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斯小心翼翼关上阳台门。万分沮丧之下,他完全豁出去了,但还是免不了抵抗一下:

“这儿发生的一切?我不明白。”

H.M.闷闷不乐地注视他。

“噢,孩子!”他冲依然散落在地板上的那几个发夹点点头,“米尔德里德·莱昂丝之前要来见兰瑟姆。如果她半途被可怕的凶手截住……”

随即他话锋一转:“我老练着呢,”只见H.M.鼓起胸膛,摆出一副冷漠而威严的派头,若爱德华七世国王需要画像的话,想必从他这做派中能得到不少启发,“如果想瞒着警察玩点花样的话,我可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脸颊一抽搐,既搞笑又带了几许残忍,随即声调又为之一变:

“说真的,孩子,要是你以为我会把任何对朋友不利的事情向警方吐露一星半点的话,那说明你真不了解我对马斯特司那家伙的感受啊。老天在上,发生了什么?”

“到隔壁房间来。”丹尼斯言简意賅。

他们走进起居室,丹尼斯把门关上。信纸撒了一地,像一群四散觅食的母鸡。布魯斯丢下的睡袍搭在沙发一角,一只口袋里还伸出那条沾满沙砾的手帕来。

然后丹尼斯把事情始末全部告诉了H.M.。

他从高尔夫球场相遇后讲起,每个事实,每处细节,甚至他脑海中闪过的每次疑问与不协调感,都一股脑儿和盘托出。H.M.在沙发上沉吟不语,吸着雪茄,不时像喷着蒸汽的火车头那样短促地吐出一两口烟,敬畏之色慢慢在他脸上扩散开来。

“真有你们的!”他咕哝了一句。

“深表同意。”

“兰瑟姆不会驾驶却还冒冒失失开车跑了?他就不怕撞上最近的电线杆子,或者被路遇的头一个警察给拦下来?”

“情况就是如此。”

“这家伙脑子有病吧?”

“我有时也这么揣测。”

“可他要把尸体弄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其实答案一度在丹尼斯头脑里逗留过,但他左耳进、右耳出,忘得一干二净了。“布魯斯只是说,他会把尸体藏在一个即使你看着它的时候也看不见它的地方。”

H.M.低声咒骂了几句。

然后,丹尼斯的直觉告诉他,H.M.表面上怒气冲冲,实则暗自欣喜。H.M.一定有所发现,慢慢逼近目标,而且准备出手突袭了,他吸着雪茄那样子委实有种恶魔般的奇特魅力。

丹尼斯漫不经心地起身,在房里来回踱步。但高大的马斯特司总探长总在眼前晃来晃去,仿佛在警告他玩弄法律的可怕后果。

“您知道,爵士,”他忍不住说,“都是误会惹的祸!”

“哦?”H.M.问,眼睛却盯在布魯斯的写字台上。

“贝莉尔和我生怕您会相信布魯斯就是罗杰·波雷。我们以为您已经告诉马斯特司……”

“我?”H.M.猛然扭过头,从嘴里拔出雪茄,“我?告诉马斯特司?噢,孩子!我对那奸猾之徒可是守口如瓶呐。”

“您不是和他一起破案吗?”

“喔,那就要看你是怎么定义的了,”H.M.郁郁不乐,“十一年来,他总说这事根本无须我插手。好极了!公平起见,当我把掌握的秘密双手奉上之前,就劳驾他多等片刻得了。估计你也注意到,下午我对马斯特司说话的时候,每每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

“坦白地说,确实有这种感觉。”

“而且还有点避重就轻,故作糊涂吧,嘿?”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

“不错,”H.M.有力地点头,“我之所以没告诉那笨蛋这案子中间究竟有何奥妙,刚才说的原因是其一。其二嘛……”

“嗯?”

H.M.左顾右盼,好确保无人窃听。

“唔,”他承认,“是因为我自己其实也没多大把握。”

“可您不是说——”

“听着,孩子!”H.M.抬起手,语气严肃而坦诚,“我已经知道X女士究竟出了什么事,就是波雷的第四任妻子,在托基失踪的那个女人。我也知道她是如何消失的。但另外三个呢?”他扯开嗓门大吼,“真该死,另外三个到底怎么搞的?”

