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枭和她阿母阿婆团聚, 特别高兴, 将藏了多年的酒拿出来, 还亲自去上山打了野味下酒, 摆了丰盛筵席,走到哪儿都有人接应,俨然一副土地主的派头。关训和姜妄也来一聚,甄文君见二人除了眼角的皱纹加深了一些,基本上没有太多变化, 反而有种越磨越利的锋芒。

朱毛三操刀干起了老本行,亲自宰杀了几只猪, 热热闹闹的晚膳一吃便吃到深夜。

小枭年纪不大酒量惊人,两坛酒下肚只是脸色微微发红, 口齿清晰双眼炯炯,丝毫不见异状。第二日比谁都起得早, 跑到山上奔了十里地几百个台阶,浑身是汗回来在池子里游两圈,清清爽爽。

甄文君颇为羡慕小枭,到底是年轻人,各方面都处于巅峰。而她因为常年打仗旧伤缠身, 身体状况已经大不如前。以前受多重的伤流多少血, 安稳地睡一觉再饱餐一顿大致无碍。现在休养多日也不过是松了筋骨罢了。

“阿母,别担心,你还年轻着呢。”小枭道,“而且你还有我!”

甄文君的确需要她。

庚拜已死, 但庚氏的残余势力依旧盘踞在封地,而李氏各个王爷也在蠢蠢欲动。

顺德初期的几大势力闫氏和庞氏以及知秋派等派系已经没了踪影,可动荡的年代里永远不缺乏野心家。

各郡探子传来密报,临安王李敏以及衡水王李岸已经在秘密招兵买马,这些王爷们被天子所派的秘使日夜监视就怕有谋反的可能,所以他们的兵马都不可能放在明面上。密探们查到的都是一些风吹草动,并没有实质证据,若现在动手只怕打草惊蛇。大战刚过中枢不稳,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但内战已经不远。

甄文君庆幸当年冒险让小枭来到怀扬锻炼,这些年她的成长超过预料,即便内战来临,甄文君也不会有丝毫畏惧。

黄簿和林沐跟着甄文君一块儿来了怀扬,在等待阿母的日子里,她们三人曾经乔装进入南崖,探听姚家的消息,剖析万向之路的状况。探听多日,查到南崖有十五万兵马,还与东边沿海的盗贼相互勾结,将万向之路的海上通道切断,只供姚家通行。小枭杀了姚霖的嫡子之一,姚家恨不能将其抽筋扒皮,一心想要抓住机会攻占怀扬。

还有一条更重要的消息——姚家也在找姚懋临,谁都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姚霖心急如焚,生怕她惨遭毒手。

甄文君快信一封寄回汝宁,告知南崖动向和姚家实力,此时已是顺德九年。

铨选已经结束,季春时节铨选结果便会公布,包括新入仕的高官在内,大聿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将出席桂兰宴。

就在姚懋临在得望楼整夜整夜失眠,焦急地等待铨选结果之时,卫庭煦已经拿到了名册。

卫庭煦头顶简冠身披苋红色官服,坐于参事院内。

几根发白的朝笏竖直插在案几右上角的木框内,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许多卫司徒亲笔所写的备忘事项。卫庭煦正在翻看铨选名册之时,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抬头一看,长孙悟和她三哥卫景泰并肩而来。

“唷。”长孙悟看出了卫庭煦手中拿的是什么,“卫司徒真是先人一步。”

卫庭煦道:“听说在我之前就有人力保姚家嫡女入仕,你们可知此人是谁?”

