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夏晓雨像婴儿一般蜷缩着身体和衣躺在护士值班室的小单人床上,身上什么都没盖,在睡梦中微微有些发抖。这单人床本就是供值夜班的医务人员暂时休息用的,只有不到一米宽,好在夏晓雨体型纤弱,倒还可以将就安眠,她熬了大半夜,又受了那样的惊吓,现在确实太累了,睡得很沉,所以刚刚那几声轻轻地敲门声她并没有听见。

顾振生站在护士值班室门外,犹豫了一下,拳头上加大力度又敲了几下门,呼唤道:“晓雨,开开门吧,是我,顾振生。晓雨?你没事吧?开开门!”

夏晓雨的眼皮动了一下睁开了,眼角下有一小片被眼泪打湿的痕迹。她坐起来,感到一阵头痛欲裂,使她不由得用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

夏晓雨拉开门上的插销,又拧开门锁,把门拉开了,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关切的中年男人,一股莫名的安全感涌了上来,夏晓雨一头扑进顾振生的怀里,眼泪再次止不住的流了出来,像一个受伤的孩子终于找到了温暖的所在,夏晓雨轻轻唤了一声:“姐夫。”

顾振生显得多少有些尴尬,虽然说自己也算是看着夏晓雨从小长大,但还从未这样拥抱过她,这个小姨子比妻子小十二岁,从小就失去了父母,跟着夏雪长大,自从他和夏雪结了婚,他更是二话不说的接受了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又加上这个小妹从小和夏雪的性格完全不同,胆小又爱哭,什么事都依赖姐姐,所以,名为小妹,倒更像是他和夏雪的孩子一般。如今这当年的豆蔻少女已经出落长成,伏在自己怀中,是把他当做姐夫还是父亲呢?但不管如何,她的这个举动让顾振生护花之心油然而生。

顾振生轻轻安抚了几下夏晓雨,然后放开她,两个人一起进了护士值班室。夏晓雨此时也感到刚才的失态,有些羞涩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睡梦中黏在脸颊上的发丝,坐在了刚刚躺过的小床的床沿上。顾振生从办公桌下拉了一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

夏晓雨躲避着顾振生的目光,轻声问道:“你去看了413病房的李老太太了吧,情况怎么样啊?”

顾振生看了夏晓雨一会儿,似乎在审度最合适的词汇来安慰她,说:“哦,没什么特别,人死了,但已经排除了医疗事故的可能,病人刚刚做了手术,情况不算好,年纪又这么大了,猝死也是很正常的,你不用担心,没事的。”

夏晓雨的表情和缓了一些,犹豫了一下,心里的话还是出了口,说:“姐夫,我昨天夜里看到一个白……”

顾振生伸出一只大手拍了拍夏晓雨的肩膀,打断了她,安慰道:“徐晨晨已经和我说了,一定是看错了,大半夜的,什么人会去害死一个可怜的老太太呢?你最近压力太大了,一定是看花了眼,我给你批几天假,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又想起昨天午夜的可怕情景,夏晓雨还是有点心神不宁,喃喃的说:“会不会不是人做的?姐姐她也是死在这间病房里……”

听到夏晓雨提到了夏雪的死,顾振生显得有点不耐烦了,说:“不要听信那些谣言,我跟你说过,医院里哪有不死人的?尤其这些重症病房,几乎每个病床上都死过不止一个人。”

夏晓雨知道自从姐姐去世后,只要一跟他提起姐姐,他就心烦意乱,和自己一样难过一场,所以就不再说什么了。

顾振生见夏晓雨可怜巴巴的盯着自己的双脚,便缓和了一下语气,建议道:“晓雨,你如果不想在重症病房工作,我可以安排,不要有什么压力。”

夏晓雨说:“不用了,我现在挺好的,谢谢姐夫。”

顾振生轻轻点了点头,又说道:“晓雨啊,你不值班的时候还是回家来住吧,集体宿舍毕竟生活不方便,再说,家里也太冷清了。”

夏晓雨对顾振生苦笑了一下,又低下头,说:“姐夫,家里到处是姐姐的痕迹,我想我姐姐,心里难过,怕更睡不好觉了。”

