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达政宗的眼神为之一变,而他对世间的看法也完全不同了。

在今天以前,他的看法和战国人并无两样,是属於喜好夺取功名的奸雄看法。从世俗观点来看,我相信大多数的人会倾向於认同改变之前的政宗,因为那就是他们自己的化身。不过,政宗的改变却也富含了一种趣味。当然,在大乘佛学当中,这个饶富趣味的变化只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小恶魔的跳梁罢了。只是在这跳梁行为的背後,不知有多少善良的百姓为此而哭泣。

(的确如此……连年号都改为元和了。)

虽然政宗只有一只眼睛,但是他的看法却比正常人更加豁达。

(战争与和平是无法共存的……)

尽管战争与和平的界线相当模糊,但是政宗却能用自己的方法,清楚地加以区别……这种出自昔日的霸气,实际上是掺杂着矛盾的错觉……政宗突然产生这种觉悟。

如果自己希望和平来到,那么和平就会来到。反之,如果自己生性好战,那么和平是不会自动来的。

(是的!我完全了解了……)

信长笃信战争,认为除了战胜以外,没有其他方法可以终止战国的混乱,因此他彻底实施“天下布武”之道。

结果可想而知。在所谓“人生五十年”的当时,他却以四十九岁的英年被自己的同志歼灭。

秀吉的才智,远在信长之上。但是,他却比信长更加彻底地奉行征服主义,认为这才是真正的人生。为了征服,他时而和对方握手言和,时而以武力来压倒对方。

昨天以前的伊达政宗,和秀吉极为酷似。

“不论战与不战,都必须要能征服对方,令其遵照你的指示去做。”

因之,直到出兵朝鲜以前,秀吉的计划都能顺利地进行。

但事实上,这种自信只不过是上天所设下的陷阱罢了。由於自信,秀吉决定以相同的手法,迅速地占领朝鲜和大明国。

然而,世事并非全然那么轻松、愉快的。因为战场上的庶民会倒戈相向,进行无言的抗议,而这也正是导致秀吉之死的主因。由此可见,焦躁行事的结果,只会招致痛苦的回应。

“阿拾拜托你了!阿拾拜托你了……”

临终之前秀吉如此哀切地恳求道。

尽管这是一种无理的要求,但是家康却基於义理、人情而坚持必须贯彻实行。因为,他认为这是贯彻信义者的印记,唯有如此才能获得世人的褒奖。

不过,上天并不允许他这么做。毕竟,天理并不是这么容易就能理解的。当家康领悟到这一点时,上天才真正地把天下交给他。

(是吗?……从现在开始,我必须成为一个致力於使天下太平的使徒才行……)

於是政宗自动将军队由谣言鼎沸的江户栘驻千住,然後只身前往江户城谒见秀忠。

秀忠所表现出来的喜悦,远超乎政宗所能想像。秀忠牵着他的手进入内室,然後命令使者柳生宗矩充当陪客,宴请政宗。

“把世间的传闻都搁到脑後吧!毕竟你一个人来了。从今以後,我的父兄都会遵从你的意见。”

当秀忠这么说时,政宗突然觉得非常惭愧。

“在年号改为元和以後,我也觉得今後可以不再运用兵力了。毕竟,用武力来统治国家并不是一件好事。”

“正是如此!神武大帝就是因为在大和檀原解除武装,所以能够登上帝位。将军只要仿效他的行迹,一定也能施行仁政。”

“我知道。不过,在道德方面我自认尚未成熟,因此日後若有任何失当之处,希望你能当场指正我。”

“真是惶恐之至!事实上,对於这次改元,政宗也是感触良多。我觉悟到要想使天下太平,就必须努力开创偃武之世,因此我绝对不会让将军你重新披上战袍的。只要你是基於和平之心,那么伊达自当效犬马之力……”

政宗对於自己说出这番真挚的言辞,也不禁感到大吃一惊。

(是的!真正的偃武之世已经到来了……)

政宗知道除了自己以外,其他的人也对“元和元年”所带来的太平新气象寄予无限厚望,并且以愉快的心情迎接它的到来。想到这儿,政宗突然觉得将军秀忠的正直非常可爱。

(一定要帮助这个好人,让他好好地活下去。这样做才是对的,因此……)

不过,真正让政宗感觉到时代已经从战国移至太平之世的,是在八月二十八日从江户出发返回仙台,途中特地经过白石城探望片仓景纲时。

当时景纲病势沉重,甚至已经无法亲自出迎,只能由两名小厮扶着,坐在床上迎接政宗。当他看见政宗的身影来到房内时,不由得泪流满面。

“噢,是殿下!我的殿下……”

片仓景纲死於距离这次会面一个月後的十月十四日。由此看来,他确实是为了等着见政宗的最後一面,而勉强鼓起求生意志支撑下去的。

“爷啊!你看起来怎么这么疲倦呢?你是我们家的柱石,绝对不能倒啊!一旦柱石倒了,屋子哪还能存在呢?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老泪纵横的景纲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

“殿下,你今年几岁了?”

“我四十九,再过三个月就五十了。你忘了吗?”

“我怎么可能忘记呢?我比殿下年长十一岁……因此我的天寿也该终了了。殿下……我恐怕不久於人世了。”

“什么……不要说这些丧气话!你看,大御所都已经活到七十五岁了呢!”

这时景纲又发出一声乾笑。

“殿下,难道你还没有发现吗?”

“我没发现什么?”

“你到现在还不能分别自己所拥有的和向上天借来的有何不同吗?”

“哦,你说这话真是奇妙!那么,什么是自己的东西,什么是借来的呢?”

“那就是人类的身体和身体裏面的心。”

“你是说,身体和心这两样东西……”

“是的……其中,属於自己的是心……身体则自一开始就是向老天借来的,因此它会毁坏。心灵归自己所有,因而只要锻链有方,就可以存活几百年、几千年,像释尊、大神宫一样……但是身体却无法如此。如果不能善加利用,则可能十年就会毁坏。不过,纵使能够保有五十年、六十年,也绝对下能保有百年、千年。”

“嗯,所言甚是……”

“我一直希望你能出人头地……但是打从战国时候开始,你就过度地使用身体,因此身体本身必已遭到某种程度的毁坏。”

“是吗?……身体是借来的,所以它会毁坏?”

