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南十六道街的八杂市很热闹,饭店旅馆、日用百货、家具农杂、烟酒糖茶等一应俱全。日本鬼子不让中国人吃大米,火柴和油盐也是限量供应,除了这几样东西,在八杂市什么都能买到。

街西头105号有家响当当的字号——“老仁义馆”,这么大的店只卖两样东西:牛肉蒸饺和炒牛肚。但因为料足味香,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食客天天排队。原先这里从早卖到晚,可自打日本人在东北搞“七二五物价停止令”,开始严格控制中国老百姓的粮食配给之后,老仁义馆的东西就只够每天卖三个小时了,要想吃得趁早,过了中午十二点肯定扑空。后来没办法,佟掌柜只得辞退了老伙计满万清,让他在丰润街大舞台对面又开了家分店,也叫仁义馆,算是缓解总店的压力,才保住了招牌。

现在正是上午十点,店里十几张桌子早就坐满了,吆五喝六之声不绝于耳,就连老跑堂魏子贤都忙不过来了。店老板佟玉新有时也得上阵客串,把喷了香水的手巾板和杂志小报拿给等菜的顾客,免得食客等得不耐烦而抬腿走人,砸了“老仁义”的招牌。结果这样一来,吃的人就更多,几乎每天都有人为了抢座位而打起来。

两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年轻汉子在最角落的木桌边相对而坐,随意翻着手里店伙伴送上来的《三国演义》小人书,看模样也是在等菜。其中那稍微高些、剃着光头的汉子一面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一面压低声音说:“麻将牌今天下午四点从水路运来哈尔滨,你们那边人手凑齐没?”

矮胖汉子笑着说:“放心吧,四个人都盼着东西送到呢,到时候可得好好玩他几天。”

光头点点头,貌似认真地看着手里的《草船借箭》连环画,嘴里却在说:“这副牌在市光区可不好打,城里抓赌的人太多,有点儿难度。”

“那还用你说?没办法,为了玩得尽兴,也只能努力找机会,想办法了。”矮胖汉子叹了口气,随后又问,“麻将牌什么时候上桌,四天还是五天后?”

光头汉子答道:“还不清楚,没关系,盯紧点儿就行。”正说着,那边跑堂伙计已经将一屉蒸饺和两盘炒牛肚送到。光头汉子一把将要离开的跑堂伙计拽了回来,“我说伙计,我们要了两屉蒸饺,这怎么才一屉?”

跑堂伙计不好意思地笑笑,“二位,对不住了,粮食限量供应,店里每天只能做四十斤蒸饺,实在不够卖的,所以每人最多只能买半屉。”

光头汉子把眼一瞪,声调抬高,“这叫他妈的什么世道,多吃半斤饺子都不行?”

那跑堂伙计吓得连忙伸出手,“这位爷,您可千万小点儿声……”边说边用眼睛往墙上瞄。俩汉子顺眼神看去,只见墙上贴了一张白宣纸,上写“勿谈国事,康德十一年”几个大墨笔字。光头汉子深深吸了口气,不再出声。

矮胖汉子早饿得肚子打鸣,他抄起筷子在桌上蹾了蹾,说:“嗨,管它呢,不是还有半斤吗?要是去大舞台对面的满记,你连半斤都等不到。来吧,先吃他娘的。”说完迫不及待地夹了一个大饺子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边嚼边说,“吃了半个多月的板筋和血脖,今天总算吃到好牛肉了!”

两人正吃着,从外面进来一个卖烟的老头,弓着腰,双手托着木制烟盘,用麻绳连在脖子上,盘里装着骆驼、玉堂春、美丽、哈德门、皇帝牌和红大号等一些大众化的香烟。老头在店里转了几圈,嘴里嘟囔着,“香烟,有要烟的吗?”

那光头和矮胖汉子对视一眼,矮胖子抬头冲那老头招呼,“喂,来包红大号!”

