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周一的早晨,助手在内部通话系统中说:“有一位罗伯特·史密斯先生想要见您。”

我从来不认识这么个人,“他有何贵干?”

“他是一位编剧,他说想跟您谈谈。”

“好吧,让他进来。”

罗伯特·史密斯三十多岁,个子瘦小,神色慌张。

“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吗,史密斯先生?”

他说:“我有一个创意。”

在好莱坞,人人脑子里都有创意,只不过多数都很糟糕。我装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是吗?”

“我们拍一部关于巴斯特·基顿的片子吧。”

我马上来了兴致。

巴斯特·基顿,“伟大的冷面笑匠”,是默片时代最伟大的巨星之一。他的标志是一顶馅饼式男帽、一双夹趾鞋、一张无表情的脸。他个子矮小纤瘦,一脸忧伤的表情,并曾担任多部影片的制片和导演,人们常常将他跟卓别林相提并论。

巴斯特·基顿的事业曾经如日中天,后来,进入有声电影时代后,他就似乎好运不再了。他拍了几部片子都不成功,拍片的机会越来越少。后来他又拍了几部无足轻重的短片,最后沦落到给其他演员做替身表演特技。我想如果他的故事搬上银幕应该很吸引人。

罗伯特·史密斯说:“我们可以合写剧本,你来导演。”

我伸出一只手,“先别忙。我先找唐·哈特曼谈一谈。”

当天下午我就去找了哈特曼。

“什么事?”

“一位叫罗伯特·史密斯的编剧来找我,我很喜欢他的提议。他建议我们拍一部关于巴斯特·基顿的故事。”

哈特曼毫不迟疑地说道:“好主意。奇怪以前怎么没人想到。”

“我和罗伯特合写剧本,我来导演。”

他点了点头,“我着手去解决版权事宜。你想让谁来演巴斯特呢?”

“我还没时间细想这个问题。”

哈特曼说:“我来告诉你该由谁来演,唐纳德·奥卡农。”

我精神为之一振,“唐纳德最合适不过,我跟他在《夜夜春宵》中合作过。他很有才华。”

哈特曼神色犹疑,“有一个问题。唐纳德年初就定下来要拍另外一部片子了。如果要他演的话,得在接下来两个月之内开拍才行。”

这是个大问题。目前为止我们连故事框架都还没有呢。不过我得争取到奥卡农。

“你觉得你们来得及写剧本吗?”

“当然可以。”其实我心里并没有那么自信。为了凑某个演员的档期赶写剧本最后结果往往都是自讨苦吃。观众可不在乎我们花了多长时间来写剧本,他们只关心银幕上看到的一切。我给自己和罗伯特设定了一个几乎无法实现的期限。

谈版权的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

我和罗伯特马上着手写起了剧本。我们有很多材料需要处理,巴斯特的一生极富戏剧性,他成长在一个很不健全的家庭,离过好几次婚,一直跟酗酒作抗争。我看了他早期的电影《将军号》、《飞碟领航员》、《小船》。这些片子中有许多危险的特技,巴斯特都坚持不用替身。

我给唐·哈特曼打电话,“我和罗伯特想要见见巴斯特。你能帮忙安排一下吗?”

“当然可以。”

我对这次会面充满了期待。

我看着巴斯特·基顿走进我办公室,感觉他就是从银幕上走下来。他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个凭冷幽默迷倒众生的一脸愁苦的小个子。

相互介绍了之后,我说:“巴斯特,我想请你担任这部片子的技术顾问,你意下如何?”

他打破了冷面传统,笑了笑,“我想我可以胜任。”

“太好了,我们要拍你的很多特技。我会在片场给你弄一间活动工作室,希望拍摄过程中你能全程在场。”

他好像很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哭出来,不过这也许只是我的想象,“我会在场的。”

“谢谢。”

“我和罗伯特正在写剧本。我们希望能尽量写得贴切。你能告诉我们一些有趣的故事吗?我们好加到影片当中。”

“没有。”

“或者一些特别的事情,你觉得能够煽情的?”

“没有。”

“有关你的婚姻或者浪漫史的事情呢?”

