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们乘船前往伦敦。这是一趟顺利、完美的旅程,就像是我目前生活状态的写照。我娶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跟一家大公司签约,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现在要去欧洲二度蜜月。

轮船到港后,我们搭穿梭火车去了伦敦,在那儿逛了几天,然后去了巴黎。我们下榻在贝利大街上美丽的兰卡斯特酒店。酒店内有一个景致绝佳的花园,可以在里面喝酒进餐。

入住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联美公司巴黎办事处打电话。接电话的是经理伯恩斯先生。

“斯皮格尔先生交待我们等您的电话,谢尔顿先生。您打算什么时候看片子呢?”

“无所谓的,什么时候都行。”

“明天早上可以吗?嗯——十点钟如何?”

“可以。”

我和乔亚四处逛了逛,还去了传说中的马克西姆餐厅用餐。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乔亚还赖在床上。

“我们十点要去看那个片子,宝贝。你最好快点。”

她摇了摇头,“我有点累了。你自己去吧。我今天就想在房间里歇着了。晚上我们出去吃饭、看戏。”

“好的。我不会出去太久的。”

联美公司派了一部车子来接我去了他们的办事处。伯恩斯先生个子高大,面相和善,满头银发。

“很高兴认识您。”他说。“我们直接去放映厅吧。”

我们走进联美公司播放影片的放映厅。加上我们,巨大的放映厅里一共就三个人。另外那个人身材矮小,相貌平平。他身上唯一吸引人的就是他的眼睛,目光炯炯,颇为锐利。伯恩斯先生为我们做了介绍,不过我没有听清他的名字。

电影开始了,是一部粗制滥造的法国西部片,我敢打赌萨姆·斯皮格尔肯定不会有兴趣。

我往过道那边看去,伯恩斯先生跟那位陌生人正交谈甚欢。

陌生人说:“……我跟扎努克说了,这绝对不行,达里尔……哈里·华纳想要跟我合作,可是那家伙太混蛋了……晚餐时,达里尔跟我说……”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我走过去。“打扰了,”我对他说:“我刚才没听清您的尊姓大名。”

他抬头看了看我,点了点头,“哈里斯,捷德·哈里斯。”

我当时肯定满脸堆笑,“我知道有一个人非常想会会你!”

“是吗?”

“你现在有事吗?”

他耸了耸肩,“没什么事。”

“跟我一起回酒店如何?我希望你能去见见我妻子。”

“当然可以。”

十五分钟后,我们安坐在了兰卡斯特酒店的花园里。我在楼下给乔亚打了电话。

“嗨。”

“嗨,你回来啦。片子怎么样?”

“没什么印象。到花园里来吧。我们在这里吃中饭。”

“我还没穿好衣服呢,亲爱的。我们就在房间里吃吧?”

“不行,不行。你必须得下来。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可是……”

“没有可是。”

十五分钟后,乔亚下来了。

我对捷德说:“这位是乔亚。”

我对乔亚说:“乔亚,这位就是捷德·哈里斯。”我故意说得很慢,看着喜色在她脸上浮现。

我们各自就座。乔亚兴奋极了,他们谈了半个小时的戏剧,然后我们开始点菜。捷德·哈里斯非常有魅力。他很聪明、很有趣,非常谦恭有礼。我觉得我们又交到了一个新朋友。

用餐时,他对我说:“我对你的作品有很深的印象。你愿意为我写一部百老汇音乐剧吗?”

写一部捷德·哈里斯导演的音乐剧,意味着我可以跟一位大师共事。“非常乐意,”我迟疑了一下,“不过恐怕现在没有构思。”

他笑了,“我有啊。”他开始跟我讲他的各种构思。每听一个我就说,“我没感觉”,“我对这个没兴趣”或者是“听起来太一般了”。

他讲的第七个构思终于吸引了我。一位女性效率专家来到一家公司进行审查,把公司的人整得鸡飞狗跳,最后她爱上了其中的一个人,于是一切都改变了。

“这个值得一写,”我说,“不过我和乔亚明天就要走了。我们要环游欧洲。”

“这个不是问题。我跟你们一起去,我们可以一起写剧本。”

我有些意外,“好的。”

“你们先去哪里?”

“先去慕尼黑,看我们的朋友,是一位匈牙利剧作家,叫……”

“我讨厌匈牙利人。他们的剧本没有什么回味,角色都不够生动。”

我和乔亚交换了一个眼色。

“那么捷德,也许你还是……”

他抬起一只手,“不,没关系的。我希望我们能赶紧着手写剧本。”

乔亚看着我点了点头。

事情就这么定了。

我们三个在慕尼黑入住了酒店之后,拉辛和玛丽卡马上赶过来看我们。我有点担心,我讨厌匈牙利人。他们的剧本没有什么回味,角色都不够生动。

后来我发现没什么可担心的。捷德·哈里斯完美地演绎了魅力这个词。

拉辛进门后,捷德就拉过他的胳膊,说:“你是一位杰出的剧作家。我认为你的成就在莫纳之上。”

拉辛的脸都要红了。

“你们匈牙利人有一种非常特别的天赋。”捷德说。“认识二位真是三生有幸。”

我和乔亚面面相觑。

拉辛神情愉悦,“我打算带诸位去慕尼黑一家非常有名的餐厅。他们那里有来自世界各个国家的红酒。”

“太妙了。”

捷德回自己房间去换衣服,我和拉辛、玛丽卡互诉别情。

半小时后,我们来到伊萨尔河畔一家优雅的餐厅。我们坐下来开始点菜,侍者把菜单递给我们。菜单上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各色红酒。

侍者问:“诸位打算品尝哪种红酒?”