“是的!当它遭到破坏以後,你就必须很快地把它还给原主,而不能和心灵一样永久保存。”

政宗兀自低声重复道:

“是吗?心是自己的东西,身体是向天借来的……”

“是的……这个借来的身体,最初是接受心灵的指使而运作。但是,一旦过度使用,则必然会加快其毁坏的速度。哈哈哈……拥有粗暴心灵的人,可能是在幼年时期从树上掉下来,或者是不知水火之无情而投身其间,因而身体很快地就被原主收回。坦白说,起初我也不知道身体是向天借来的,因此不论是多么可怕的敌人,我都会毫不犹豫地飞扑过去。所幸我并未因而战死,甚至至今仍能保有这副躯壳。对於上天的厚爱,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能够活到现在,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因为,你能够平安无事地穿梭於战场之中……这是我最大的愿望……我的愿望已经实现,因此我再也没有任何遗憾了……我会带着微笑将这已经毁坏的身体还诸大地。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为我叹息……”

“……”

“但是,对於直到现在仍未毁坏的你的身体,我希望你能重视它、珍惜它,并且好好地运用你的心灵,为促进世界和平而努力,这是我最後的心愿……”

“我知道!”

政宗慌忙用手扶住景纲的上半身,让他坐正。

“是吗?心灵是你自己所有,而身体却是向天借来的,是吧?”

“是的。心灵是景纲的,而身体虽然看不见了,但是我却一定会随时在殿下身边守护着你……”

景纲轻轻地咳了起来。

“殿下!战争已经结束了,这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哦?你也厌恶战争吗?”

“是啊!没有人会喜欢战争的……大家都是不得已而参加战争……你能和了解这种悲哀的德川大人成为同志,相信日後一定也能得到太平……这也是领民们衷心所期望的,因此希望你能努力地维护这一点,顺应民情、时势去做。”

对政宗而言,片仓景纲是位百年难得一见的忠臣。

他不是战略家或战术家,但是对於人类本身的存在,却能以温情的观点来加以探察,故可以说是一位相当优秀的哲人。

在借自上天的身体当中,人类仍能拥有不致发生偏颇的自己的心灵而存活着。虽然政宗了解这种物、心两方面的观察,但是却从来没有人向他提起过。因此景纲所表现的,乃是一种独特的真实。

尽管身体早死,但是心灵却仍能竭尽天寿之年——这个结论对现在的政宗来说,无异是生活方向的一大指标。

(是吗?……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家康能活到七十五岁……)

此时在景纲的白石城之庭院中,早已呈现出一片秋意。满山遍野的漆树叶及七度竈的果实,使远处的山色变成一片火红,其间则零星地点缀着几朵白菊花。

最後景纲说道:

“备中(景纲)只是一个凡人,因此即使是在临死之前,心中仍然悬念着五件事情。”

“你尽管说吧!否则等你把身体还给上天以後,嘴巴也不能开口说话了。你放心,我一定会铭记在心的。”

“毕竟……殿下和我是心意相通的。不必我说,你也应该了解……”

“第一件事是不论家康是否尚在人世,政宗都必须竭尽全力去辅佐秀忠这一代,绝对不能对他的所作所为感到不满。”

“你放心,我一定会劳动我这向上天借来的身体……这个技术我还没忘呢!好了,你所担心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就是上总介忠辉大人……他毕竟是你的女婿。”

听到这话,政宗慌忙移开视线。

“第三件呢?你……你说吧!”

“好的,第三件是有关你那目前仍然留在山形最上家的母亲保春院的事。”

“哦!”

“伊达政宗是个不折不扣的猛将,但是一生当中却始终不曾与母亲接近……这种传闻自是其来有自。只是,大多数的领民并不了解个中原由。再者,我认为不久的将来最上家必将发生一场巨变……”

“什么?巨变……”

“是的,他们将会被击溃。这是因为,最上家不能把家中治理好……不,实际上是因为大坂之役後作为恩赏的领地不足之故。其後为了防止奥羽发生骚动,幕府方面可能会找其他人来担任谱代(家臣)之职……”

“的确如此,我了解了……最上家会被狙击……好,我知道了。那么,第四项呢?”

“第四是有关你那位眼眸、肤色都和我们不同的爱妾之事。在当今日本国内,只有你拥有一名南蛮女子当作爱妾,因此世人的眼光不免会集中於你的身上。”

政宗不禁大吃一惊。

的确,玛丽亚对政宗而言,是一种无法追回的青春之悔恨。透过玛丽亚,世人必然认为政宗依旧充满霸气和野心。

“不必担心!值得庆幸的是,我和她之间并未生下孩子……那么,你所担心的第五件事是什么?”

“最後一件令我挂心的事……是有关支仓常长的事。常长远离故国已久,不知元和偃武之风,仍然把殿下的密令视为必须完成的使命,因此一定会带着满怀的斗志归来。万一他落在德川家谱代的手中,那么後果将不堪设想……”

政宗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於这个问题,他早就已经有了腹案。

“这件事你不用担心。从南蛮来的船只,一定会先在吕宋靠岸,因此我可以派遣使者到吕宋去迎接他们,好好地和他们商量。至於人选方面,我会从长计议的,你只管放心好了。”

当晚景纲命人将晚膳端来枕边,然後和政宗举杯互敬。

当然,这很可能就是两人之间的诀别酒。为此,政宗不时地安慰景纲:

“你放心,我在太平之世仍能保有强大的力量。我会为了大御所和领民们,而不断地施行善政,成为一个在善政上开花结果的领主。关於你所交待的事情,我一定会设法做到,你放心吧!”