“一毛钱。”老头慢吞吞地走到矮胖汉子跟前,从木盘里拿了盒红大号递给他,然后慢吞吞地走了。矮胖子付了钱,把烟包撕开抽出两根烟来,还没等点着,旁边忽然走过来一个穿黑褂子的男人,笑着对矮胖子说:“兄弟,出来匆忙没带够钱,给支烟抽行吗?”

这种事不算奇怪,矮胖子也没多想,刚要再抽出一根烟给他,黑褂子男人却自己动手把矮胖子手中的烟包拿了过来,嘴里说道:“这红大号还算好抽的,别的牌子烧嗓子,我还真抽不惯,嘿嘿。”说着用手同时抽出了五六根烟来,眼睛还往烟盒里瞧了瞧,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矮胖子一把将烟拿回来,不快地说:“我说哥们儿,你这是要把整盒都要走吗?”说完抽出一支烟抛给他。

黑褂子男人嘿嘿笑着接过烟,点燃后吸了口,“拿错了,别误会,别误会。”

看着黑褂子男人走出老仁义馆的背影,光头汉子低声骂道:“他妈的,到处都是二鬼子特务!”

“你怎么知道是二鬼子?”矮胖子好奇地问。

光头汉子冷笑几声,“还用问?看那张大饼子脸和单眼皮就知道了!”

矮胖子点了点头。光头汉子说:“快吃吧。”两人开始低头吃炒牛肚和蒸饺。一扫而光之后,用手巾板擦擦嘴,两人付过账后起身离开老仁义馆,沿着西顺街朝北走,到路口再向右拐,走了十几分钟后来到一条僻静的胡同。

见四下无人,光头汉子这才掏出兜里那盒红大号香烟,把所有的烟卷都拿出来,逐个捏了捏,挑出一根交给矮胖子,剩下的烟再装回烟盒。矮胖子连忙撕开烟纸,见在烟丝中有一个细细的小黄纸卷,慢慢把纸卷展开,上面写着两行极细小的小字:4月26号晚六点半,新世界大饭店二楼西餐厅玫瑰包间。

看到字条后,光头汉子笑了,“我就猜到肯定是新世界,马迭尔大饭店的西餐不如新世界做得正宗,那群鬼子才不凑合呢!”

“老倔头的消息还真及时,那我下午就去守着了。”矮胖子把纸条再次塞回烟卷里,用洋火柴划着猛吸几口。

光头汉子左右看了看,说:“你自己小心点儿,我先回茶叶店了,有事老地方见。”说完就急匆匆地向东而去。矮胖子直到把烟吸完,扔在地上踩扁,才转身离开。

晚上六点钟,道外新世街的新世界大饭店的大门左侧停了好几辆黄褐色的日本军用汽车。这个时候正是饭点儿,按以往的情形,应该不时地有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进出大饭店,非常热闹,门口左侧停豪华汽车,右边则是洋车和马车,排得井然有序。今晚的情况却大不相同,四名手持百式冲锋枪的日本宪兵站在大门口,面无表情,身体比大树还要直。远处走过来一对年轻男女,男的西装笔挺,女的白嫩丰满,两人互相挽着边走边笑,没注意门口的日本兵,径直往里走。“巴嘎!滚回去!”一名日本兵瞪起眼睛大声喝道。两人吓得一愣,连忙抬头,这才看见有好几名日本兵守着,吓得连忙快步逃开。

饭店对面的街口停着一辆破旧的黑色吉姆牌轿车,里面坐着个矮胖汉子,正在抽着纸烟,偶尔漫不经心地抬头,透过车窗看看外面,眼睛却一直在对面饭店大门上扫来扫去。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从路西方向开来一台日本军用挎斗摩托车,后面还跟着两辆崭新的黑色轿车,一辆1938年产的黑色福特,一辆黑色道奇,都慢慢在新世界大饭店门口停下。

