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链断开了。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一股极度恐怖的气息向四周碾压过去,古木倒塌、百兽惊伏,短短一瞬间,一切形式都逆转了。

在长夜挥下第一刀的时候, 那个男人就已经断了气。江应鹤看得清清楚楚, 他见到小徒弟骨骼粉碎的手指握不紧刀柄,看到并不锋利的刀刃轻而易举地砸进修士的血肉里。

他的手掌紧紧蜷起, 握住石洞中唯一一件利器,神情清醒,眸光却一点一点地阴翳下去。

一刀、两刀、三刀……

男人早就断气死掉了,他的躯体被砸得稀烂, 血水和内脏混合着流淌下来,刀刃上的血珠飞溅起来,沾到了长夜的脸颊上。

他没有停手。

这明明是泄愤的举动, 却在一刀又一刀的砸落下去之后, 让人感觉到难以呼吸的痛苦。眼前的景象一片鲜红,血迹渗进石缝之中。

长夜浑身都是血。

他破损的伤口、断裂的骨骼,都穿出生长复苏的声音。

但也有别的伤口没有复原, 包括他一败涂地的单纯和善意,他满盘皆输的不设防备。

血珠从他的墨发间淌了下来, 一滴一滴地坠在地面上。

眼前的画面根本无法直视, 眼前只是一片烂泥而已,连原本的人形都看不出。长夜手中的刀猛地脱手,插进了地面。

他怔住了。

长夜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片血红, 不知道脑海里在想些什么,他似乎没有感觉到自己哪里不对劲,甚至还像平常一样,对救回来的人族露出了一个微笑。

石洞外传来几声乌鸦的叫声。

石洞内一片寂静,只有细细的、颤抖的呼吸声。

眼泪混进了满地的血泊里。

以往长夜哭,都是含着眼泪跟他撒娇,凑过来求他原谅。江应鹤虽然心疼,但却很少觉得他真的委屈。

但是现在,江应鹤看着拼命地擦眼泪,看着少年不停地咳嗽、吐血,跪在地上哭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江应鹤想要去抱他,可却连他的手都触摸不到。

最后,长夜找到了一个安静的角落,蜷缩在角落里进行了休眠。他才刚刚血脉复苏,有些过度透支,需要进行短暂的休息。

江应鹤坐在旁边守着他。

他衣服上的血迹都干涸了,脸颊的鲜红被胡乱抹去,手指已经在天犼的强大自我修复能力下重新接续,只是皮肉还未好全。

江应鹤不知道他会梦到什么,是不是从今夜开始,他梦里就不会再是灵果和食物、不再是部落的童年和美好回忆,而是今天晚上的尤其黑暗的夜色,和男人敲碎他指骨时露出的笑容。

可他只能旁观,无能为力。

江应鹤坐在他身边,看着小徒弟身上的伤口一一愈合,看着冷月的光辉照进来,蔓延到长夜的腿边,却照不到他的身上。

后来,少年变回了小猫的模样,靠在角落里蜷缩身体,两个爪子血迹斑斑,用毛绒的尾巴盖住了。

江应鹤想起长夜之前做的许多事,想起自己不理他的时候,他变成猫咪凑过来撒娇讨好,眼睛湿漉漉的。

他不知道有多害怕,自己会被丢掉、会被抛弃。

江应鹤低下眸光,看着眼前的月色,望了一整夜。

随后,江应鹤看着他血脉苏醒后修为一日千里,看着他离开这个孤僻独处的地方,出现在了众人眼中。

长夜一直都很爱笑,但每一个熟悉他的人,都极度畏惧他的笑容。天犼妖尊看上去永远单纯、善良,可却是最诡计多端、阴险狡诈的那一个。

他一步步爬上来,成为妖族的尊者,与当时的妖神混沌分庭抗礼,长夜的势力从妖族蔓延向四面八方,每一个地方都有他的眼线和暗桩,一切违背他的人,都会被一点一点地折断关系网、殉死于他的剑下。

他的剑原名叫“怨憎会”。

他越走越高,却越与自己最厌恶的东西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无法解脱。

直到长夜与妖神爆发内战,整个人世为之动荡震撼,此战之前,长夜为手中的剑改了名字,放弃了他最擅长的布局设计,而将一切都抛诸脑后。

为其效死的妖族,看着天犼妖尊一剑将妖神钉入无量天阙中,几乎震裂了对方的妖丹,随后,他于云霄之中坠落,坠下人间。

不久后,天犼陨落之处,形成了一片雪原,万载之中,雪原越扩越大,永世冰封。

一切到此消散。

镜中再度变得空茫。

江应鹤抽离出神识,闭眸捏着眉心。从长夜觉醒的那晚起,这个故事的走向就变得无比压抑,即便是看小徒弟手持利刃,让看轻他的大妖们纷纷弯腰低头,他也从长夜的神情中感觉到——他并不快乐。

江应鹤稳住心神,缓慢抬眸,睁眼变见到一只雪白的长毛小猫咪凑过来蹭他,抬头要亲他。

江应鹤发沉的心一下子就被治愈了好多,他抱住白猫,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小爪子,低声道:“没事,到我身边了……”