事实上,政宗心知想要做到绝非易事。但是对政宗的一生来说,实现相当於景纲遗言的最後五件事,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当知道了久别不归的政宗即将返回仙台以後,期盼之心最为殷切的,莫过於那个眼眸、肤色和日本人截然不同的南蛮爱妾玛丽亚。

其时猫夫人饭坂氏已经随着其子秀宗前往宇和岛,因此玛丽亚乃被称为“南树”,移居宫内一角的荻御殿。

根据世间的说法,由於猫夫人不在宫中,因而玛丽亚终於重获自由。

直到现在为止,玛丽亚对日本武家的作法仍然无法适应。因此,当政宗来到大厅接受留守家臣的问候时,她不顾横泽将监及柳生权右卫门的制止。

“大人!”

她兴高采烈地飞奔进来,然而政宗却高声斥责道:

“退下去,这裏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但是话刚说完,政宗脸上的表情却又整个改变了。

原想飞奔过来抱住政宗亲吻的玛丽亚,在距离政宗仅仅一尺之外猛然停住了脚步,好像被击溃似地瞪大了双眼望着政宗。那种混和着悲伤及错愕的表情,犹如天真少女一般,令人产生一股我见犹怜的柔情。

(是啊!我凭什么斥责她呢……?)

这时他突然想起在大坂自尽身亡的淀君那丰艳的身影,只是政宗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淀君和玛丽亚属於同一类型的女孩。她们认为,女性就像茑草一样,必须依赖大树才能生存,并且毫无异议地认为这就是女人的宿命。因此,当秀吉这棵大树死去以後,淀君就很自然地想要攀附家康以求得生存。

(但是家康却始终以礼相待,对她敬而远之……)

於是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茑草,至死仍然挣扎在对家康的爱欲、憎恨之中。

了解这个事实以後,政宗的内心感到非常狼狈。

(怎么可以让她变成我的敌人呢?我的心裏到底有何打算呢?……)

政宗突然豪爽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原来是南树啊!真对不起,害你吓了一跳。嗯,现在你可以先来吻我一下,等我和大臣们谈完大事以後,我再去找你,你乖乖地回去等我,好吗?”

玛丽亚这才从错愕当中恢复过来,并且伸出双手抱住政宗。

她那抱住政宗的双手和亲吻着政宗的双唇,都像火一般地燃烧着。

(是了……这是女子的热情……)

突然,这具景纲所谓借自上天的身体产生了一股奇异的疼痛感。

心灵固然具有永生的意志,但是暂时向上天借来的肉体本身,却也有它的欲求。

在肉体不断地运作之际,人生产生了许多矛盾。

“这裹不是女子该来的地方,因此我把你想成男的,并且愤怒地斥责你,没想到原来是你。既然是你,我当然就不会生气了。你自幼生长在异国,自然不了解日本的规矩。好,现在你已经亲过我了,赶快乖乖地回御殿等我吧!”

“是、是的!”

尽管体内热情澎湃,但是玛丽亚却能体会政宗所说的这一番话,於是她温驯地走了出去。

政宗知道她到底在等待些什么。

不久之後,重臣们对政宗的问候终於结束了。

待重臣们相继告退以後,政宗在柳生权右卫门及岸井采女等两位美貌小厮的引导下,来到另外一间房内喝茶、休息。

略事休息过後,他在柳生和采女之外,又增加了两名小厮,然後一起前往玛丽亚所在的荻御殿。

玛丽亚显得无比兴奋,全身燃烧着一股如火般的热情。

“啊!好久不见了!”

政宗吩咐小厮把晚膳设在此处。

之後,他让权右卫门等四位美貌小厮一字排开站在自己面前,并且说道:

“玛丽亚,我必须向你道歉!”

玛丽亚微微地侧着头。久别的丈夫归来……使她沉醉於满足感当中。

“这裏有四个美男子,而且全都是当今日本无人能敌的伊达男子,你可以自其中挑选一人。”

“啊?自其中挑选一人……为什么?”

“这个人将用来代替我。”

“代替你……?”

“是的,也可以说是我的代理人。总之,你可以凭自己的喜好从其中挑选一人。”

“好……那么我就选喽!嗯,这个孩子很好。”

“哦,你选的是井原新兵卫。新兵卫,你有没有什么异议啊?”

一旁的权右卫门和采女面面相觑,不停地点头。

“新兵卫没有任何异议,新兵卫衷心感激。”

这个名叫新兵卫的美少年刹时双颊绋红,无限感激地跪了下来。於是,政宗极其认真地来到玛丽亚面前伸出双手。

“我还是必须向你道歉才行。总之,你一定要定下心来听我说。”

“好……好的。”

“在这次战役裏,我失去了最重要的第二样东西。”

“啊!第二样东西?”

“是啊!第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当然就是我的头。如今我的头还好好地留在脖子上,这全是出自上帝的恩德。”

政宗以严肃的表情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玛丽亚见状也立即仿效政宗的动作。

“一旦没有了头,就不能走路了。但是,已经失去的那样东西,却再也追不回了,这或许也是上帝的恩德吧?”

“是吗?……你所说的第二样东西是指什么呢?”

政宗一边划着十字,一边用手指指着自己的两腿之间。

“我失去了原本坐镇在此的性器。”

“啊!”

“那是在我沿着纪州路即将到达今宫村时,於一心寺附近所发生的事。真田部队自天王寺内发出的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双腿之间。你也知道,不论面对多么险恶的环境,我的性器都会依然挺立……但这一次如果它萎蹶不振的话,或许反而对我有利……我惊叫一声‘糟了!’,这才发现它依然挺立着……在下一秒间,我失去了身为男人最重要的性器。”

“啊?你是说,那……”

“哇哈哈哈……一般人也许会痛得倒地哀嚎不已,但是我却依然屹立不摇。不,不只是屹立不摇而已!我立刻拔出大刀……”

正当说得眉飞色舞之际,政宗突然摊开军扇。

“我对来袭的敌将说:慢着,你这个拿枪射我的家伙,我要报仇、我要一刀砍死你……”

“你真的杀了他吗?”

