侣等都不会休息,只有阮云平一个外人不需遵守本地的礼仪,被领到寨子的吊脚楼里睡了一宿。

**

次日清早。

阮云平爬起来,山里的温度比山下要低些,他出来叫晨风一吹,不由哆嗦了一下,等刀家派人来给他安排了早饭,热乎乎的汤食吃下去,他身上才回暖了。

他去找滇宁王妃,询问什么时候可以下山。

滇宁王妃还守在龙林里,帮着刀大舅处理一些事宜,闻言道:“大约明日罢,我这里还有些事,再者,今日下山人多,有些乱。”

滇宁王妃说的乱是指来送葬的那些人们,这些人的寨落归属刀家管辖,但不是刀家嫡系人脉,只是依风俗前来拉车,刀土司火葬过后,他们就可以回家了。此刻三俩成群地,陆续往龙林外走,拖了老长的一列队伍,把山路都占满了,看上去确实乱哄哄的。

阮云平就应了,不敢乱走,他昨日见过刀大舅发威——亲爹躺在高台上他就要出去砍人,只在龙林边上晃悠,晃悠了一会想起沐元瑜来,他在这神山里,也就能跟沐元瑜聊几句天了。

找了一会,却没找见,问遇到的刀家人也不知道,只好再去问滇宁王妃。

滇宁王妃倒是知道的,道:“瑜儿有事,已经提前下山去了。你要找她,回王府再见罢。”

阮云平很意外,只好应了一声。

沐元瑜其实没有提前多久。

嘈杂的下山人群里,她换了百夷族装束,拉着李百草,前后不远不近地各跟了一个护卫,混在其中。

当然,护卫和李百草的服色也都换过了。沐元瑜搀扶着须发花白的李百草,就像一对寻常的夷人祖孙。

——就是李百草不这么认为。

“你们这些贵人,搞什么鬼?”

沐元瑜笑道:“爷爷,哪里有贵人?”跟着压低了嗓音,“老先生,你不用多想,已经跟我走了,那就只得一直跟着了,我保你的平安。”

李百草冷着脸,以他多年闯南走北几度生死交关的阅历,知道自己这回又卷进了某种不可知的危险里,其中不知涉及了什么要命的隐秘,问是问不出来,逃也逃不掉,只能就这么让胁裹着。

他在心里下了一个老辣的结论:贵人,没一个好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王妃不会有事哒,亲娘要是领了盒饭我怎么敢在标签上选甜文(* ̄3)(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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