卫景泰摇了摇头,长孙悟却笑而不语。

“占颖可是知道内幕?”卫庭煦问他。

“卫司徒都不知,下官又从哪里得知?不过猜一猜还是能猜到的。此人想必和卫司徒想到一块儿去了。”

卫庭煦琢磨了一番之后笑道:“虽说祭天贡品选了同一款,但目的还是有所不同。”

长孙悟道:“可惜了这姚家小娘子,年纪轻轻……”不过是说笑罢了,长孙悟一向口无遮拦,卫庭煦从未恼过他,可今日在姚家人之前放上了“可惜”二字,卫庭煦一记毒辣目光刺向他,险些将他的双眼刺瞎。长孙悟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非常真诚地向卫庭煦道歉:

“子卓,是我失言了,我向你赔不是。”

长孙悟当然知道当年燕行失利对于卫庭煦而言是多大的创伤,对姚家的恨无论过多少年都不可能更改,他不该用这件事开玩笑。

道歉之后卫庭煦便不再说话,长孙悟走出参事院时才算是松了口气。

回味方才卫庭煦的可怕眼神,长孙悟苦笑道:“幸好我与子卓志趣相悖,若非如此我们二人当真结成夫妻,只怕有我好受的。子习,你与你这妹妹同一个屋檐下这么多年,是如何活下来的?”

卫景泰问:“所以究竟是谁也圈点了姚懋临?”

长孙悟:“……”

卫景泰:“啊?”

长孙悟用扇子拍了拍自己的掌心,想到先前卫景安大婚之时友人安慰他,就算子炼成亲了,他不是还有个弟弟么?长得和他也像,不若去追一追戳一戳,说不定也能成事呢?本来还真动了这心思,如今面对着卫景泰严肃却茫然的脸,长孙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事儿吧,有些复杂。”长孙悟道,“今晚中郎将可有时间?不若到下官府上一叙?”

桂兰宴举办之前甄文君带着阿母赶回了汝宁,在易靖园前见到了姚懋临本人。

无论是言谈和反应都可以看出姚懋临不是个特别机灵之人,卫庭煦早也派了一名同龄娘子与姚懋临在得望楼结交,将她对甄文君的爱慕之意套了个一清二楚。

桂兰宴上姚懋临亲眼窥见甄文君和卫庭煦亲昵之事,难过不已夺路而逃,之后一连十多日都魂不守舍,痛苦万状。甄将军的影子在她心中不断徘徊,越是难过伤心就越是会想起,本来对甄将军只是于英雄的仰慕之情,可经过卫庭煦这么一刺激,越发在意,渐渐地这份感情也在自我琢磨之中变了味道。

姚懋临身为新晋上品高官是要上朝的,每三日的早朝她都会见到甄文君。候君亭内,甄将军无论身处何处姚懋临都能寻找到她的身影,久而久之甚至只凭借脚步声就能在众臣之中分辨出甄将军。

甄将军倒是有留意过她,除了桂兰宴那回伸出援手帮了她一把,避免了一场悲剧之外,还在早朝时与她说了几次话。每一次都带着笑意,让姚懋临心神荡漾情难自己。

知道甄将军要参加夏季皇室雅聚,姚懋临早早地便在京城各大店铺内寻找合身的衣衫,将自己悉心打扮只为了能在雅聚上让甄将军多看一眼。

花了重金买下一身百鸟如意纱裙,姚懋临兴致勃勃地想要出门,却被人叫住了。

“懋临。”

姚懋临回身一看,满脸的向往和喜悦消失得一干二净,心虚道:“姐姐……”

姚照仪在两位姚家护卫的护送下慢慢靠近姚懋临,如今的她依旧坐在四轮车上,上半身无力只能歪歪斜斜地依靠着,需要用两根木头固定在腋下以稳固姿势。姚照仪不过三十岁,却已白了头,望向姚懋临的眼神也非常犀利。

“姐姐别骂我了。”姚懋临蹲到她面前,有些委屈道,“前些日子阿父和二哥都来过,已经将我狠骂一顿了。姐姐就省省力气吧,别气坏了身子。”

姚懋临甜甜地笑,只盼能逃过这一劫。

姚照仪虽然阴沉着脸,却没有真的要骂她的打算。

“你穿成这样打算去什么地方?”

“今日易靖园有雅聚,全都是上品高官,我想去露个脸,多结交一些有用之人!”