“可那还重要吗?”

“重不重要?”H.M.瞪着他,“喔,去他娘的!”

“而且说来说去,您又是怎么知道罗杰·波雷真的就在这里呢?是不是因为布魯斯在剧本的问题上取得了您的信任?”

H.M.看起来有点苦恼。

“这是一部分因素。”他承认,“还有其他我自己发现的问题,简直能震得我秃头上没钻出来的那些头发根根倒竖。你看……”

他像恶龙般吞云吐雾,缓缓挪到写字台旁。几乎开了一晚上的抽屉还是大张着嘴。H.M.在桌子边沿掐灭雪茄,小心地将那几页剧本手稿连同那来自艾德布里奇某茶叶店的包装纸一起取出,随后又同样小心地把它们放到打字机旁边。

突然,H.M.的视线移到还插在布魯斯那打字机滚简里的那张纸上,定住了好几秒钟,才又收回来。紧接着,H.M.背过身去,一动不动伫立良久,令丹尼斯暗暗忖度他是否陷入精神恍惚之中。

“H.M.!”他轻呼道。

“嘿,孩子,有事吗?”

丹尼斯一字一顿,吐字清晰,像对聋子讲话那样朗声说道:“您也知道,我不是马斯特司,”他指出,“我从来没打算给您添麻烦,而且我也坚信您的建议任何时候都是最佳参考。问题是,贝莉尔、布魯斯还有我,更不要说赫伯特一家,都已经几乎六神无主了。”

随即他直截了当抛出问题。

“谁才是罗杰·波雷,爵士?还有他是如何处置那些女人的尸体呢?”

H.M.平静地望着他,点点头。

“对,”他说,“也对,孩子,我想差不多是时候摊几张底牌了。说实话,没准你也能帮上点忙。”

丹尼斯只觉得脑门上青筋突突直跳,被好奇心啃噬得不能自已。

“嗯,爵士?”他催促着。

“我从一开始就说过,”H.M.又捡起雪茄,“你们根本没弄清问题出在哪儿,因此直奔错误的方向而去。孩子,你们应该注意的线索是……”

不早不晚,偏偏在这时有人敲了敲通往走廊的房门。霍瑞斯·齐特林先生走了进来,他身后紧跟着那位英俊的牧师,手中捏着帽子。

丹尼斯·福斯特这位一向冷静的年轻人此刻恨不得掀起打字机往这俩人身上砸过去。然而贸贸然闯进来的齐特林先生并无窘迫之意,他几杯威士忌下肚后,緋红的脸色有增无减,眼神恍惚,更显热络。他和牧师两人同时开口:

“但愿我们没有——”

“很抱歉——”

齐特林那嘶哑的高音与牧师浑厚的中音齐齐煞住。

“亲爱的朋友!”齐特林先生连忙说,“你先说吧!”

“不不不,还是你先请。”

“亲爱的朋友,”齐特林先生抓着同伴的手臂,“一定得你先来!”

理查德·伯克莱是那种极讨人喜欢的热心肠牧师,甚至人们都颂扬他可亲得竟不像一名教区牧师。他的脸庞帅气而光滑,下颌的线条刚健有力,浅金色发鬓和和气气地贴在太阳穴旁。丹尼斯没法不对此人心生好感。牧师的笑容和眼神都一样坦诚真挚,但却掩不住其间深深的忧虑。

他将帽子按在胸口,微鞠一躬:“想来这位定然就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

“正是本人。孩子,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

“我们想——”伯克莱先生直接迎上H.M.的目光,“我们想向兰瑟姆先生致歉。”

“哦?”

“谋杀这种事开不得玩笑,我以后会记住的。”

“但你们为何要向兰瑟姆道歉?”

“因为我们的……学术讨论,险些引发一场悲剧。上帝保佑,幸好我成功拦阻了几位要来此对他施以暴力的教区居民。”

丹尼斯·福斯特心想,这个男人说话果然分寸拿捏得当,从眼睛里就可看出,他良心上的不安几乎已经达到对肉体造成伤害的程度了。牧师舔舔嘴唇,依旧将帽子紧紧按在胸前。

“最神奇的莫过于我们中竟没有一人能认出布魯斯·兰瑟姆,”伯克莱先生满怀敬意地深深望了望H.M.,“但我曾见过您,爵士。”

“哦?”H.M.语调一扬,“什么时候?”