“是的,你忘了我是一名武将吗?我大刀一挥,对方的人头随即应声落地,而他的妻子也就此成为寡妇了。但这是战争,根本没有是非可言……现在我把新兵卫交给你,你可以尽情地使用。从现在开始,新兵卫就是我的代理官,知道吗?”

玛丽亚瞪大了双眼,不停地来回看着政宗和双颊绋红的新兵卫。

这时井原新兵卫年仅十七岁。由於是生长在兵荒马乱时代裏的孩子,因此他从未想要追求色欲,而是只知道服从主人的命令:为了主人,纵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政宗突然放声大笑。

在大笑的同时,政宗心想:

(是的!这真是荒谬的藉口……)

他似乎有所觉悟了。

(泰平之世就这么到来了……)

由此可见,他并不是一个器量狭窄的人,更不是一个故作潇洒的伪君子。直到这时,他终于能够脱去世俗的束缚,悠然地通往自在心境。

“好,新兵卫、玛丽亚,你们都伸出手来。从现在开始,新兵卫就是我的代理人,玛丽亚可以把他当成我来使用。”

两人的手都变得十分躁热。热,是这具向上天借来的身体自然的反应……政宗这么想道。

正当他这么想时,原本严肃的表情逐渐从脸上淡去,代之以沈静的神色。

“好,今晚我们就以一杯水酒来悼念那些死去的亡魂吧!”

支仓常长在了解菲利浦三世的实力以後,非常失望地来到了罗马。就在他把政宗的亲笔函呈给罗马教宗保罗五世的这一天(阳历十一月三日),也就是日本阴历的十月十四日,片仓备中景纲於白石城宣告死亡。景纲之死对政宗所造成的打击,是笔墨所难以形容的。

在政宗的一生当中,唯一能够令他以诚相待,而又抱持着尊敬态度的,只有虎哉禅师和景纲两人。

因此,有人认为景纲之死,是使政宗去除天生叛骨、真心帮助家康的关键……但是这种第三者的看法并不正确。因为,这并不是政宗真实的一面。

政宗并不是那种个性偏激、性情暴躁的独裁者,更不会因周遭环境改变而改变。

“片仓备中已经死了。”

当横泽将监把这个消息告诉政宗时,他以为政宗一定会脸色大变、悲恸不已。

“不,他没有死,他只是把借来的肉体还给上天罢了。”

政宗一脸茫然的表情说道:

“将监,你先准备一下,不久后就到南蛮去迎接支仓常长吧!”

他说的竟是全然不相干的事。

“什么?到南蛮去……我吗?”

“是的,你到南蛮去迎接他。当然,这只是欺骗大御所的说法,事实上你只要到达吕宋就可以了。总之,对於这个年纪老迈、不久就将登上极乐世界的大御所,我们应该找个藉口让他安心,不致产生怀疑才行。”

“可是,殿下不是说今後要完全遵奉大御所之命令,共同为太平之世而努力吗……?”

“是啊!我之所以要你去迎接他,只是为了大家的方便而随口揑造一个谎言罢了。事实上,这个谎言也是为了太平之世而不得不捏造的。”

“殿下!请你不要再说谎言、谎言这两个字,以免招致世人的误解。”

“哪有这种事!在这世上,没有比谎言更真实的事了。战争是谎言、善政是谎言、太平是谎言、幸福是谎言,甚至连不幸也是谎言。因此,所谓的战争,与其说是比军略,不如说是比谎言、比欺骗,善政当然也不例外。到底什么是善政,什么是恶政呢?我们并不能清楚地加以区别。如果缴纳的年贡被人拿去中饱私囊,那么还有谁愿意认真地工作呢?因此,为了避免百姓流於怠惰,在上位者必须找些理由来运用年贡,但是这些理由绝大部份都只是谎言而已。换言之,谎言也有谎言的功能。”

将监不禁瞠目结舌。

“领民和家臣知道这些事吗?”

“我不像释迦佛祖那样善於吹嘘,但是我知道佛教经典是最方便的大谎言。也许我这么说会招致释迦佛祖的愤怒,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了解这一点。”

“你的意思是说,虽然谎言的产生只是为了一时方便,但它根本上还是出自慈悲喽?”

“如果对於谎言毫不介意,那么真可称得上是天下第一等正直者。你下要太介意先前我所说的话,先派个使者到白石城去吧!也许有人会认为我的眼中钉死去了……即使他们这么想也无所谓。不过,在到抵那儿之後,还是得要编些谎言才行。或许你会真的流下悲伤的眼泪,但是你一定要记住我所说的话……”

将监摇着头走了出去。听完政宗的话後,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言行之中充满了谎言。

难道这世上真的到处充斥着谎言吗?这是谎言,那也是谎言,这个世界无疑是一个谎言世界了。

(哈哈哈,我懂了!殿下之所以告诉我这些话,就是要让我知道,如果不能看清这一点,就不能施行真正慈悲的善政了……)

“当我想要用言语来掩饰我的行为时,我的心中非常清楚,这只不过是个谎言罢了。”

由此可见,政宗对於谎言的理论,主要目的是为了避免家臣们过於骄傲、自满。

因之,对於片仓景纲的死,政宗舍弃了以往那种用言语来表达悲叹,转而以真正的怀念来追思他。

政宗的这种作法,即相当於“战胜了就高挂战袍”这句俗谚一样,用意在於昭示领民们应该抱持自我戒慎的心理,奸好地尽到自己的责任。

後来,当铃木元信为了增进领民财富而建议种植漆树时:

“这全都是为了领内百姓及地方的繁荣……”

他的话尚未说完,政宗立即打断道:

“不要再说谎了。种植漆树的目的,应该是先帮助领主富裕,其次才是领民吧?一开始你就应该清楚地说明这一点,如此建议反倒容易产生作用。”