“有用之人?难道不是去找甄文君吗?”

姚懋临不敢吭声了。

姚照仪回想起当年之事,恨得牙关“咯咯”直响:“我一直都不愿意跟你说太多,只想你能够平安开心地长大,不想你也卷入繁杂又危险的党派之争中来。没想到……这么多年来绝口不提就是想要你开开心心地长大,可是你居然一声不吭独自跑到汝宁来参加什么铨选?你可知汝宁是什么地方?!这是卫氏的地盘,她只要动一动手指便能将你碾死!”

姚懋临被说得冷汗直冒,少年心性也不愿轻易认输:“可是汝宁也不止是那奸人说得算,否则我身为姚家嫡女,又怎么会被选入上品?现在中枢求贤若渴,自然是需要人才的!天子也未必喜欢被卫氏压一头!我就知道你和阿父阿母不会同意我入仕所以才没说,可我眼睁睁地看着姚家逐年被恶贼们侵吞,如何能再理直气壮地躲在家里?我也想为姚家献一份力啊!”

姚照仪气得脸色发红,咳嗽连连。姚懋临赶紧去倒了水给姐姐喝下。

姚照仪缓了缓道:“你根本不知道甄卫二人的狡猾和厉害!”

姚懋临握着姚照仪的手,认真道:“姐姐,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

姚照仪等待着她开口。

“你不了解甄将军的,甄将军能为了大聿百姓不顾生死在北疆作战多年,她是个好官。”

姚照仪真是要被她气死,一挥手不想和她多说。

“真的姐姐!”姚懋临将她拉回来,“试问当今还有谁能够与卫氏奸贼相抗衡?只有甄将军!甄将军为了能够牵制卫贼牺牲自我与她做戏,甄将军她……”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坐在这儿,余生只能与四轮车为伴吗?”姚照仪打断妹妹慷慨激昂的发言。

姚懋临愣住。

“就是因为甄文君。是甄文君和卫庭煦设下的圈套,斩断了我的脊柱也砍断了我的余生。”

姚懋临五雷轰顶,差点儿坐倒在地。

“不……怎么会……”

“就算甄文君打跑了胡贼,就算和她卫庭煦之间的关系扑所迷离,但这二人狼狈为奸却是事实。若是一早便知道你要上京参加铨选,我早也将这些事告诉给你,让你知道你仰慕的甄将军和卫贼没有什么区别,她们觊觎的都是大聿的江山!”

姚懋临站起来,后退,像看个陌生人一般看着姐姐。

许久,姚照仪终于顺过了气,却听姚懋临道:

“难道我们姚家不是吗?”

姚照仪:“你说什么?”

“姐姐明明听到了,却还要我再说一遍。我们姚家也觊觎着聿室江山,又有什么资格批判别人?”

姚照仪难以置信地看着妹妹,看着眼神已经完全深沉,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妹妹。

姚照仪撑着身子猛地窜起来,一巴掌刮在姚懋临的脸上,“啪”地一身极响。姚懋临从小就备受宠爱,从未被如此对待,她捂着很快浮肿的脸,委屈之意汹涌地漫上来,浸湿了她的双眼。

“你迟早会害死整个姚家!”

姚懋临将嘴唇咬得血红,不再搭理她,从她身边绕行,夺门而出。

姚照仪被气得咳嗽连连,险些呕出两口鲜血。

甄文君啊甄文君,相同的奸计时隔多年居然要用第三次!

卫庭煦放下笔,站起身来舒展一番,将窗撑开,望向远处灿烂夕阳,指尖转动这一片薄薄的木板。木板上点了六个点,乍看之下这六个点似乎是随意点上的,其实它是一封密信,意为姚照仪已经秘密入京。

她肯定觉得这一次又是故技重施吧。

卫庭煦微笑,只怕要让她失望了。离间之类的小伎俩已经玩腻了。

这一次,就将一切都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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