“说起来那也很不可思议啊,”牧师答道。

“为什么?”

“那是半个月以前,在艾德布里奇金鸡旅馆的大厅里,您坐在一个角落,用报纸挡着脸,而我们一大群人在一旁讨论着——那同样的话题。”

“你指的是罗杰·波雷?”

“不!不!不!”

伯克莱先生紧绷双肩,这几个音节像是生生从喉头挤出来的一样。

“我的意思是,”他纠正,“当时我们并没有造谣中伤什么的。要是没记错的话,齐特林先生说:‘报纸上有条消息说布魯斯·兰瑟姆可能会排一出关于波雷的剧目。’赫伯特看了看报纸说:‘可如果他没有手稿的话不就没法排戏了嘛。’然后齐特林又说:‘唔,都在这儿写着呢,还有照片,你自己看看。’”

“那时我才发现您正借着报纸的掩护偷偷紧盯着我们,”牧师微微一笑,“如同步步逼近邓西嫩的勃南森林―般,于是引起了我的关注。

“但更不同寻常的是,”他稍稍有些泄气,“齐特林的爱好就是研究话剧……”

“亲爱的朋友!”齐特林的眼神朦胧而和蔼,“亲爱的朋友呀!”

“我说得不对么?”

“是往昔的舞台啊!”他叫唤着,“是那巨人漫步于大地的年代;是在那些舒适狎昵、精心设计、好让演员能聆听观众点评的小剧场出现以前的时光;是弗贝斯·罗伯森与马丁·哈维的辉煌岁月。那才是我心向往之的领域。”

齐特林掏出手帕擦擦鼻子,而H.M.夹着已经熄灭的雪茄,盯着他看了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H.M.慢慢从写字台上收起那些手稿和包装纸,变戏法般在手中来回翻阅。另两人紧张兮兮地看着他,屋里的温度似乎又上升了些许。

“明白了,孩子,”他对齐特林说,“看来你异常醉心于撰写剧本啊。”

齐特林开怀大笑:“如果您指的是那本我总随身携带、还经常借给朋友们的小书……”

“嗯哼,我正是此意。”

“如果我来编剧,”齐特林说,“一定要写成四幕结构的英雄史诗,就像十九世纪丁尼生为埃尔文创作的名篇那样。可现在艺术已死,”齐特林声音有点发紧,“死了!都死了!死绝了!”

他的手指在空中摇动,如同在艺术的坟墓旁祭奠一般。

“死了,”H.M.说,“和米尔德里德·莱昂丝一样都死了。”

在场诸人中顿时平添一分不祥的气息,唯有齐特林先生浑然不觉。

“我打心眼里钦佩兰瑟姆的化装,”他大声宣布,“对,对,对极了!他对自己的直觉坚信不疑。你想到了埃尔文的生平轶事对不对?我想是在布拉姆·斯托克写的传记里提到的吧?‘那家伙是个大骗子!我可告诉你,我演过无数的罪犯!我知道那家伙就是个假货!’”

齐特林笑得太过忘情,不住揉着眼睛。

“我还蛮欣赏他的,没错。但恐怕伦维克就未必了。伦维克觉得他就活该挨上一顿臭揍。可怜啊,可怜的伦维克!”

“伦维克又怎么了?”

“你——啊——应该留意到他只有一条手臂吧?”

“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孩子,或多或少看在眼里。怎么?”