元和二年,政宗在仙台城度过了久未在家中度过的正月。

到了二月十日,由於接获家康在骏府狩猎时不幸病倒的消息,因此政宗乃立刻自仙台城出发,赶往骏府探望家康。在这期间,他又编造了一个漫天大谎。

虽然政宗很技巧地解决了玛丽亚的事,但是有关自己撒谎的这一部份,却绝对不能对家臣明言。毕竟,她是日本国内唯一成为大名爱妾的南蛮女子,因此大臣们对於此事大多三缄其口,一直到过了几年玛丽亚死去以後,才有人再度提起。

元和二年二月初,发生了一件令玛丽亚无比震惊的事情。

政宗的女人,大多住在江户。而自称失去了男性最重要器物的政宗,却又堂而皇之地纳了一名爱妾。

这名爱妾即是後来生下千菊姬的村上氏。当时村上氏年仅十七岁,还是一个鲜嫩欲滴的少女。

然而这个小女孩却怀孕了。当然,女人怀孕并不是什么天下秘闻,但是这名女子的受孕,却是来自自称已经失去性器的殿下……这个消息在年轻武者和家臣之间,引起了一股骚动。

“殿下先前所说的,难道是谎话吗?”

“怎么会呢?也许是他的性器被打掉以後,自己又长了出来吧?”

“即使性器能够重新生长,但是睾丸已经不见了呀!”

“没有睾丸怎么能生儿育女呢?”

“嗯,更重要的是,一旦南树听到这件事情,必定会非常生气。”

人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这件事情上面。尤其,家臣们对於玛丽亚和赶来向她解释此事的政宗之间所发生的事情,更是倍感兴趣。

一待庆祝正月的活动结束以後,向玛丽亚解释这项传闻便成了不可避免的事了。人们对於此事的兴趣,是难以想像的。据说当时伊达家中的某些老侍女,甚至还央求侍奉政宗入浴的小婢们证实政宗的性器是否真的被切断了。

就在这时,“家康生病”的消息由留守江户的伊达阿波那儿传来。

仙台城内的人,全都屏气凝神,静观事情的发展。如果用正确的字眼来形容,则可以说大家都捏着冷汗等待台风来袭。

“大人!”

所有的人都期待着玛丽亚的尖叫声在长廊响起,然後冲进政宗的房内向他兴师问罪,但是这个期待最後却落空了。

政宗在被称为绫衣的村上氏陪伴下,来到了玛丽亚的居处,将这件事情做个处理……

“情形到底怎么样啊?”

“当时你一定在场,赶快把经过的情形告诉我们吧!”

当所有的疑问全都集中於陪伴在玛丽亚身边的井原新兵卫身上时,政宗已经由仙台出发,朝骏府的方向急驰而去了。

经不起老侍女们的一再追问,新兵卫终於漏了口风,透露了一些消息。

当政宗带着身怀六甲的绫衣来到玛丽亚的荻御殿时,

“新兵卫,你暂且不用退下!你看,绫衣已经怀孕了。”

政宗大声说道。

而在他开口以前,玛丽亚和新兵卫的视线全都集中在绫衣那褂衣下的腹部。

“南树,你附耳过来。我刚接到大御所生病的消息,必须立刻赶到骏府去,但是有件事情一定得要先向你说个明白。总之,这是天下一大事。”

附耳过来……当这么说时,政宗的语调显得极不稳定,甚至连跪在门边迎接他的新兵卫也一听就听出来了。

“我知道你对处女怀孕一事感到十分惊讶,不过我曾经自索提洛口中听说过一段有关圣灵降世的传说。玛丽亚,难道你没听过这个故事吗?”

“你所指的是哪件事?”

“天父是耶稣基督的父亲:不,也可以说是它的母亲。”

“耶稣基督没有父亲。”

“是吗?这么说,他是天上的精灵投胎在凡间处女玛丽亚的腹中而降世的喽?……是不是?对!正是如此,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如今也发生在日本国内。玛丽亚,我们必须向上帝膜拜,新兵卫,你也一样。”

新兵卫在讶异之余,很快地模仿政宗的动作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并且深深地低下头来。

由於他已经低下头来,因此有关玛丽亚是否依言行礼膜拜,他并不十分清楚。

另一方面,政宗在说完了这番有关圣灵降世的话後,就带着绫衣风也似地走了出去。

当然,谁也无法证实凡间圣洁的处女怀了天上精灵这种天下罕见的奇迹,是否真的降临在仙台城中。

尽管信仰颇深,但是玛丽亚对政宗所说的话却依然半信半疑。不过,为了得到上帝的欢心,她不得不暂且收起妒意,一改先前睥睨的眼神,谦和有礼地对待绫衣。

那么,玛丽亚究竟是如何回答政宗所说的问题呢?新兵卫早已不记得了。

那是因为,根本没有记住的必要。

其时玛丽亚似乎显得非常茫然。但是从那以後,她就一改以往率性的作风,对於自己的言行十分谨慎,不再轻易说出嫉妒的言语,并且衷心期盼着精灵能够平安无事地诞生。

直到胎儿呱呱坠地以後,人们才知道原来诞生的不是耶稣基督,而是一名女孩。

即使如此,当千菊姬的姊姊菊姬诞生後,玛丽亚却一点也不感到失望或怀疑。

“的确应该如此!”

玛丽亚淡然说道:

“像这种兵荒马乱的国家,耶稣基督当然不愿意降临。”

依照上帝的旨意,首先应该生下玛丽亚,然後再由菊姬的腹中生下救世主。

当然,後来菊姬并未生下基督,而是生下了一名後来成为南树之养女的女儿。只是,这名女孩只活到四岁便告夭折,而菊姬也从此未再怀孕,於是有关救世主的问题就这么被抛置脑後了。

对於这个由政宗一手所捏造的谎言,後来奉命前往吕宋迎接支仓常长的横泽将监由衷感到佩服。

“的确,这就是谎言所具备的方便功能。”

我的主君果真仿效释迦佛祖的作法。不……也许他真的就是万海上人投胎转世。对於这个说法,如今将监更是深信不疑。

由仙台出发以後,一路上政宗的心中可说波涛起伏,丝毫没有半刻停息。

他已经认可了家康的天下,而且决心在有生之年全力帮助家康。

(家康年事已高,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毕竟家康已经七十六岁了。

但是一旦家康死去,天下还能维持稳定的局面吗?

