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着找个人询问,少言出了院子便向人声传来处奔去。接近前厅,只见丁府上下共二百来号仆人聚集在门口,一色的素衣素帽,围着具紫黑色棺木痛哭,鼓乐手吹吹打打,棺木上方,一个大大的「奠」字照得眼也痛了。

少言脑中「嗡」的一声,如陷冰窟,想要开口,嘴唇却只是上下翕动着,嗓子只觉干涩,恍若梦魇。很多年以后,当少言偶尔回想起当日情景时,却是异常讶异地发现自己所能记住的全是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明晃晃的日头,尺来长的鼓槌起起落落,半点声息也听不到,下人中有一个衣带松了,他一边假哭一边伸手取整理自己的衣服

呆立半晌,这才定一定神,撞开身前的仆人大踏步来到棺木前,右掌击出。那棺木轰然倒向一侧,从里面滚出个人来,一身华服,口含美玉面色惨白,正是五爷丁寻。

犹不肯相信,少言心中怦怦乱跳,要上前仔细辨认。那具尸体却忽然动了,自地上一跃而起,执着一把明晃晃的利剑当胸刺来。

少言正自心神激荡反应迟缓,又是这样的近距离,千钧一发间只能侧身,避开了开膛破肚之厄,但剑锋仍是自胸前擦过,带出尺来长的伤口,一串血珠在空中飞散,映着满天满地的素白,分外扎眼。

不是五爷!少言对胸口的疼痛浑然不觉,反而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般大大地松口气。飘身后退,捂住了伤口,大口大口喘气,心里似悲又喜,说不上的复杂滋味,问道:「八爷呢?他在哪里,可是做了缩头乌龟不敢见我?」他向来并非口齿轻薄之人,只是此刻观其形势,丁府显然是已经落于八爷之手,对五爷自然不会手下留情。想到五爷生死未卜,心中急躁,口气带了几分尖刻。

八爷肥胖的身子出现在厅口,「十三,认识你这么久,这还是头一次听你口出恶言。」细长的眼睛眯眯笑着,慈眉善目,看上去颇有几分大肚弥勒的风采。

没人比他更了解八爷凶残的x_ing子,少言冷哼一声,「可是嫌被骂得不过瘾?若是如此,尽可以让你见识见识。」

八爷嘴里啧啧有声,大是佩服地说道:「五哥可真本事,能将个玉一样的人儿调教成泼妇。」

「少废话,五爷在哪里?」

「想知道么?」八爷得意得像个捉到老鼠的猫儿,逗弄似地说,「只要你服了这颗药,我便带你去见他。他可想你得紧,这两天一直茶饭不思地等你回来。」说着,手掌上翻,露出一颗通红的药丸,「放心,也不是什么毒药,只不过让你几个时辰之内筋骨酸软不得内息而已。」

「好。」少言答得爽快,上前伸手便要取药。

「等等,」八爷却把手缩了回去,退后两步,「别过来,知道你心眼多,谁都怕几分,我可不敢让你近我的身。」

没想到八爷竟看穿了他的计划,少言笑道:「从此以后八爷便是丁家主事,怎能随随便便就向人示弱。五爷还在你手中,我能作怪么?不怕你找五爷出气?」

「倒也是!你若伤了我,我自然会十倍还报在五哥身上,兄弟一场,我也不忍心太欺负他,大不了斩去一两根手指即可。」八爷一笑,不再拒绝。少言立于他两尺之外,伸出两指向药丸探去。就在手指堪堪接触之时,手臂一扬,锁向八爷咽喉。指端已经摸到了八爷肥腻的颈项,只要抓住了八爷以x_ing命相要挟,不怕他不吐露五爷情况如何。正自心中暗喜,忽然两柄利剑自八爷左右伸出,双剑相交,利剪似地铰向他手臂。

少言凌空后翻,落在一丈外,见两个出剑之人也都是素衣素帽,竟是混杂于仆人中的杀手。笑道:「原来你始终是不相信,安排了两个人做保镖。」相信什么都好,他就是难以相信五爷会窝囊到落于八爷手里。若事实真是如此,他也就不是五爷了。纵使他再忧心,也不会失去这点判断力。退一万步说,纵然五爷真如八爷所说落在了他手里,那自己更加不能服下药丸任人宰割,留着这具有用之身,事情总还有个回旋的余地。

「彼此彼此!」八爷本来也没指望十三会轻易就上当,那他也就做不上丁府的管事了。将药丸收回去,八爷笑道:「你若服了这药丸,我尚能留你一命。我好言好语,你却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不讲情面。唉,你与五哥都是我的兄弟,今日却要兵刃相见,这可真让人为难。」

「我从来也不知八爷也是有情面可讲的,」少言打个哈哈,「那些被你虐待致死的仆人丫环听到你的话,定会吓得活过来。」两人面色不见一丝异常。旁观众人却是佩服中夹杂着心寒,生死当前,还能谈笑风生。若非听到了对话,任谁也会以为二人必定是交情极好,正自亲亲热热地聊着天。