“那条手臂可不是在服役时丟掉的。不。他是在塞得港被一个喝醉的葡萄牙人用斧子砍成重伤的。”齐特林先生做了个劈斩的手势,“那以后他时不时被噩梦中的凶手惊醒。只怕伦维克也有点神经过敏咯。他的爱好是乘帆船航海。他……”

齐特林突然闭口不言,一手捂住他那肉嘟嘟的喉头,好像刚刚意识到自己过于喋喋不休了。那绯红的脸色、涣散的眼神,甚至只稀稀拉拉拢翁几绺头发的秃顶,都说明他酒兴正炽。

“请原谅,我发现兰瑟姆不在这儿。看来我得再喝一杯,也许一小杯威士忌不错,提提神……快活似神仙。对,挺好。失陪了。”

然后他几乎是风驰电掣冲出走廊去了。

“我也得走了,”牧师眼帘低垂,“已经过了晚饭时间,我妻子该担心了。先生们,如果二位在此用餐,绝对不虚此行。伦维克的饭菜非常棒。失陪。”

他也走了。

丹尼斯·福斯特对着关上的房门干瞪眼。

“仅仅是提了提罗杰·波雷,”丹尼斯说,“就把这俩人吓得魂飞魄散,仿佛招惹到魔鬼一样!”

“唔,孩子,”H.M.异常平静地说,“我也吓坏了。”

丹尼斯扭过头,“您的意思是?”

“波雷彻底疯了,”H.M.断然说道,“这次他玩得也实在太过火。该死,我早该预料到的!”

这天里H.M.第二次刷白了脸。这对于从来都口不择言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而言真是极其罕见。而且丹尼斯如果知道个中原因的话,只怕更要冷得入骨几分。H.M.站在原地,一手夹着雪茄,一手握着那叠手稿,脸色阴晴变幻。稍后,他将烟头扔进壁炉,又把手稿塞回抽屉,砰地关上。

“如果我们不抓住他,不能很快抓住他的话,他接下来的所作所为会比以前还要可怖。而他盯上的下一个受害者……”

“嗯?”

“这又一个女人,”H.M.说,“极可能就是达芙妮·赫伯特。”

“不!”丹尼斯惊呼。

“反正我先告诉你了。”H.M.说。

他们楼底下隐隐约约人声鼎沸,休息厅和吸烟室里想必高朋满座。不时有汽车开进停车场,随即声音便往前门移去。此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还有人没头没脑弹起钢琴。可丹尼斯一个音符也听不进去。

“但您为什么没法逮住波雷呢,爵土?如果您知道他是谁的话?”

H.M.挥舞双拳:“喚,孩子!如果我们没有足够把握将他定罪,抓住他又有什么用?托基那案子已经奈何不了他,他心里清楚得很。”

“那米尔德里德·莱昂丝的谋杀怎么样?”

“我不知道,”H.M.咕哝着,神经质地摩挲着下巴,“他在那儿犯了个大错,这次的运气可不同往日。但这够不够呢?够不够?依我看不容乐观。说到达芙妮·赫伯特……”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门又开了,达芙妮应声而入。

心绪起伏之下,达芙妮那种羞涩,或者算是布魯斯会称之为刻意内敛的情感,都通通抛诸脑后了,丹尼斯也一样。虽然她也认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但却径直奔向丹尼斯,本能地伸出双手,丹尼斯不由得紧紧握住这两手中那毫无保留的信任。

“福斯特先生,”——达芙妮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布鲁斯呢?”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用眼神求助于H.M.,但H.M.无动于衷。

“他——他是不是借走了我的车?”

“你为什么这么想呢?”

“车不见了,”达芙妮艰难地咽了咽,“布鲁斯不会开车,但刚刚进酒吧来的奥迪斯先生说他在停车场入口那里差点被某个疯子撞翻,而且他觉得那人就是布魯斯。我父亲已经向警方报案说车子被偷了。”

(“大势去矣!”丹尼斯暗想。)

“H.M.,”他大声说,“马斯特司在哪里?”

“马斯特司随时可能过来,”H.M.苦着脸,“你看,小姑娘,你最好下楼去让你老爹撤回报案,要不然……”

“就会有麻烦?”

“麻烦可就大了。”

“这太荒谬了!”达芙妮笑了起来,“我想,我父亲心里还是认定布魯斯就是罗杰·波雷。太荒谬了!”她犹豫了片刻,“您说呢?”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丹尼斯安慰着。既然布魯斯已经洗清嫌疑,他这话中也就自然多了几分温暖与坚定。达芙妮十指冰凉,他仿佛正源源不断地将力量从自己的掌心传递过去。

“布魯斯绝不是罗杰·波雷,”他接着说道,“你也听到H.M.说的了,这个问题可以不必担心!”