政宗已经相继失去了虎哉和片仓景纲这两名人才:同样地,家康身边能够帮助他的谱代贤臣们,也都已经年迈不堪了。

在外家大名中,唯一能够帮助家康的,只有伊达政宗和藤堂高虎。而秀忠的心腹之中,除了土井大炊头利胜和酒井雅乐头忠世之外,其他人根本无足轻重。

因此,如果这时政宗萌生野心,那么天下又将如何呢?

现在的二代将军秀忠有如走在地雷区一般,随时都有被炸成粉碎的可能。而唯一能够点燃地雷的引信,却掌握在政宗的手中。更令人担心的是,政宗也可能把引信交给自己的女婿松平忠辉。

自从去年(元和元年)的九月十日起,忠辉即被逐出越後的居城高田,闭居於武藏的深谷中。

而其夫人五郎八姬并未返回伊达家中,仍然滞留在江户住宅。

因此,政宗不时地提醒自己不可贸然开口。虽然家康已经决定没收越後的七十万石领土,但是将军秀忠的决定却尚未明朗化。

正直的秀忠并不了解父亲内心的想法,因而迟迟无法决定该对忠辉处以切腹、减封或流放之罪。

也许,他正暗中期待政宗能够给他一个好的建议吧?

(如果家康在这个时候死了,哪该怎么办呢……?)

政宗无法确定船的重心将会偏向哪一侧。

(不,现在已经不容许我再迷惘不定了。我必须表现得像个屹立不倒的不倒翁一样,为了天下安泰,天下安泰而努力!)

政宗努力压抑住内心不断涌现的思潮。当他抵达江户以後,赫然发现江户市内已是人心惶惶,一副动乱又将到来的景象。

“政宗终於来了!”

人们都猜想他一定会趁此机会发动伊达部队攻打江户,以便夺取天下。

(他毕竟是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

城内的百姓们一看到我来到江户,就变得人心浮动、终日惴惴不安:在这种情况下,我实在不宜在江户久留……在自我戒慎之余,政宗不禁感到一股寒颤。

以目前的情形来看,纵使政宗本身有意效法“不倒翁”来为创造太平之世而努力,但是世人却仍然会怀疑在他的法衣之下,是否还穿了一件铠甲准备谋叛?……

(如果人们真有这种想法,那么无疑将会成为为伊达家招致祸端的祸根……)

既然百姓们都有这种看法,那么旗本和谱代大名们必然也会如此认为。如此一来,纵使自己真心想要帮助家康和秀忠,但是周围的人却会不时对他抱持警戒之心,甚至故意设下陷阱来诬陷自己。

(对这些事情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而目前所要做的,就是设法消除这类传闻。

於是政宗在抵达江户的同时,立刻暗中派遗伊达阿波前去召请柳生宗矩来到自己的住处。

其时宗矩正好接获急行赶去骏府的秀忠之通知,正准备动身赶去骏府。

“柳生,首先我要问你的是,这次江户市民的不安和骚动,是否与大御所的病情有关呢?”

当政宗这么问道时,宗矩突然以咄咄逼人的眼神直视着政宗。

“如果我说没有,那是骗人的。但是如果说有,却又会伤害到你。总之,这真是一个非常微妙的问题。”

“的确如此!这么说来,这次市民们的骚动是无法枚平的喽?”

“正是如此!”

“那么一待大御所死去以後,国内必然又会再起战乱。太阁时期不也正是如此吗?当时伏见城内的暗斗,如今再度发生於江户……现在有很多人都急着要离开这裏,你知道吗?”

这时宗矩露出比政宗还要镇定的微笑。

“一切正如你所观察到的……不过,我认为这次的情形和上次稍有不同。”

“哦,哪裏不同?”

“据说引起这次骚动的,只是诸大名中的伊达一人……而其他大名则避之唯恐不及似地忙着和你划清界线……”

“是吗?他们真的认为大御所死去以後,唯一可能起兵谋叛的只有我伊达……?”

“正是!”

“当然不是!你想,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请恕我直言!”

“就凭我俩之间的交情,你大可不必有所顾忌。”

“那么我就直说了。首先,我想是由於你自己的心态问题。”

“哦,你看得出我有谋叛的想法吗?”

“其次是由於有人故意揑造流言。不过,所谓无风不起浪,如果你自己没有这种想法,别人又怎会凭空捏造呢?”

“哦,这一点我倒真该多加注意。你的意思是说,这次的骚动完全是由於传闻所引起?”

“正是如此!最初散播这项谣言的是上总介忠辉大人,而这次散布导致民心浮动之谣言者,则是土井大炊头。”

“什么?是土井利胜大人?”

“是的。土井大炊头自诏是当代第一策士,因而对你这位前任第一策士始终抱持着戒心。为了了解市民对你的观感,於是他故意散布此一谣言。”

“原来如此!”

“结果,市民们的表现和上次一模一样……因而导致今日这种混乱的局面。”

政宗低吟一声,随後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是吗?民心果然不容轻忽。他们真的认为会谋叛的人是我伊达吗?哈哈哈……”

“你自己也这么想吗?”

“不,当然不是!事实上,我早就打消谋叛的意念了。但是柳生,现在我该怎么做才能解除人们的疑虑呢?我想问你是解决问题最快的方法。”

宗矩再次逼视着政宗。大约经过了一、两分钟,他才移开那双有如老虎探寻猎物般的慑人视线。

经过短暂的沈默之後,宗矩终於开口说道:

“哈哈哈……伊达大人真是狡猾之至!”