听少言如此说,八爷面色一沉,不肯将时间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口舌之争上,向左右使个眼色。那两个持剑之人会意,越过八爷向前逼进。几声铿锵响,又有十几名仆人伸手掏出了藏于衣物下的兵器,成合拢之势将少言转在中间。那些真正的丁府家仆见双方已经动力刀剑,一哄而出,唯恐落后便遭了池鱼之殃,片刻间跑得无影无踪。宽广的前厅之内,只有少言一人与那十几个杀手对峙。

「东风楼的杀手这次怕是倾巢而出了吧,八爷,你本钱下得真大!」少言一边闲扯,一边寻找退路。

八爷狠狠地说道:「本钱大才能得利,十三你也是商人,不会连这个都不明白。」

「只是小心你这次要血本无归了。」随着话音,少言忽然抬起地下的棺盖,向门外冲去。那十几名杀手被他的怪异举动弄得微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一声呼哨,剑光连天,刺向少言。

少言内息流转,将棺盖托于手中,运转如意。那十几名杀手也算武功高强,围着他各施手脚,剑剑狠辣,招招沉猛。奈何少言手中棺盖实在太大,只须稍加转侧,不但尽数挡住了砍劈过来的招数,一个不小心,还要可能被棺盖扫到。更有甚者,有几名杀手将剑砍于棺盖之上,都被木头紧紧咬住了,不得已放手。

少言见此计奏效,一边挥舞着棺盖一边向厅口移去。厅中杀手无人不知他意欲如何,但知道是一回事,想要阻止他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对方占了古怪兵器的好处,几个杀手也曾抢近身前,却都被逼了回来,一时间众人踌躇无计,值得维持着合围之势,随着他慢慢向外移去。

八爷在旁怒吼连连,却也想不出个办法。

一脚踏在厅门之外,少言双臂一振,将手中的兵器向厅中抛去,呼呼有风。棺盖巨大,攻击范围便也十足十,十几个杀手有的高高跃起,有的伏地而卧,方躲过了。

再看少言,早已经趁此机会,一声长笑,脱开金锁走蛟龙,扬长而去。厅中众人又有谁有如此好轻功,追得上他。

出得丁家,少言却没有就此远逸,而是沿着围墙绕了半个圈,避开街上来来往往的暗桩,来到丁府西侧。估量地形,墙后应是厨房所在。

提起飘身,又跃进了丁府,借着假山花木隐藏形迹,少言又潜回到书房之中,仍如离去时的遍地杂乱。

少言轻轻推开书架,现出条仅容一人的暗道来,刚闪身进入,就听见书房外脚步杂乱。

「来了!」少言心中暗自庆幸,前面一人脚步沉重,呼呼的气喘之声就连身处暗门之中也清晰可闻,再熟悉不过的,正是八爷。

八爷一进书房,站立半晌,似是四处打量。忽然一声怒吼,哗啦啦不知砸烂了什么东西,「废物,全是一群废物,十几二十几个人抓他一个都让他跑了,亏那姓林的还好意思说他们全是一等一的高手,有了他们我就能安枕无忧!」这便是八爷,人前总是一副笑眯眯好脾气的样子,背地里却暴躁易怒。

八爷气喘了两声,「给我传令下去,再遇见丁十三,杀无赦。还有,告诉京城里他那些朋友,谁敢收留他就是跟丁家作对,若是让我知道……」似乎觉得不必跟下人发狠,八爷只是哼了两声没有再说下去。

「八爷!」一个细细的嗓音传来,嗓音认得是八爷身旁的易管事,「印鉴还没找到,现在就下手杀十三爷会不会早了一点?」

八爷一沉吟,「无妨,我看他也未必知道印鉴藏在哪里。而且,更有可能印鉴是带在五哥身上的。加派人手找五哥,多多注意药铺医馆,五哥中了毒,他总得配制解药。」

易管事答应一声就往外走,八爷又吼道:「把这书房再给我翻一遍,一丝一毫也不能漏。」几个小厮答应了。

立身于暗门之后,少言听着他们在书房内翻天覆地地折腾,敲开地板察看下面是否有暗格,爬上房梁仔细寻找,也有人到书架察看暗道,但这机关做得十分隐秘,几个小厮又怎么可能想得到。

过了一会儿,那几个小厮终于停止了搜索,怯怯地告诉八爷没找到,接着就是一声响亮的耳光声,想来是八爷心中烦闷,不知把气撒在了谁的头上。

待所有人都离开了书房,少言从暗门后走出来,知道一时三刻八爷是不会回来,他便也不急着离去。挑了个干净地方坐下,将刚听到的消息在头脑中整理一遍。

首先是五爷中毒,看来五爷虽然暗自防备,仍然着了八爷的道。但毒x_ing应该不烈或是发作极慢,因为八爷需要留着五爷告诉他印鉴的下落,所以五爷才把握住了机会逃脱,临去前,将印鉴也带走了。

丁家产业遍布天下,但不是每一位商号掌柜都见过主事知道主事的面貌,印鉴,既是身份的象征,也是信物,类似于玉玺虎符,持有印鉴,方能调动各商号的资金。

第二是府中现在似乎只有八爷与仆人,丁老爷、几位夫人、还有少爷小姐都不见踪影,也不出来干涉,或许是被八爷软禁,失去了行动的自由。

少言长身而起,看来这次兵行险着潜回书房果然正确。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五爷,一来解他身上之毒,二来可以拟定计划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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