“我——我很开心,”达芙妮按了按他的手指作为回应,“我下楼去尽力试试。”

她迟疑地转过身去,似乎还准备再说点什么。达芙妮身后,贝莉尔·韦斯出现在走廊里,眼底疲态尽显。一时间这两人形成鲜明对照:浅色头发深色外衣的女孩,坚强而纯真;深色头发绿色外套的女孩,则敏感浪漫、富有想象力。她们擦肩而过时,达芙妮忽然靠过来轻轻在贝莉尔腮上吻了一下。

“你知道吗,”贝莉尔目送着达芙妮的背影,“我正开始发现这姑娘的确散发着某种性感的魅力。从谈吐间就可听出,她虽称不上一颗馥郁浓烈的太妃糖,但着实蛮性感的。”

然后贝莉尔话锋一转:“上帝啊,亲爱的,”她怕冷似的抱紧双臂,“我简直成了维苏威火山爆发时坚守岗位的罗马士兵。我已经尽可能拖延他们的时间了,千真万确!但不可能一直拖下去。”她扫视着房间,“布鲁斯真的把车开走了?”

“对。”

“这笨蛋!和自杀没啥两样!”

“也许吧,但又有什么区别呢?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波雷已经出手行凶,除非H.M.马上能灵光一闪……”

“把门关上。”H.M.吼道。

贝莉尔畏畏缩缩地照办了。

“H.M.正要告诉我们罗杰·波雷的一切。”丹尼斯突兀地说。

“我可没这么说,孩子,”H.M.疲惫不堪地反驳,“你们的心思太过透明,要是我这会儿把全部真相都抖出来,只怕免不了走漏风声、打草惊蛇。但我也说过,是时候亮几张底牌出来了。因为,该死的,”——他挥舞着拳头——“你们没准能帮上忙。”

“我一定竭力相助,老天在上,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干什么都行。您想问什么?”

“唔,”H.M.说,“你打高尔夫球吗?”

“您说什么?”

这问题未免太过出人意表,完全不着边际,丹尼斯一时没回过神来。

“我是问,你打高尔夫球吗?”

“不怎么打。战争之前好久还玩过一阵,但水平不行。不过我可不像您那么耐不住性子。”

“你说我耐不住性子是什么意思?”H.M.怒吼道,面皮紫胀,眼珠子几欲夺眶而出,“我可是以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保持绝对冷静而闻名的!我……”

“好吧!好吧!对不起!”

“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律师的周末时间都花在打高尔夫球和讨好富豪客户们上面呢!”H.M.绝望地说,“这就不妙了,一点也不妙!除非……”

他停下来东张西望。

“我那个苏格兰人呢?”他吼道,“我那个苏格兰人到哪里去了?”

他那副模样像是在翘首巴望唐纳德·费格斯·麦克费格斯先生会从壁炉里或窗子外面凭空现身。但在某种意义上,这召唤术居然还真的挺炅验。那位泰然自若但眼神严厉、一副检察官气派的麦克费格斯先生,就像之前他消失在树后面那样迅捷而冷静地推开了房门。

“我还在盯着你呢,”他说。

“你到哪儿去了?嘿?”

“我把你那些球具拿回旅馆去了,按说这活儿本不该轮到我代劳。”

“坐到那里去。”H.M.凶巴巴地指指长沙发。

麦克费格斯先生虽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像乖乖狗一样照办了。H.M.摸了半晌自己那秃瓢,才转身不怀好意地对丹尼斯说:

“你也知道,孩子,这里面可能什么东西也没有,说不定只是我异想天开而已,但我翻来覆去地琢磨前三起谋杀,还有那前三个消失的妻子们。如果你对那些资料还有印象的话,三起案件分别发生在克罗布拉、邓汉姆、斯卡布拉?”

“我记得。怎么啦?”