“不要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嘛,柳生!假如大御所不幸病逝,那么你和土井利胜无疑将会成为将军的智慧双璧。因此,我认为问你是最快捷的方法。”

“那么,你不介意我直言无讳喽?”

“那当然,我会虚心地听你解说。不,不只是虚心聆听,而且还会遵照你的意见去做。”

“那么,舍去谋叛之心乃是第一要件。”

“当然、当然!”

“其次是由我宗矩来解开将军家和土井大人的心结,解除他们对你的疑虑……我说你狡猾,指的就是这件事。”

政宗不觉微微一笑。事实上,他之所以接近柳生宗矩,的确正如柳生宗矩的推算一样。

由於政宗深信这一点,因此特意自柳生家雇请权右卫门担任近侍及狭川新三郎担任武术指导老师。

政宗用力地点点头,然後改变话题。

“我一直提到大御所死去……这绝对不是故意触他霉头。事实上,我衷心期待他能康复。”

“我知道!”

“不论如何,第三代的接班人毕竟都还尚未施行元服仪式呢!如果他能和大御所一起前往京都,在天子面前举行元服仪式,那么大御所所制定的公家法度精神,就能贯彻到底。当然,大御所能否度过此劫,还需仰赖医疗技术的帮助。”

“是的。据我所知,幕府方面已於三日自京城延聘名医前来为大御所治病。四日当天,大御所於病床上接见藤堂高虎和金地院崇传两人,进行一项秘密会谈。”

“喔,有这回事?如果这次密谈是交代遗言,那么事情就下太乐观了。因为武家法度才刚颁布,根本还不能深植於诸大名的心中。”

“对於这件事情,我想他一定会命令崇传……我知道他会怎么做。首先,当然是编纂治要群书,以作为治理领民的大纲。”

“哦,原来这件事……”

“是的,已经开始做了。在这同时,不但诸寺社一致祈祷大御所能早日痊愈,甚至大内也派遣钦差前去问候。”

“什么?连大内也派了钦差……”

“是的,是广桥兼胜和三条西实条两位卿家。”

“是吗?那么我也必须赶快出发才行。好,我决定明日一早就从江户出发。在出发之前,还有什么必须做的事吗?”

“我想……在你出发之後,最好立刻宣布和上总介忠辉大人断绝翁婿关系。”

“这么做是为了要稳住江户居民的心吗?”

“是的。如果你能和那个生性叛逆、以反对将军家为乐的旗头,也就是令婿上总介大人……断绝关系,我相信一定可以安定民心。为了大局着想,你必须忍痛割舍翁婿之情……”

“柳生!”

“什么事?”

“对於上总介大人的事,你有没有什么妙案呢?”

政宗对上总介依然十分关心。

事实上,在片仓景纲死去之後,唯一能够将此事坦诚相告的,就只有柳生宗矩了。

宗矩很快地点头说道:

“我也必须即刻赶往骏府,但是在此之前……”

“骏府方面有上总介的生母茶阿随侍在大御所身边!”

“正是!不过,活人剑必须用得十分巧妙,才能一举奏效。”

“一切拜托你了,柳生!”

由於对忠辉的同情、对五郎八姬的爱怜,以致政宗在送走宗矩以後,只能怔怔地凝视着桌上的蜡烛,一动也不动。这一天,已经是二月二十日。

和高田城相比,忠辉幽居深谷所住的小屋,简直简朴到令人难以想像的地步。

除了两间大约六~八个榻榻米大的房间之外,唯一的建筑物,就是对面走廊上那栋武士、从越後迁来的忠辉近臣及负责监视忠辉的本多正纯之家臣等人杂居一处的小屋了。

在青竹围绕的庭园及孟宗竹林外,有二、三株野梅盛开着花朶。

这时已经是春天了。

在不时传来莺啼的晴朗日子裹,阳光显得格外明亮。

然而,被迫幽居此地的忠辉,内心却无比晦暗。

而在相继接获两件恶报之後,他的心情更加抑郁不乐了。

这两件坏消息是有关和五郎八姬正式离婚的通知,以及家康已由前右大臣被委任为太政大臣一事。

按理由前右大臣改为太政大臣,乃是一种晋升,是值得高兴的事,但是这次情形却完全不同。

那是因为自从家康於正月二十二日在骏河的田中发病以後,由於病势沈重,因此天皇乃特地封他为太政大臣。换言之,这只不过是名义上的晋升罢了。

(连大内都认为他即将死去……)

一向睥睨群伦,认为世俗的习惯愚蠢、可笑的忠辉,这时也不禁哀伤不已。

(人都快死了,高名厚禄又有什么用呢?)

对阶级、名位十分在意的忠辉,突然察觉到名利只下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这些都只是死亡的装饰品罢了……)

长久以来一直对父兄抱持着轻蔑心态的忠辉,在得知父亲病重垂危的消息以後,突然感受到一股即将与父亲诀别的伤感,因而显得非常狼狈。

(这样的父亲,我又何必去担心他呢!)

让母亲怀孕而生下了他,最後又舍弃了他,把他放逐到这个渺无人烟的地方。因而忠辉会有这种想法,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父亲对秀忠之母西乡的爱,和对待自己的母亲究竟有何不同呢?)

这种藏在内心已久的反感,如今却骤然崩溃了。

一向卑怯的母亲,如今却废寝忘食地看顾父亲,这个事实是不容抹煞的。

过去,忠辉对母亲的表现感到非常懊恼,因此他不时地告诉自己,自己不爱父亲、也不爱母亲。

(也许事实上我深爱着他们?)

不,不是这样!自己所相信的,是残酷的事实。

没有才能的人,纵使有再高的地位、权力,最後终究免不了崩溃的下场,藤原氏如此,平家和源氏也是如此。

(问题是,谁才是真正具有实力的人呢?……)

自从迁居深谷以来,忠辉的内心不时地浮现这个问题。被赶出高田城、只带了不到二十名近臣、自父兄身侧被赶走的忠辉,自觉有如一只被拔去羽毛的鸢鸟一般。

忠辉认为自己颇具才能和实力,原因是由於他是大御所的儿子、将军的弟弟。但是,或许这一切全是出自他的错觉……?