吉姆汽车里的矮胖汉子顿时来了精神,双眼死死盯在那辆道奇轿车上。

这时,从摩托车上走下两名日本兵,打开两辆小轿车的后车门,从里面分别走出两个男人,先出来的年纪较大,身材魁梧,嘴上留着八字胡,一身黑色西服套装,头戴呢子礼帽;另外那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男子,身材匀称,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中年男人下车后笑着用日语对年轻男子说了几句话,两人边说笑边朝饭店大门走去。从四处扫视的姿势和神态来看,年轻男子应该是首次到哈尔滨。

两人走进大门时,四名日本宪兵同时敬礼。顺着豪华楼梯而上时,中年男人笑容可掬地用关东日语对年轻男子说:“三条君,这座饭店是全哈尔滨最大、最高级的,就算与日本东京的银座大酒店相比,也几乎毫不逊色。”

年轻男子脸上露出不屑之色,用带有关西口音的日语道:“一个低等民族,能经营出什么像样的饭店!”

“哦,不不,”中年男子连连摇头,“你不了解,中国人的经商能力很厉害,尤其是饮食业,所以我们才要严格控制他们的食品配给。不然那些百姓的钱,最终还是要被他们自己赚去。”

年轻男子道:“那就关闭满洲国的所有饭馆酒店,不就行了?”

中年男子哈哈大笑,“三条君,你对医学很在行,但政治经济就不懂了。经济链条必须要维持,管理中国人,得用他们自己最能接受的办法才行。”两人说着已经来到二楼,这里装饰得富丽堂皇,几十张铺着雪白桌布的欧式餐桌整齐地排在宴会大厅内。那被称为三条君的人问道:“北野老师,这些墙上的壁画倒是很有些西洋味道。”

“是的,这是饭店老板特地从德国请来的西洋油画家所绘。”北野老师微笑着说。

三条感到有些意外,对这个新世界饭店不免高看了几眼。

两名日本宪兵站在贴着“玫瑰厅”的包间门口,一名身穿黑色日本长袍、脚穿白袜木屐的男人正站在门口。见到两人上楼,那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圆眼镜,连忙迎上来,满脸都是笑容,“终于到了!”

北野和这男人握了握手,介绍道:“松本君,这就是大日本帝国的后起之秀,石井少将口中的明日之星,京都帝国大学医学部的高才生——三条洋平军医少佐。”戴眼镜男人高兴地同三条洋平握手,说:“听北野君说起你几十次,我已经和三条君是老熟人了。”“这位是满洲国总理大臣张景惠的秘书官松本益雄先生,也是我多年的老相识。”北野又微笑着介绍。三条洋平认真地敬了个军礼,脸上仍然表情严肃,“很高兴认识您,松本先生!”

松本益雄连忙说:“北野君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快请进,大家都到齐了。”三人走进包间,这里设施豪华,一张巨大的圆桌坐满了人,都穿着便装,见到北野等三人进来,大家纷纷站起身,“北野队长!”

北野慢悠悠地来到主客位坐下,再招手示意大家落座,松本益雄和三条洋平则分别坐在北野两侧。穿着白衬衫和黑马夹的男服务生走到松本益雄身边,松本点点头,“可以上菜了。”

服务生退了出去,北野环顾席间,算上自己共有十五人,都到齐了,便满意地点点头。穿着旗袍的年轻女侍者为三条洋平和北野倒好明前龙井,北野说:“三条君首次来中国,我希望能借此宴会增进大家的了解,以后在一起共同研究医学,为大日本国和天皇效力。”

席间的人都纷纷点头称是。这时有几名男服务生推着餐车来到包间门口,将扣着钢罩的菜肴鱼贯端上,随后钢罩和罐盖打开:鱼子酱、熏鲑鱼、焗蜗牛、红汤、柠檬汁哲罗鱼、鸡蛋煎列巴、煎牛排、烤乳猪、酥炸小牛蹄、土豆泥牛舌、烤原汁乌鸡、青煎西葫芦、酥炸西红柿、烤苹果。这些西餐按顺序逐个上桌,服务生为众人倒好葡萄酒后退出包间,关好房门。

没有了外人,北野这才站起身举起酒杯,“各位,让我们庆祝三条洋平少佐正式加入东乡部队,为繁荣满洲国和新秩序的共存共荣而努力!”十几个人都站起来举起酒杯,三条洋平说:“对不起,我从不喝酒。”