顾振生也不勉强,说:“我知道,我知道,过两天我陪你找个心理医生看看,要不我们医院的麦宇翔也不错,他刚从英国进修两年回来。”

夏晓雨其实听说过这个从欧洲学成归来的大才子,据传他还是个大帅哥,这对于那些二十来岁的思春期的姑娘们来说可是永恒不变的谈资。只是因为不在一个部门,还不认识。重症病区的大本营在主楼的四层,因为这里靠近办公区,离内科、外科等主要科室也最近,而在这医院比较冷门的精神科则被安排在了主楼的第十一层,其实就在三年前这医院还没有设精神科,因为作为一个专科医院,精神科的就诊量小的惊人,只是后来因为来医院以求做器官移植的病人或多或少会产生心理上的压力,需要有专业人员做疏导,温佟和才拍板设立精神科,所以这医院的精神科更多的是对医院内的住院病人服务的。半年前精神科的首任主任也是唯一的雇员杨铭意因为和顾振生不和,向温佟和递交了辞呈扬长而去,精神科一度无人接手,直到不久前年轻的麦宇翔走马上任。

这时候,吴欣瑶已经办好了联系病人家属的事情,走到值班室门口,听到顾主任正和夏晓雨谈心,正要回避,却刚巧听到了“麦宇翔”三个字,不由得眼神一凛,也不准备走了,竖起耳朵听着屋内的谈话。就听见,顾振生接着说:“他其实平时也不忙,我跟他打声招呼,你自己过去找他就是了。年纪轻轻就当了副主任医师,听说他如今是温佟和的毛脚女婿了。”吴欣瑶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似乎有一种难解的恨意浮上了她的心头。

此刻,麦宇翔站在413病房门口,他并不知道有人对他的恨意正陡然上升,刚刚去温家看望了温淼,在确定她没事之后,又在来医院的路上决定来这间温淼梦中的病房看一看,其实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梦见这间病房了,到底这里会有什么蹊跷呢?此时,保洁人员已经给内侧的病床换上了新的床单被罩,面对这空空的病房,洁白的床单,很难想像就在一个多小时前,这里还曾躺着一个面目惊恐的老太太的尸体。麦宇翔眉头紧锁,出于好奇,他迈步进了病房,仔细打量着,希望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他甚至来到病床前伸进手去摸了摸这新铺的床单下面。但确实没有什么异常啊,麦宇翔心中暗暗嘲笑自己的多心,真的把梦境和现实联系在一起了,这可是心理学的大忌。想到这,他便想转身离开,回自己的办公室去,冷不防脚下却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在他体重的压力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麦宇翔俯下身,低头看去,是一个药剂玻璃瓶在地上碎了,也许是保洁人员没有能打扫干净吧,麦宇翔拾起有标识的一片碎片,这像是一种日本产的镇静剂,做急救用的。

“你在看什么?”

门口一个年轻的女声问道。麦宇翔抬起头看过去,是一名年轻的护士正紧张的看着他。

麦宇翔站起身对着这护士微微一笑,说道:“哦,没什么,听说这里的病人死了,我过来看看,因为前几天我还帮她做过心理辅导,结果还是来晚了。”

护士夏晓雨感到自己没来由的对这个英俊的青年医生产生了一丝好感,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也许是因为他笑起来时双颊上浅浅的酒窝,也许是因为他那有磁性的令人感到舒心的声音,也许是因为他那整洁的白大褂下挺拔的身姿,而他根本就是这所有优点的集合体……夏晓雨心想,这就是被电到的感觉吧。

麦宇翔看她不说话,于是自我介绍说:“我是精神科的麦宇翔,刚刚来医院工作不久,可能还不认识。”

麦宇翔打量着眼前这名年轻的女护士,她显然刚刚值过夜班,满脸倦容,一双大大的眼眸布满了血丝,护士帽下乌黑的头发长长地挽成一个发髻,身材倒和温淼有些相似,有些纤弱,像个病西施。在这医院的护士中,她也许不是最漂亮的一个,但是她很美,她有些微鼓的面颊和微厚的双唇,都在向他展示这个女孩的美是很有力度的,而对他这样一个懂得欣赏的人来说,美和漂亮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夏晓雨终于缓过神,被眼前这个男人这样盯着看,她感到自己的脸微微有些发烫,遂尴尬的一笑,说:“哦,你就是麦医生啊,我们都知道你,我,我是,我是这间病房的护士,叫夏晓雨。”

夏晓雨忽然想起刚才她关注的东西——他手里的那片玻璃碎片,问道:“那是什么?”