“没有。”

整个会面过程就是这样。

他走了之后,我跟罗伯特说:“忘了跟你说了,如果想要唐纳德·奥卡农来演的话,我们必须在两个月之内投拍。”

他看着我,“开玩笑吧。”

“我从来没这么认真过。”

他叹了口气,“就让我们看看我们到底能写得多快吧。”

我和罗伯特看了巴斯特的老片子,里面的特技真是匪夷所思。我挑了一些用到我们的片子里,反正巴斯特会在片场告诉我们如何实现这些特技的。

唐纳德·奥卡农来见我了。“这是个伟大的角色。”他说。“巴斯特·基顿是我的偶像之一。”

“也是我的偶像。”

“伟大的冷面笑匠。这部片子肯定很精彩。”

问题在于,我和罗伯特编写剧本需要更多的时间,但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开拍日期越来越近,我们只好日夜赶工。

最后,开拍的日子终于到了。

我们的剧本尽量忠实于巴斯特·基顿的真实生活,不过为了增加戏剧性,我们也做了一些改动。我把剧本拿给巴斯特看,等他看完后我说:“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以上就是我们此次谈话的全部内容。

布景搭好后,片子就正式开拍了。

整个拍摄过程很顺利。演员阵容很强大,除了唐纳德外,还有彼得·洛、朗达·弗莱明、安·布莱思、杰基·库根和理查德·安德森。片场气氛非常好。

我和罗伯特在其中一个场景中安排了一位昔日的导演角色。这个角色人选还没定下来。助理导演跟我说:“你想不想找个老爷子来演这个角色?”

我很好奇,“哪个老爷子?”

“戴米尔先生。”

塞西尔.B.戴米尔是公认的好莱坞最最举足轻重的导演之一。作品有《霸王妖姬》、《大马戏团》、《十戒》等。

他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有几十个关于他的故事广为流传。他这个人出了名的冷酷严苛,对于演员来说他就是一个霸王。有这样一个故事:在拍某一部史诗巨作的一幕场景前,他站在一座高台上,居高临下对着几百位临时演员讲解他的构思。看到底下两个女孩在说话,他停了下来,大声说道:“你们两个,往前走。”

两个女孩面面相觑,惊恐万分。

“我们吗?”

“对,就你们俩。往前走。”

两个女孩紧张地往前走了几步。

戴米尔冲她俩咆哮道:“显然你们认为你们说的东西比我的话更重要,那么就该说出来让所有人都听到。”

两个女孩又窘又怕,“戴米尔先生——我们没说什么啊。”

“你们说了。我要让所有人都听到你们说了什么。”

有一个女孩豁出去了,用挑衅的语气说道:“好吧。我刚才在说,‘这个杂种什么时候才会让大家去吃中饭呢?’”

整个片场鸦雀无声,人人都惊呆了。

戴米尔久久地瞪着她,然后说:“吃中饭了。”

“你这个想法太疯狂了。”我跟助理导演说。“戴米尔不会演这个角色的,一共才四句词。”

“你要我去问问吗?”

“去问问吧。”不过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傍晚时分,助理导演来找我,“明天我们拍那个场景,他会准时到的。”

我大感意外,“他答应演了?”

“是的。”

第二天,我拍了唐纳德和安·布莱思出演的一个重要场景后,打算再拍一个近镜头,这个时候助理导演走了过来。

“戴米尔先生马上就到了。我们到舞台另一边去,我们要在那边拍他那场戏。”

我说:“我现在还不能过去,我得先拍一个近镜头。”

他瞪着我看了一会儿,说:“戴米尔先生就要到了。我建议我们过去准备拍他那场戏。”

我终于回过味来了,便大声宣布:“移位。”

几分钟后,塞西尔.B.戴米尔带着随行人员走进了片场。他走到我面前,伸出一只手。

“我是塞西尔.B.戴米尔。”

他比我原先以为的高大,也比我原先以为的更有魅力。

“我是西德尼·谢尔顿。”

“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告诉塞西尔.B.戴米尔该怎么做?“好的,先生。要……”

“我知道了,”他说,“我已经背下台词了。”

“太好了。”

一切就绪后我说:“各就其位。摄像机到位……开拍……”

但是拍完后我觉得还可以再改进一下。可是我怎么跟塞西尔.B.戴米尔说他拍得还不够好呢?

他转过头来对我说:“你要不要我再拍一遍?”

我感激地点头,“那最好不过了。”

“我脱掉我的外套吧。”

“好主意。”

“我要表现得稍微再强势一些。”

“好主意。”

然后我们又拍了一遍,这次非常完美。不过还有一件事情我不是很确定:到底我是塞西尔.B.戴米尔的导演呢,还是他是我的导演?