H.M.扮了个鬼脸。

“这三个地方我唯一能想到的共同点,就是三地都有豪华的高尔夫球场。该死,波雷在邓纳姆的小屋不就名叫‘球道风景’吗?我就觉得不对劲。”

然后他转向麦克费格斯先生:“我以前从没问过你,孩子,”他神情严肃,“实际上,我早就放弃向你咨询任何问题了。因为你只晓得骂一句‘呸!’然后傻愣愣瞅着我,弄得好像我是刚才一盘沙拉里爬出来的什么玩意儿似的。”

“啊。”麦克费格斯先生志得意满地抱起手臂。

“不过我现在还是有个小小的疑问要请教你,虽不起眼,却非常重要,性命攸关。孩子,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把尸体藏在高尔夫球场上?或者球场下面?”

“呸!”麦克费格斯先生说。

当H.M.又一次挥起拳头时,麦克费格斯先生却史无前例地笑出声来,但丹尼斯倒不怎么意外。

“有何不可?”H.M.咆哮,“有啥好笑的?”

“你说的该不会是把尸体埋掉吧?”

“不错!不行吗?”

麦克费格斯先生娓娓道来。

那些以为苏格兰人从来都惜言如金的家伙真该来好好听听,丹尼斯心想。麦克费格斯先生一时兴起,洋洋洒洒高谈阔论起来,不时夹杂着浓重的苏格兰口音,令整堂课听来如医学论文般佶屈聱牙。

他解释说,最不可能藏起一具尸体又不留痕迹的地方,莫过于高尔夫球场。果岭?想都别想。球道上但凡移动一块草皮都会被眼尖的管理人员发现。至于长草区,那些草的长度也是经过精心安排的,但凡动过草皮,无论你怎样小心地恢复原状都瞒不过去,因为要埋尸体便免不了将草皮挖开。甚至连球场上那些体积颇大的小丘与坑洼也同样会受到严密注意。麦克费格斯先生甚至像朗诵抒情诗一样赞美道,正因为管理球场的人都长着一双火眼金睛,才让场地的一切都尽善尽美。总而言之,想埋进一具尸体那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H.M.被打败了。

丹尼斯看得出来,这位大师是输了个彻彻底底干干净净。H.M.绝望地站在壁炉边,垂头丧气。

楼下的吸烟室里,钢琴正引吭高歌,不少人也跟着用脚打起拍子,大声唱起《啤酒桶波尔卡》,轰鸣贯耳。这歌声如铅笔划过石板的吱吱声那样抓挠着神经,令人好不心烦。但唐纳德·麦克费格斯却乐在其中。

“没准儿你可以趁大中午把尸体藏到皮卡迪利区中心去,”他侃侃而谈,“我也不反对你把它藏到爱丁堡的王子大街中央。但在高尔夫球场上,你是没可能不留痕迹地扯开草皮挖个大坑……”

“够了!”贝莉尔虽还摸不着头脑,却也忍无可忍,“我们没意见!但老天在上,拜托你闭嘴!”

“嗯哼,我们没意见。”H.M.说。

“别的就没什么了,”他意气消沉,“马斯特司只能逮捕那家伙,以解燃眉之危,几周过后就不得不放了他——一个彻底自由的人。按麦克费格斯所说……”

他突然停下来,张口结舌,一片沉寂中唯有楼底下的钢琴还在叮叮当当唱个不停。

“H.M.!”贝莉尔喊道,“出什么事了?”

H.M.聚精会神、凶相毕露地盯着的,只不过是布魯斯·兰瑟姆那件懒洋洋躺在沙发扶手上的蓝色丝质睡袍而已。

H.M.的嘴张得更大了,他那装饰着金表链的大肚皮如风箱般一起一落。其余三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那件丝质睡袍的腰带末端,穗子松松垮垮搭在一起,并无异状。

“出什么事了?”贝莉尔追问。

“等一下!”H.M.在空中挥舞双掌,继而蒙住眼睛,“等一会儿!让我好好想想!”

这“一会儿”可真是好一会儿,当有人脑中已有主意,嘴上却一言不发,只光喘着粗气时,这点时间足以将其他人全部逼疯。H.M.像只熊瞎子那样跌跌撞撞奔到右側两扇面西的窗子旁边,推开窗户,凝视着月光下的高尔夫球场,深吸了几口潮湿冰冷的空气,终于转过身来。

“逮住他了,”H.M.说,“老天有眼,我想咱们终于能对付他了!”

然后他冲向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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