不,也许是因为他是伊达的女婿也未可知。总之,就是因为有这些自以为是的想法,所以他才会胡作非为。

但是,最後甚至连伊达也舍弃他了。

“五郎八姬经由上意裁夺,即日交由伊达家领回。”

听到“上意”这句话,忠辉顿时觉得似乎有副千斤重担压在心头。

如果只是一般的离婚,那么或许还可以挽回。但是假若真是出自“上意”,则恐怕今生再也无法和五郎八姬共续前缘了。

(我让父亲在带着被我激怒的记忆之情况下,躺在病床上等死……)

想到这裏,一股不安的情绪不断地在忠辉的心底涌现。

也许父亲会抱着遗憾而死去。如此一来,忠辉的生死就会落在自己所轻视的哥哥手中。不管忠辉有多么任性,但这毕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现实问题。

(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话虽如此,但是如今他又能去拜托谁呢?崇传吗?还是天海?毕竟,现在的忠辉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能令重臣们俯首称是的忠辉了。不过,经过一番审慎考虑之後,忠辉还是决定写信给天海。

这时已经是三月初了。

自己丝毫没有轻视父亲和兄长的想法。

只希望父兄能原谅自己以往的一切过错,让自己回到父亲身边略尽人子之孝……就在他焦急地等待天海的回信时,柳生宗矩突然於某天夜裏翩然来到。

宗矩既非天海的信使,更不是哥哥秀忠的使者。

“令尊目前仍然健在……”

宗矩开口说道:

“而且很快就要晋升为太政大臣了。”

所谓目前仍然健在,意思是说他的死期已经不远。

忠辉慌忙问道:

“母亲、家母现在依然日夜看护着他吗?”

“是的。事实上,我是来替茶阿送信的。”

“哦?那么,伊达大人现在都做些什么呢?他应该也赶到骏府了吧?”

“是的,我和他曾经有过一次恳谈。由於担心发生变故,因此他一直留在骏府……”

“是吗?父亲真的病得这么沉重……”

“是啊!首先,请你看看令堂要我带来的信吧!”

忠辉勉强稳住心神,以颤抖的双手撕开了信封。

“身体日益衰弱,病情愈见沉重……母亲信上这么写道。但是,却没有任何一位近臣来告诉我这个消息。”

宗矩噤口不语。因罪蛰居此地的忠辉,居然对於别人未将此事告知而感到愤怒……这真是一种无可救药的任性表现。

“上总大人,听说你曾经写信给天海上人……”

“天海也不曾把这件事情告诉我。看来,大家都把我视为危险份子了……”

“不瞒你说,大御所曾经在病床上和上人对谈良久,但是一直没有提到你的事情……”

“母亲信上也这么说。当然,她也没有告诉我何时可以回去探望父亲,只是叮嘱我凡事谨慎罢了。”

“上总大人!你能不能表现得稍微笨一点……或者像一个发了疯的大名?”

“什么?要我表现得像个发了疯的大名……?”

“是的!唯有发疯的大名才能像太郎冠者一样,在绝处当中获得一线生机。”

“你、你……说的是什么事啊?”

“是啊!现在甚至连伊达大人也完全变了个人似地,整天穿着大红外衣,手持纯白军扇、蓄着长长的鼻毛,看起来仿佛日吉神社的猿猴使者一般……这就是他为了缔造太平之世而做的大智若愚之表现。”

“你是说,伊达故意表现得非常愚蠢?”

“是的。因为他的表现,有关伊达家意图谋叛的传闻已经自江户的市井之间消失了。怎么样?你是不是也愿意假装成太郎冠者呢?我可以教你怎么做。”

这件事除了宗矩以外,没有人敢当着忠辉的面前这么说。因为,忠辉一定会非常严厉地斥责对方。

“你是要我假扮成太郎冠者?”

“正是!如果你一直表现出这种严肃、认真的态度,那么将会像刀剑相向一般,使事情变得毫无转圜的余地……”

“哦,你似乎已经有了计划,对吧?好,那么就告诉我吧!既然你要我当个愚蠢的大名,那么我就当个愚蠢的大名。坦白说,我到现在……我到现在都还不能赶去见父亲最後一面,不是已经够笨了吗?”

“既然你有此觉悟,那么就好好地当个太郎冠者吧!从现在开始,上总大人,你必须整天下停地跳舞。当世人知道这件事情以後,一定会觉得非常有趣。”

“什么?父亲都快死了,你还叫我跳舞?”

“是的!你可以每天晚上溜出这个幽居之所,跑到附近的村庄裏和村姑们厮混、跳舞。”

“这么一来,监视我的人会怎么说呢?”

“别儍了!你只需告诉村姑们说你发现了海葵,然後就像条泥鳅似地钻到田裏去找东西。”

“什么?海葵!”

“是的!这就是一种大智若愚的表现。等过了几个晚上之後,你可以转而不停地向高空跳跃。”

“向高空跳跃?你是要我假装像摘星星一样吗?”

“是的,正是如此!一旦监视者逐渐放松警戒,你就可以乘机飞奔至骏府了。到达骏府之後,你应该尽可能选择寺庙作为栖身之所。至於乘坐舆轿,则万万不可。因为纵使你是个乡下大名,这么做也未免太过招摇了。所以,我建议你乔装成沿门托钵的和尚。”

“什么?要我化装成和尚?”

“是的,上总大人,你必须先到茶阿局那儿去。记住,唯有直接请茶阿局帮忙,才能保住你的性命。如果你想见父亲最後一面,就必须照我的话去做……”

宗矩若无其事地说完以後,忠辉不禁吞了吞口水。

“这、这是……伊达所想出来的计谋吗?”

他轻声说道,两眼不停地闪烁着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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