所有人都尴尬地站着,松本益雄连忙叫来服务生,要了两瓶格瓦斯,三条洋平倒了一杯,大家重新举杯一饮而尽。

北野放下杯子坐回座位,对三条洋平说:“让我来为你介绍一下,这是第一部部长菊地斋少将,第二部和第八部部长太田澄大佐,第三部部长江口中佐,第四部部长川岛清少将,第五部部长西俊英中佐,第六部部长大谷少将,第七部部长永山大佐。这是特别班负责人细谷刚男、细谷三男,还有部队的优秀军官笠原四郎、高桥正彦、碇常重和酒井直人主任。”

在介绍过程中,三条洋平与被介绍者分别点头示意。介绍完毕后,他说:“今天为了欢迎我,东乡部队的各位部长都赏光陪同,三条洋平十分感激。”随后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趁着众人轮流倒酒的空当,北野笑着说:“三条君,为了让你体验一下哈尔滨的异国风情,我特地做主点了苏联菜,你不会介意吧?”

松本益雄笑道:“三条君,新世界饭店的苏联菜非常美味,相信你会喜欢的。”

三条洋平好像并不在意,“当然不会。食物的用处,无非是让人吃饱而不至于饿死,至于味道好坏,我没什么兴趣。”

“哈哈哈!”北野大笑,“你还是这个样子,听说你在大学的时候就是这副脾气。”

三条洋平笑笑,“我在京都帝国大学接受天皇恩赐的教育,我存在的意义就在于能帮助大日本国实现共荣统一的目标,其他东西,我不会太计较。”

听了他的话,席间众人目光各异。坐在三条洋平身边的太田澄问道:“三条君既然要同我们一起在哈尔滨工作,为什么不把家属带来?听北野队长说,你京都的家中还有妻子和儿子。”

三条洋平摇摇头,“我来中国是为了工作,而不是享乐,妻儿只会分散我的精力,让我无法全心投入,为帝国尽忠。所以,我不会让他们来这里。”

北野赞许地拍拍他肩膀,“怪不得石井少将对你这么看重。在座各位都是帝国的精英,我们都要为帝国尽忠,我北野政次代表陆军省和参谋本部,感谢大家的付出。干杯!”

又干了一杯。

坐在松本益雄旁边的菊地斋说:“北野队长,可以开始了吧?”北野政次“嗯”了一声,大家这才开始动手吃饭。北野亲自将鱼子酱和熏鲑鱼移到三条洋平跟前,他的这个动作,让在场几个人的眼神发生了一些变化。

酒过三巡,坐在北野政次对角的太田澄问道:“北野队长,今年的物资和研究经费一直没有送到,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运送物资的货船在日本海域被美国太平洋舰队击沉,第二批补送已经改由军用飞机输送,最快也得半个多月后才能启程,继续等吧。”北野政次喝着红汤慢慢说,脸上的神色有点难看。

那叫细谷刚男的人发牢骚道:“资金不足,物资也跟不上,很多圆木都吃不饱饭,饿得面黄肌瘦。”北野政次听了后点点头,但神情似乎不太高兴。细谷刚男边说边大口吃煎牛排,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川岛清用刀子割了好几大块烤乳猪肉,吃得满嘴流油,好像很久没吃过肉。北野政次不好意思地对三条洋平说:“以前我们这些人经常出来吃饭跳舞。部队最近资金紧缺,大家已经很久没出来吃顿好的了,希望你能习惯。”

三条洋平面无表情,“我来哈尔滨不是度假和观光,而是做医学研究,为帝国称霸而付出心力,吃什么都无所谓。”

北野政次听出他话里的刺,跟着“嘿嘿”笑了几声。在座的其他人互相交换眼神,都隐隐流露出几分不满。

细谷刚男提议,“北野长官,今天是特地欢迎三条君加入部队,我们要不要叫几个舞女来助助兴?”