先是离群索居,再是流浪被虐,好不容易遇到家了,还要时刻担心会不会被抛弃……江应鹤按照小猫咪的视角考虑了一会儿,觉得这也太惨了。

正当白猫眼眸发光,下一刻就要变回人形的时候,兰若寺的某个方向陡然震出一道灵波,将禅房内摆设一扫而倒,香炉坠落。

江应鹤抬眸望去,听到寺中小僧急促的叩门声:“江仙君,住持请你过去,混元仙君他……他……”

不等小僧说完,禅房房门骤开,内中的人已然失去踪影。

————

江应鹤赶到现场之时,情况已经基本控制住了。

就在童归渔周围,一层层的灵波此起彼伏的向外震荡,只是自从第一下过后,这些震荡之感都被漆黑的鬼气结界锁在房间之内,未能扩散出去。

禅清就站在一旁,一会儿看看鬼气森森、抱臂旁观的秦钧,一会儿看了看握着童归渔不放手的怀清真人,也不知道身为出家人应该说什么好。

江应鹤仔细感受了一下内中的灵波震荡,眉峰微蹙,道:“有佛门秘法在身,居然还是到了这个地步。……不能再拖了,必须早做决断。”

禅清拨过佛珠,低眉道:“阿弥陀佛。”

兰若寺佛门之地,住持更不应该插手合欢宗这种情爱之事,故而只能止步不前。

江应鹤进入结界内,走近数步,见到愁永昼一身碧色外袍,平日中温文和煦的眉目有消沉之感,他看到江应鹤来,才缓慢地松开了手指,袖袍与童归渔的衣角轻轻分离。

“江仙君。”愁永昼起身行礼。

江应鹤微微颔首,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是道:“本座并不想问真人是否等得起百年千年,但我与他千余年故友,他至今日,须得护法之下散去修为、转世重来,才有生机,真人后退吧。”

愁永昼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即退开数步,看着江应鹤从旁坐下,布起护持阵法。

阵法升起,一切都逐渐地模糊了起来,包括向四周震荡的灵波,以及那颗摇摇欲坠的道心,连同童归渔的外貌身形,都跟着逐渐模糊朦胧、渐渐碎散。

愁永昼就立在不远处,他确是药王谷医修的代表和模板,浑身都是清淡的草药香气与柔和灵力,只有在忐忑踌躇、复杂至极的眸光中,能看出他的紧张。

光华渐远、神魂消弭。

失去元神支撑的躯体,宛若俗世尘灰一般散成粉末。江应鹤将留下的神魂送入天地轮回之间,伸手从粉末之中拿起来那把红颜剑。

即便红颜剑喜好美人,此刻也萎靡不振,连一声铮鸣也不曾有过。

江应鹤伸手抚过红颜剑,目光停在未摘的淡粉剑坠上,转过身看了一眼愁永昼。

对方还是初见时那样,模样非常温和,但眸间神色之中,有些许地恍惚和落寞,他并未要求什么,也没有想要取回剑坠,而是向江应鹤再行了个礼,与前辈告别。

江应鹤轻轻颔首,看着他离去,随后听到一旁的禅清住持忽地开口道。

“怀清真人只是一个契机。”

“此话怎讲。”

“情根缺失之人,怎能将道心修得完满。”禅清看向江应鹤,“你与他皆如此。”

江应鹤怔了一下,还没等他好好思考这个说法,就又听禅清唤了一句“阿弥陀佛”,继续道:“童仙君良配在前,可惜为道心止步,此后即便不改道途,在合欢大道上,也不会偏移目标了。”

江应鹤记起方才愁永昼的神情,又想起曾经与他见面的几次交谈,大约揣摩了一下此人的心性,问道:“良配?住持如此认为,可否告知原因?”

在江应鹤的脑海之中,觉得愁永昼虽然温和有余,但似乎体贴和热情俱不足,几次相见,他都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情绪波动,反而将一些心仪之情放在隐蔽处,让人难以揣度。

禅清道:“童仙君走火入魔,是怀清真人舍身相救,据老衲所知,药王谷功法……”

“住持稍等。”江应鹤忽觉自己理解有误,“舍身相救……童归渔虽然浪荡,但容貌甚美,何谈舍身?”

禅清顿了一下,用略微诧异的眼光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似乎斟酌了好久,才道:“……怀清真人如今道体受染,功法冲突,跌落了半个境界。”

道体受染……药王谷和合欢宗的功法确实不对付,合欢宗的根基里也自带采补之术。

江应鹤思绪一顿,忽地想起如何才会受到这种波及,只有作为合欢宗功法承受方才会被……他脑海中嗡得一下,下意识追问道:“他……是受?”

童归渔是攻?

禅清未曾听懂这个词,问道:“……这是何意。”

江应鹤沉默一瞬,道:“没事,站错的是我,不是住持。”

……怎么仿佛连出家人都知道童仙君的属性,只有他站了对家。

作者有话要说:  鹤鹤:我以为我俩是GAY蜜。

李还寒:我也以为。

秦钧:我也。

长夜:……我也,不说了,你们看哪把剑砍童归渔比较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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