我们还没来得及开口,捷德抢先说道:“我要一杯啤酒。”

侍者摇了摇头,“很抱歉,先生。本店不供应啤酒,只有红酒。”

捷德怒冲冲地瞪了他一眼,一跃而起,“我们走。”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捷德……”

“快点,走吧。我可不想在一个连啤酒都没有的地方吃饭。”

我们个个窘得不行,只好起身随他离去。

捷德还咆哮了一句:“该死的德国佬。”

我和乔亚都吓坏了。我们打车回到酒店,在酒店用了晚餐。

拉辛向捷德道歉,“我很抱歉,我还知道有个地方,那里有很好的啤酒。明天晚上我们去吧。”

第二天,我和捷德开始了新剧本的创作。我们有时候在花园、有时候在房间里写。我根据最初的构思设计出不同的场景,捷德不时提出建议。

当天晚上,布什·菲克特夫妇来接我们去用餐。

到了餐厅后,我们被领到一个台子前就座,侍者拿了菜单给我们,“各位先要来点什么呢?”

捷德又开口了:“我要红酒。”

侍者说:“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只有啤酒。几乎每个国家的啤酒都有……”

捷德又跳了起来,“我们别在这个鬼地方吃了。”

我再次大惊失色,“捷德,我想你……”

“快点,我可不想在这个鬼餐厅吃饭,想要的东西都点不着。”

他径直走了出去,我们只好跟在他后面。魅力先生现在成了魔鬼。

第二天,捷德来我房间写剧本,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早上我和乔亚下楼用早餐时,酒店经理拦住了我们。

“谢尔顿先生,可以打扰您一会儿吗?”

“当然可以。”

“您的客人对待服务员和管理员的态度很粗暴。他们都被搞得很烦。您是否可以……”

“我会跟他说的。”我说。

结果,他的回应是:“他们也太敏感了。上帝呀,他们不过就是些服务员和管理员嘛。”

身为演员的乔亚被哈里斯的才华深深迷住了。她不停地问他有关戏剧的问题。有天晚上吃饭时,乔亚问:“还记得吗,《撒勒姆的女巫》里有一段,马德琳·舍伍德走下舞台,那一段她走得真是太精彩了。她是怎么做到的呢?你让她当时在心里想什么呢?”

捷德看着她,厉声说道:“想她拿到的钱啊。”

那是他最后一次用名字称呼乔亚。

第二天,我们三个去了德国东南部巴登——弗腾堡州中部豪华的温泉胜地巴登——巴登。

捷德很讨厌这个地方。

然后我们又去了景致迷人的黑森林,这道壮丽的山脉绵延九十英里,蜿蜒在德国西南部的莱茵河同内卡河之间,山上覆盖着黑松林,中间夹杂着众多幽深峡谷和小湖泊。

捷德讨厌这里。

我已经受够了。我们的剧本进度也非常慢。捷德没有去考虑故事主线,而是把注意力放在我们已经写好的某个场景上,没完没了地看了又看,不时改动几个根本没必要改的台词。

我跟乔亚说:“我们自己回慕尼黑吧,不带他了。”

我看了看自己写的关于这个剧本的笔记,现在看来真是乏味。

捷德到我房间来准备开工时,我说:“捷德,我和乔亚得回慕尼黑了,我们要跟你分开了。”

他点了点头,“好的。反正我也不打算跟你合作这个剧本了。”

几小时后,我和乔亚坐上了回慕尼黑的火车。

回到酒店后,我想打个电话给拉辛,去拿话筒时,我的椎间盘突出了。我倒在地上,痛苦万状,动弹不得。

乔亚吓坏了,“我叫医生来。”

“不忙,”我说,“我以前也这样过。要是你能够扶我到床上去,我只要一动不动躺着就好了,一两天后,会自动恢复的。”

她好不容易把我扶到床上躺下,“我给拉辛打电话吧。”

一时后,拉辛来了。

“真是抱歉,”我说,“本来我还有绝妙的计划呢。”

他看着我说:“我能帮你。”

“怎么帮?”

“我知道这里有个人叫保罗·霍恩。”

“医生吗?”

“不是,是一位理疗师。不过他给这个世界上最有名的一些大人物看过病,他们都是自己上门求医的。他能治好你的毛病。”

接下来那两天,我都是在床上度过的。第三天,拉辛带我去了保罗·霍恩位于皮拉图斯大街5号的诊室。

保罗·霍恩四十多岁,个子很高,不修边幅,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布什·菲克特先生跟我说了你的情况。”他说。“你这个毛病多久发作一次?”