此言一出,席上的人都纷纷附和,看来大家都很喜欢此道。北野政次脸上带着微笑,刚要张嘴说话,三条洋平却摆摆手,“各位部长,刚才北野老师说过了,我们今年的资金很紧张。以本人的观点,不如把这些招舞女的钱留着进行医学研究!”

这话让大家十分扫兴,细谷刚男眼中露出明显的反感,而三条洋平低头喝着咖啡,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晚餐的气氛刚有些缓和,又变得更加尴尬。又吃了一会儿,北野政次问:“三条君,你的住处我们已经安排好,就在中央大街北端,离松花江畔很近,风景非常好。那是一处充公的苏联富商的两层洋房,环境很不错,我想你会喜欢的。”

众人眼中都露出嫉妒之色。三条洋平却道:“让北野老师费心了,其实对我来说,只要有一张床就可以,还是把洋楼留给各位部长吧。”

北野政次严肃地说:“你就不要推辞了,这是我的决定。”三条洋平见他说得认真,也不好再拒绝。

松本益雄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道:“三条君准备明天就到平房,开始新的工作吗?”

三条洋平说:“不,我想明天到牡丹江的海林支队去一趟,不知道北野老师是否允许?”

北野政次感到很意外,“去海林支队?那里比较偏僻,路也不太好走,有什么特别安排吗?”

“哦,是这样。”三条洋平欠了欠身,脸上露出一些笑容,“我是想与那里的医学研究人员做一些交流,交换资料,互通有无。”

北野政次很满意他的想法,“既然你有这个想法,我完全同意。明天我会派两名士官和你一同坐火车去宝宁市。”

不想三条洋平却说:“不,我希望自己一个人去考察。大家都有各自的工作,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川岛清插言道:“三条君,这几年外面有些乱,抗联军、游击队、国民党还有土匪,都经常出来捣乱,最好还是有人跟着你去。”

三条洋平笑了,“对职业军人来说,这些危险不算什么,我还是希望能自己去海林支队看看。”

见他这么坚持,北野政次也不再劝阻,于是点头同意,“支队长尾上正男是一名优秀的军人,希望你们能够谈得来。对了,部队还会为你安排一名保姆,用来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当然,如果吃腻了,也可以选择到外面吃自己喜欢的任何东西。哈尔滨是大日本帝国按照最高标准修建的国际化城市,在这里能吃到任何一个国家的美食。”

“不,我不需要保姆,我自己可以到外面吃,日常起居也不需要别人照顾。”三条洋平回答。

北野政次笑了,“三条君,你不用多心,部队中少佐以上军官,都可以享受有保姆的待遇。”

三条洋平道:“刚才说过了,我对衣食住行都没有特别的要求,只要能为帝国效力。多谢北野老师的照顾,我不需要保姆,我能照顾自己。”三条洋平仍然面沉似水地回答。除北野政次之外,在座的人都在心里暗暗嗤鼻。

听他这么坚持,北野政次也不再说什么。大家又聊了一会儿闲话,约晚上九点半,宴会结束,众人都乘坐军用汽车各自回自己的住所去了。夜已经深了,大街上仍然灯火通明,很是热闹。北野政次与三条洋平说了几句话,就上了自己的黑色福特轿车向南离开。三条洋平也钻进自己的道奇车,由司机带路,沿大道朝西北方向的住所驶去。

守在吉姆轿车内两个多小时的矮胖汉子从车窗缝隙把烟蒂抛出,发动引擎,在道奇轿车后面尾随着。

矮胖汉子的驾驶水平不错,他不紧不慢地跟着,始终与道奇轿车保持固定距离,令对方根本无法察觉有人跟踪。开了大概半小时,经过中央大街北侧松花江畔的石子路边,这里街灯闪耀,很多人在江边散步,有苏联人、美国人和日本人。再拐进一条街道,最后道奇车停在一座东正教风格的俄式洋楼门前。司机熄火下了车,从后备厢中费力地拎出两个大号行李箱,掏出钥匙打开洋楼大门,与三条洋平一起走进去。