巴斯特·基顿在他的默片中创造的特技效果极其惊人。特别是其中一个特技,看起来是完全无法实现的:镜头开始时,巴斯特沿着木篱笆跑,后面有个警察在追他,篱笆另一侧,一个胖女人穿着一条下摆很宽的裙子,背对着篱笆站着。然后巴斯特在她面前停了下来,看到警察越跑越近,他就从女人的两腿中间钻了过去,钻到了篱笆后面去。那个女人马上就跑开了,但是篱笆却完好无损。

这个效果真是太奇妙了。我问他:“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巴斯特似乎有了点笑意,“我做给你看。”

看过之后,你就发现窍门其实很简单。那个女人背后的三根木条是用铰链固定的,这样木条就可以往远离观众的方向、以四十五度角往后摆。巴斯特跑到女人那里的时候,躲在篱笆后面的两名工作人员迅速抬起木板——因为有女人的裙子挡着,所以观众是看不到这个动作的——这样女人背后就有了一个缺口。巴斯特只要钻进女人的裙子,再从那个缺口处穿过去就可以了。他穿过去之后,那两名工作人迅速把木板放回原位,这样女人身后的篱笆就回复完整了,然后女人赶快走开,观众看到的就是完好无损的篱笆,而巴斯顿已经消失无踪。这一系列动作都是在刹那之间完成的,只要每个动作配合得严丝合缝,最终的效果就非常神奇了。

唐纳德把这个特技动作表现得出神入化。

后来还有一个场景是巴斯特·基顿的另一个经典之作。取景地是一个船坞,我们去了海边进行拍摄。一艘小船下沉了,唐纳德自豪地站在船头,船开始慢慢地倾斜。船的前半部缓缓滑入水中,吃水越来越深,唐纳德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最后逐渐被水淹没,水面上只剩下一顶帽子。

在拍摄此片的过程中,我见识到了巴斯特的羞涩。有一次我和乔亚邀请他和妻子埃莉诺到我们家共进晚餐。客人中有一位电影公司主管、几位导演和几位知名演员。

我知道巴斯特已经到了,但是却没见着他人。我走进书房,他正一个人在看报纸。

“你还好吧,巴斯特?”

他抬起头,“我很好啊。”然后他低头继续看报。

片子拍完后,巴斯特说:“我要向你表示感谢。”

“为什么?”

“这部片子帮我买了一栋房子。”

全公司上下都皆大欢喜。《巴斯特·基顿传》是我跟派拉蒙的合约期间的最后一部影片,不过他们已经跟我的经纪人在谈续约的事了。

我跟唐·哈特曼讨论过了一个悬疑片的构思,片名叫《惊魂地带》,在欧洲取景。

1957年4月,《综艺日报》上面登了这样一篇文章:

4月该在哪里度过?这是摆在西德尼·谢尔顿面前的一个问题——由他导演、合作制片、合作编剧的派拉蒙影片《巴斯特·基顿传》下月即将上映。4月27日,《戎装爱丽斯》将在维也纳上演。同时,齐亚普拉斯剧团在纽约开始排练由他改编的《风流寡妇》,打算5月中旬上演。谢尔顿本人则着手创作下一个剧本《惊魂地带》,该剧计划明年在德国开拍。

我心

里很清楚,4月份我要在哪里度过。我要带乔亚和玛丽去欧洲庆祝我的成功。

《巴斯特·基顿传》上映后,唐纳德·奥卡农、安·布莱思、彼得·洛以及其他演员都获得了一致好评,但是剧本却没有这样的好运。多数评论家都对剧本大加挞伐,称应当多一些巴斯特的保留节目,少一些奇闻轶事。

“这部片子对好莱坞老片子的重复太多了。”

他们说的没错。剧本赶得太匆忙了。片子取得了开门红,是因为人们受巴斯特·基顿这个名字的吸引。后来,不好的评论开始传了开来,这部影片很快便从影院消失了。

我的经纪人打来电话:“我刚刚跟唐·哈特曼谈了。公司不打算跟你续约了。”

现在我知道4月份《综艺》的那位记者能在哪里找着我了,在失业人员名单里。

我很不情愿地取消了我们的欧洲之旅。我每周给经纪人打一个电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兴致勃勃。

“前线有什么战事?”

“没有,”他说,“西德尼,最近活很少。”

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活总是有的,只是没人找我而已。人们因为《梦幻娇妻》草率地给我下了结论,如今他们又以《巴斯特·基顿传》的失败来评判我。又一次,我悲观地认定我再也不会找到工作了。在我失业期间,朋友来了又去,只有格劳乔一直在我身边,一直鼓励着我。

我等着那个永远不会来的电话,几周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很快我就开始面临严重的经济危机。

我喜欢富足的生活,但是我对金钱本身从来就没什么兴趣。我的金钱观综合了纳塔莉的节俭和奥托的挥霍。我觉得在自己身上花钱很难,但是帮别人那就挥霍无度了。结果就是,我从来就没能够攒下钱来。

贝尔埃尔的房子是贷款买的,此外,园丁、泳池工人和劳拉的工资我也付不出来了。我们的经济状况在急剧恶化。

乔亚开始担心了,“我们怎么办呢?”