麦宇翔说:“哦,我也不知道,你是这边的护士,你应该认得吧。”说着,他便把那片玻璃递给夏晓雨,不忘了提醒一句:“小心,别割着你的手。”

夏晓雨接过那片碎玻璃,看到了那上面的标示,不禁大惊失色,这不就是昨天午夜自己跌倒的时候打碎在地上的药剂瓶么?那么,当时那可怕的一幕,那恐怖的白衣长裙的女人,那奇怪的哭声,都是真的了?!

“你怎么了?”

觉察到夏晓雨的异样,麦宇翔问道。

夏晓雨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思考是不是可以对他说实话,好一会儿,她终于说:“这是我们重症病房做急救常常用到的镇静剂,可能是不小心打碎的吧。”

麦宇翔看着夏晓雨,喃喃道:“不小心打碎的?”

要不要告诉他实情呢?其实可以轻易的搪塞过去,用过的药瓶不小心打碎在地上也是时常发生的,夏晓雨心头翻涌,可是那个秘密装在自己心里实在是沉重的很,说出来也许会好过一点,可是他还算个陌生人啊?陌生人怎么了,难道能告诉姐夫么,他根本不会听进去的,而吴欣瑶和徐晨晨两个室友,只会取笑自己,说她神经质吧,即使告诉她们也不过只是白白给她们增加又一个谈资,给自己徒生烦恼。所以告诉一个陌生人岂不是更好么?何况,眼前这个人还是一个心理医生,姐夫刚才不也是建议她去找这位麦医生谈谈么?管不了这么多了,夏晓雨终于说:“麦医生,我能去你办公室么?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麦宇翔愣了一下,点头说:“好。”

夏晓雨随麦宇翔来到他位于主楼第十一层的办公室,精神科的办公室在十一层东侧的尽头,离电梯是最远的。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什么话。进门之后,麦宇翔把外套脱下来挂在门口的衣架上,显出身上的休闲西装,显得更加潇洒迷人。但夏晓雨现在没有心情欣赏这些。她打量着这间她从未来过的办公室,这个房间和医院其他的主任级别的办公室都不一样,不仅面积要大出一些,而且装潢也十分讲究,地上铺了消音的地摊,踩上去软乎乎的,一半墙壁被刷成了淡淡的蓝色,据说这种色调最可以使人的头脑保持清醒的,另一半则刷成了暖黄色,看着令人感到特别舒心,中间有一套长长的青绿色屏风把整间办公室隔开,淡蓝色这边有办公桌,饮水机等,显然是日常工作区,那屏风里面是?

麦宇翔见夏晓雨一直盯着屏风,便走上前把屏风拉开一角,一笑,说:“这边是催眠室,有时候累了,我也在这边躺一会儿。”

夏晓雨出于好奇心,走到近前往里面看去,只见这催眠室内陈设极其简单,最显眼的就是正中央有一个波浪形的大躺椅。原来,这里面的墙壁颜色也不都是暖黄色,而是渐变,到墙壁下方就成了和屏风一样的青绿色,夏晓雨想像,如果躺在那张躺椅上,可能就像是躺在一片绿悠悠的草地或者漂浮在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吧。

麦宇翔又一笑,说:“好了,参观结束吧,我们说说你的故事。”

夏晓雨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就听麦宇翔接着说:“你是想在这边,还是这边?”