吉姆汽车继续慢慢向前开到十字路口,拐过弯后停住,矮胖汉子熄了火钻出汽车,躲在墙拐角观察远处的俄式洋楼。十五分钟后那司机才走出来,上车从原路返回离去。

矮胖汉子冷笑几声,转身迅速钻进汽车发动起来,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这座俄式洋楼确实漂亮,两层设计,共有八个房间,各种设施一应俱全。三条洋平每个房间都转了一圈,把皮箱里的衣服等物拿出来放进衣柜,又查看了所有的门窗是否锁好,这才钻进浴室。洗完澡后,穿着睡衣的三条洋平坐在卧室书桌前,拧亮电灯,从皮箱里取出几样东西依次摆在桌上。

一把南部式手枪,两只装满子弹的弹匣,短匕首,一支钢笔,一个信封,一个叠成方形的白纸条。三条洋平打开信封,抽出一封信展开,眼睛盯着信纸上那熟悉的日文,表情变得越来越复杂。

次日天刚亮,三条洋平就拎了个小皮箱走出洋楼。他一改昨天衬衫西裤皮鞋的装束,不知从哪里弄了套深灰色的粗布短褂,脚穿厚底布鞋,打扮得像个普通村汉。他先乘无轨电车来到哈尔滨火车站,买过票后踏上了开往东部的火车。

下午快两点钟,慢吞吞的火车才在牡丹江市火车站停住。下车后,三条洋平看到这里的火车站比哈尔滨稍小一些,充其量就是七八间大砖房。他从怀里掏出白纸条看了看,又收回怀中,走到站外,看到路边有个拉车的车夫,上前问道:“请问,从这里去道河村要怎么走?”

车夫正蹲在人力车旁边抽旱烟,见他一身农民打扮,又听他中国话不纯正,笑着问:“你是朝鲜人吧?去道河村串亲戚?”

“哦,是的。你认识去道河村的路吗?”三条洋平说。

车夫好容易找到人闲聊,又不紧不慢地抽着烟问:“有什么亲戚住在那边啊?”

三条洋平强压住火气,把脸沉下来,“你到底认不认识路?”

车夫见他脸色难看,就不再啰唆,笑着说:“当然认识!不过你还得坐火车,先过穆棱,再到宝宁,找辆马车去道河村。”

“什么?那样不是要绕一个大弯吗?”三条洋平之前看过东北地图。

“从这里直接去道河,要翻过好几座山呢,你总不能用腿爬这一百多里吧?”车夫眯缝着被烟熏得睁不开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说。

三条洋平恍然大悟,转头走进火车站。为防被骗,他又问了铁路署的两个工作人员,得到同样的回答后才信了。他又买了票,乘火车先到穆棱市,再向南朝宝宁进发。

到宝宁市时,天已经黑了。三条洋平在路边用高价雇了一辆马车,才说服车夫连夜顺着大路往道河村方向驶去。

越往西就越颠簸,道路两旁很荒凉,刚刚抽青的玉米和高粱无精打采地在田间站着,也只能看到稀稀拉拉的一些民房。晚九点时,马车夫打死也不肯继续走了,说前面就是道河村,那里很不太平,经常有土匪和开垦团的日本人骚扰甚至抢劫。三条洋平只好跳下车,在车夫的指引下,沿着镇间土路继续向西走。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幸好有月光照着。三条洋平拿着军用地图,提着摇电式手电筒,有时不得不翻山丘,穿小树林,甚至还要过坟地,周围很荒凉,在罗盘的指引下才不至于迷路。这时远远听到前面有人大声交谈,听上去好像是日语。三条洋平警觉起来,连忙躲在一棵大树后。

人影越来越近了,是两个人,三条洋平夜间视力极佳,看出是两名身穿黑色男式和服的男人,正朝三条洋平藏身的方向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他无法再躲,只好闪身从树后走出。

看到三条洋平之后,两人先是一愣,随后互相交谈几句,加快脚步朝三条洋平走来。到面前时,三条洋平看得更清楚了,这是两个日本男人,从破旧的黑色和服、面黄肌瘦的脸色判断,应该是典型的日本开垦团团民。这些懒人响应日本政府的殖民号召,大老远从日本来到中国,原以为到中国就是到了天堂,可以吃香喝辣,结果却成了没人理的狗屎,很多人连肚子都填不饱,只好仗着有日本军队撑腰,整天靠着偷鸡摸狗为生,最为中国人所痛恨。

个子较高的日本人撇着嘴,用手一指三条洋平,操着生硬的中国话,“你的,什么的干活?”