我说:“我们得开始省着花钱了。”我深吸一口气。“我们得让劳拉走了。我们现在用不起用人了。”

对我们两个来说,这都是个糟糕的决定。

“你跟她说吧,”乔亚说,“我开不了口。”

劳拉是个很好的用人。她整天乐呵呵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她很喜欢玛丽,玛丽也很喜欢她。

“这太难了。”

我把劳拉叫到图书室,“劳拉,有个不好的消息。”

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怎么了?是谁病了吗?”

“我们都很好。就是——我得让你走了。”

“您说什么?”

“我雇不起你了,劳拉。”

她大惊失色,“您是说你们不要我了?”

“恐怕是这样的。我非常抱歉。”

她摇了摇头,“您不能这么做。”

“你不明白。我付不起工钱了……”

“我要留下来。”

“劳拉。”

“我要留下来。”然后她就走了。

我和乔亚被迫减少了社交活动,几乎都不怎么出门了。我们有时候很想去看戏,但是太贵了。我和乔亚的交谈,劳拉都听在耳里。

有天晚上,我们在讨论要不要出去时,劳拉说:“这个拿着吧。”然后她递了二十美元给我。

我说:“我不能拿。”

“你们以后还给我。”

我几乎要落泪了。她辛苦干活,没有工钱,现在她还要倒贴给我钱。

终于有一天,我付不起房子的贷款了。

我告诉乔亚,“我们失去房子了。”

她看到了我的痛苦,“别担心。我们会好起来的。你写过那么多轰动的影片,以后还能写的。”

她不理解我现在的处境。

我说:“不会再有了。一切都过去了。”

我想起了我们家在丹佛马里恩大街租的第一栋独立的房子。我要在这儿结婚,我的孩子们会在这里长大……到现在,算上独立房子、公寓房、酒店,我已经搬了整整十三次家了。

接下来那一周,我们搬出了那栋带游泳池和漂亮花园的房子,我给我们租了个公寓房。我现在过着跟奥托一样的生活,一辆过山车把我从财富的顶端抛到了贫困的底部,这样的大起大落似乎永远没有终结。我又想到了自杀。我上过人寿保险,保险金足够应付乔亚和玛丽的生活。我想,没有了我,她们会过得更好。然后我开始着手实施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回到曾经的生活了。不会再有欧洲游,不会再有精彩的聚会,不会再有成功。我怀念这一切,成功之后失去一切好呢,还是从来就没有成功好——那样我就没有什么可怀念的了。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自杀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摆脱这一切的途径。你得的是狂躁抑郁症……大约每五个狂躁抑郁症患者中就有一个最终会自杀。

我生活在一个似乎永无止境的梦魇之中。我真的要自杀吗?

我努力去回想过去取得的成功,不去想那些失意之事,但是没有用。我大脑中那种神秘的黑色化学物质不允许我这么做。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不过,我想得越多,就越发深切地意识到,自己是无法忍受同乔亚和玛丽离别的。我想,我得写点东西出来。电影公司显然是不想要我了,那么电视呢?

我最喜欢的一档电视节目是《我爱露西》,每周播出露茜丽·保尔和她的制片人丈夫德西·阿纳兹合作的非常精彩的喜剧,是电视台最受欢迎的喜剧节目。也许我可以写点德西感兴趣的东西出来。我想到了一个构思,标题是《模特奇遇记》。这是一个浪漫喜剧,写了一位漂亮模特的种种际遇。

我花一周时间写好了一个样本,然后约了德西·阿纳兹。

“很高兴认识你,”他说,“久仰大名。”

“我这里有个剧本样本,阿纳兹先生。”我拿出剧本,递给了他。

他看了看标题,神色一下振奋起来,“《模特奇遇记》,这题目不错。”

我起身,“您看过之后如果能给我来个电话,我将不胜感激。”

“先别忙。请坐。”他说。“我现在就看。”

他在看剧本时,我一直注意着他的脸色。他一直在笑。我想,这是个好兆头。我屏息凝神。

他看完了最后一页,抬起头来。他说:“我很喜欢。我们打算投拍。”

我又恢复了呼吸功能,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真的吗?”

他说:“这个片子会大获成功的。电视上没有播过类似的东西。我们还赶得上本季的档期。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还有一个节目时段是空的,我们去试试看,也许我们可以争取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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