我耸了耸肩,“没准儿。有时候一周会发作两次,有时候整年都没有一次。”

他点了点头,“我能治好你的病。”

我的心头袭上一阵恐慌。黎巴嫩雪松医院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医生都说过,我这个病没法治愈。要尽可能推迟手术,到疼痛实在无法忍受之后,我们再给你动手术。而眼前这位先生甚至连医生都不是。

“你得在这里待三个星期。我每天都要给你治疗。每周七天。”

听起来似乎不是很有希望。“我不知道,”我说,“也许我们还是算了。我还是回去看医生……”

拉辛转过头来对着我说:“西德尼,这位先生给很多国家的领导人看过病。给他一次机会吧。”

我看着乔亚,“那我们就试试看吧。”

第二天早上,治疗就开始了。我走进诊室,躺在一张台子上,一盏炽热的灯烤着我的后背,两个小时后我休息一下,然后回去继续烤。一整天就是这样。

第二天,又加了一些内容。保罗·霍恩让我躺到他设计的一种吊床上去,躺在上头的时候我的背部肌肉可以完全放松。我这样躺了五个小时。每天如此。

候诊室里总是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有些人说的话我都听不出来是什么语言。

三个星期后是最后一天治疗了,保罗·霍恩问我:“感觉如何?”

“感觉很好。”不过我想,就算没有接受治疗,我现在感觉也会很好的。

“你已经痊愈了。”他很开心地说道。

我却半信半疑。不过他说的没错。从那以后,多年来我再也没有椎间盘突出过。看来,这位不是医生的保罗·霍恩治好了我的病。

我们也该打道回府了。

回到米高梅感觉就像回到阔别已久的家。

“送你个返

乡礼物。”多尔说。“我们要在埃及剧院试映《梦幻娇妻》。”

多尔看着我乐呵呵的样子,说:“这部片子会大获成功的。”

在好莱坞有一个惯例,行业媒体《综艺》《好莱坞通讯》会先于其他媒体发表关于新片的影评。我们都满怀期待地盼着影评。成败全在此一举。

埃及剧院济济一堂,人人都对影片充满了期待。影片开播了,我们看着屏幕,开心地听着观众不时发出的笑声。

乔亚捏了捏我的手,“太棒了。”

片子映完后,剧院内掌声雷动。我们又创造了一部大片。我们去穆索法兰克餐厅吃了庆功宴。这次只有行业媒体《综艺》和《好莱坞通讯》上会登影评。我们在猜谁的评论会更好一些。第二天一早,我出去拿了报纸。

我回家的时候乔亚还在床上。她微笑着看着我手里的报纸:“大声把评论念出来。念得慢一点,我要好好享受一下。”

我把报纸递给她,“你来念吧。”

她看了看我的脸色,赶忙念了起来。

“首先是《综艺》……”

以下文字选自《综艺》的评论:“……情节牵强,台词无聊,全靠才华出众的演员通过他们热情洋溢的表演掩饰了剧本的漏洞,不过导演西德尼·谢尔顿却任由多处场景成了无聊的闹剧。这种散漫的处理在演员身上亦偶有体现,尤其是格兰特的表演。”

“《梦幻娇妻》由多尔·沙里亲自担纲制片,加里·格兰特的表演很有趣,不过剧本本身却并没有那么多幽默的元素。这种优雅的幽默跟低级趣味的搞笑之间不甚协调的融合,使得这部喜剧勉强有些逗乐。西德尼·谢尔顿特意安排了多幕喜剧场景,效果却并不尽如人意。”

《好莱坞通讯》上的评论比这还要糟糕。我彻底崩溃了。

米高梅公关部主任霍华德·斯特里科林打来了电话,“西德尼,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我接到通知,要封杀这部片子。”

我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多尔把这部片子从无线电音乐厅撤下来了。我们不会再给做宣传了,就是由它自生自灭了。”

“霍华德,为——为什么要这样呢?”

“因为制片人署名是多尔。身为公司的主管,他得指示别的制片人做这个不做那个。他不能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一部失败的电影当中。他要让《梦幻娇妻》尽快销声匿迹。”

我怒不可遏。不再有预映、订片会、采访、广告。船已经启动,船上所有的人却因为某个人的妄自尊大而葬身海中。提出要在这部影片中署名的是多尔自己,而正是因为这个署名,他要把这部片子毁掉。

我给乔亚打电话,把整件事情告诉了她。

“我很难过。”她说。“太糟糕了。”

“乔亚,我不能为这样一个人效力。”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辞职。你觉得可以吗?”

“你做的任何选择我都觉得可以,亲爱的。”

十五分钟后,我走进了多尔·沙里的办公室。

“我想要跟公司解约。”

几个月前,这个人还说他不想我离开公司,另投他处,现在他却说:“好吧。我去通知法务部。”

第二天,我跟米高梅正式解约了。

我对找工作的事并不怎么担心。毕竟,我获得过一次奥斯卡奖,而且业绩显赫。我相信好莱坞每一家电影公司的门都会为我敞开。

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大错特错。电梯已经降到了最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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