这种在中国话中夹杂日文汉语的四不像语言被日本人称做“协和语”,好在中日语言和文字相通,大多数中国人都能听懂一大半。三条洋平用眼睛直视这人,并不回答。

另外那人走上前,用力去推三条洋平的胸口,骂道:“巴嘎,你的哑巴?你住在哪里?”三条仍然没说话,只是冷笑着。

那人顿时发怒,刚要抬拳头,却被为首的挡住,用日语说:“不要打他,这附近中国人很多,别惹麻烦。搜他的身,看有没有钱和食物。”

他们显然把三条洋平当成了中国农民,却不知道三条洋平听得清清楚楚,脸上带着嘲笑的神色。那人怒道:“你的,笑什么?”上前就开始搜身。三条洋平也不阻拦,任这人在身上翻来翻去。不大工夫,就从他的短褂内兜翻出一本小证件,封皮上写着“大日本帝国军官证明”。这人一怔,连忙展开证件,里面贴有盖着钢印的头像照片,清楚的大字写着“大日本帝国陆军省,参谋本部,大日本关东军防疫给水部第一部特别班军医少佐”,名称一栏则写着“三条洋平”,最后一行小字是“昭和十八年二月颁”。

这人呆了半天,才想起来把证件交给那领头者。那人接过后看了看,哈哈大笑起来,突然把脸一沉,“你的,从哪里偷来的?你的快说,不然死拉死拉的!”

三条洋平慢吞吞地从腰间掏出南部式手枪,“咔嚓”一声将子弹上膛,顶在这人脑门儿上,笑着用日语说:“你猜猜这把枪是从哪里偷来的?”

两人看到手枪,都吓得说不出话来。三条洋平收起枪,斥道:“没用的东西,就是你们让大日本帝国蒙羞!天皇让你们来中国开垦这块蛮荒之地,可你们居然来抢劫,不觉得羞耻吗?”

这下两人全傻了,这番话可不是装得出来的,其中一个立刻求饶道:“请长官原谅,我们以为你是中国农民,证件也是偷来的——”话还没说完,三条洋平抬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得那人身体转了半圈。他把证件收起,四下看了看,问:“道河村还有多远?”

“哦,道河村就在、就在前面不到两公里,不知道长、长官要去做什么?是找人吗,我们可以帮忙!”这人开始拍起马屁来。

“好,你们对道河村熟悉吗?”三条洋平点点头,问。

两人连忙回答:“很熟悉,我们的开垦团就在道河村北。”

“那你们知道村里有一个叫黄淑凤的中年女人吗?大约五十岁,好像有风湿病。”

矮个子面露喜色,抢着说:“知道,她家就在我们开垦团附近!那女人好像

是三十几年前从哈尔滨搬来的,性格很怪,房子孤零零的离村子很远,也不怎么跟别人说话。她还有个……有个……咦?”这人说着,脸上忽然现出疑惑之色。

三条洋平不再犹豫,举起手枪就开。“啪!”正中眉心,这人身体猛然栽倒,扭了几扭就不动了。另外那矮个子吓得张嘴说不出话,转身就逃,“啪啪”,又是两枪,都打在他后背,也把他打倒在地。三条洋平把枪收起,左右看看并没惊动什么人,这才上前查看尸体。他确定两人已死,便将尸体拖到附近的河边,找来两块巨石,将尸体身上的和服脱下,把巨石与尸体当胸系紧,再推进河里,尸体冒着泡慢慢沉向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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