夏晓雨指了指淡蓝色的办公区,说:“还是这边吧,在这我怕要很快睡着了。”

夏晓雨在麦宇翔的办公桌前落座。看了对面的麦宇翔一眼,似乎在考察他。麦宇翔面带善意的微笑,说:“没事,我是有职业操守的,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夏晓雨脸上微微一红,犹豫了一下,终于说:“我最近值夜班的时候经常出现幻觉。”

麦宇翔问:“幻觉?是什么样的幻觉呢?”

夏晓雨说:“我姐姐。”

麦宇翔问:“你姐姐?”

夏晓雨说:“嗯,我姐姐四个月前已经去世了,可是最近,我在一个人值夜班的时候看见过她,可是离得很远,看不清楚。”

麦宇翔想了想,又问道:“你看到她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呢?”

夏晓雨说:“我感觉她想告诉我什么事情,可是她说不出来。我一走近,她就很快的走掉……不,消失了。”

是啊,这是怎样一种诡异的情形呢,就在上周的一个下雨的深夜,夏晓雨还记得,她刚刚查完夜正准备回值班室睡一会儿,就突然看见在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人影,模模糊糊的……大半夜的是谁还在走廊里呆着呢?这是重症病区,肯定不是病人,他们现在大都只能躺着,想要走动走动也需要别人协助。是病人家属么?可她为什么穿着病号服呢?之所以说是“她”,是因为这个人有一头长长的头发垂在身后。夏晓雨不禁感到头皮有些发紧,但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没想到,那人影竟朝她挥了挥手,轻轻唤了一声“晓雨”。这声音是这样的熟悉亲切,难道是?!夏晓雨猛然向那人影看过去,“她”却忽然在走廊尽头一闪,消失了……

听了夏晓雨的描述,麦宇翔沉思了一会儿,解释说:“幻觉的产生有很多原因,包括中枢神经病变、情绪影响、暗示、弱视、重听、感觉剥夺,还有催眠等等。一切增加感觉分析器负担或使感觉分析器活动增强的因素都能促使幻觉产生。”他顿了顿,又转而看向夏晓雨,问道“你最近身体有不适么?还是遇到了什么事?或者有什么解不开的心事?”

夏晓雨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最近,月经有点紊乱。”

麦宇翔点点头,又问道:“那你之后还产生过类似的幻觉么?”

夏晓雨摇摇头,说:“没有。”她想了想又说:“经过昨夜的事情,我觉得我姐姐那次出现是有原因的。”

麦宇翔的敏感神经被“昨夜的事”四个字一下子揪起来,忙问道:“昨夜什么事情?”

夏晓雨再一次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说,他会不会认为她是个货真价实的神经病呢?但倾诉的欲望战胜了理智,她说道:“昨天深夜我做了一个怪梦,或者我以为那是一个梦,梦见413病房的病人,也就是李老太太被一个白衣长发的女鬼害死了。可是,等我找来两个室友一起去查看的时候,发现李老太太真的死了……”

麦宇翔听得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多日毫无进展的调查会在此有突破性的进展么?但他还是强忍住激动,安慰道:“会不会是巧合呢?”

夏晓雨沉默了,好一会儿,她从口袋里掏出那片带着标石的碎玻璃,说:“我也希望只是巧合,可是在梦里,我确实因为害怕打碎了急救托盘里的许多东西,这肯定就是当时打碎的,所以……”

麦宇翔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她睁大了惊恐的双眼,继续说:“所以,那应该是真的。”

看着眼前这个惊慌失措的女孩,直觉告诉麦宇翔,她没有跟他撒谎,可是为什么他的内心在抵抗着他刚刚接触到的这个重要的信息呢?也许是因为这超出了他自以为聪慧的大脑所能理解的范畴,还是因为这将把他对温淼症状的研究引向一个不可预知的方向?他不可避免的感到他内心又泛起那种令他讨厌的焦虑。但这一些却并没有从表情上显露出来。

麦宇翔接着问道:“你认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夏晓雨哽咽了,说:“我姐姐也是一天深夜在413病房里突然死去的,她也许是回来保护我、警示我的,她们都说姐姐是第一个被那个怪物害死的。”

麦宇翔递上一份纸巾给夏晓雨,他看着这位梨花带雨的新的“病人”陷入了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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