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达政宗和柳生宗矩的好意,忠辉当然十分清楚。

宗矩风尘仆仆来到深谷之中,建议自己仿照太郎冠者的愚蠢行为……要他假扮成一个放浪形骸的呆子,藉以解除监视者的戒心,然後乘机飞奔前往骏府,央求生母让他见父亲家康的最後一面……这个计划的原始构想,当然也包含了一种视忠辉为愚蠢小儿的失礼想法在内。

如果是以前的忠辉,必然会怒不可遏地厉声斥责道:

“你这家伙,居然把我当成一个智能不足的婴儿!我不会饶了你的,还不快滚!”

他一定会暴跳如雷地责骂对方。

但是,现在的忠辉已经没有表示愤怒的力气了。

“是吗?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可以见到父亲的方法了吗?”

说到这儿,他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宗矩之所以微服来到深谷,并非由於对忠辉抱持着特殊的好意。恐怕除了伊达政宗以外,他还事先和天海上人商量过,在听取对方的意见之後才决定来到此地。生性聪明的忠辉,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政宗和天海都为我绞尽脑汁……因此,我除了仰赖日夜看护父亲的亲生母亲之外,别无他法可想……)

由这件事情不难想见,父兄对於处分自己的方式恐怕已经作成决定,而且很难动摇了。

“是吗?这么说来,父亲的死期将近喽?”

“我想你最好去看看他。”

“我知道了……今天的谈话内容,我不会随便告诉别人的。”

宗矩离去之後,足足有半刻的时间,忠辉不停地用拳头敲打自己的膝盖。

时而放声哭泣,时而暴躁易怒,在土井利胜所派遣的监视者眼中,忠辉的表现实在太不寻常了。

在忠辉逃走之後,监视者在报告书中写道:

“因为过度悲伤而导致心智紊乱。”

即使是在烂醉如泥的情况下,他也会拉着身边的人翩翩起舞;一旦对方稍有不从,他就会大声叫嚷着要杀了他们,因此小厮们只好陪着他不停地跳舞。一天夜裏,他以如厕为由骗开了监视的人,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报告书的最後写道:忠辉的行为可能是受到伊达政宗或天海上人的指导……

“抵达江户以後,他偷偷地潜入仙台住宅,令为丈夫的遭遇感到悲伤而卧病在床的五郎八姬惊喜万分。”

这是後人的记录。

至於忠辉在由江户前往骏府的途中,究竟是如何越过箱根的问题,至今依然成谜。据笔者猜想,或许是柳生宗矩事先通知了留守关所的阿部,特地予以放行吧?甚至,我们也不排除秀忠和宗矩曾经谈过此事的可能性。

总之,忠辉连夜来到了骏府城下,并且透过御用商人的帮助,在其家中与生母茶阿见面。当时的忠辉,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趾高气昂的忠辉了。

或许是由於宗矩和伊达阿波的设计,因此在忠辉见过五郎八姬以後,态度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尽管後来重臣及御台所不断地建议她再婚,但是五郎八姬却始终笑而不答。当然,这一方面是为了遵守宗教上的戒律,一方面则是虽然被通知已经和忠辉正式离婚,然而:

“这只是一般人的想法,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和上帝为我挑选的丈夫离婚的。”

五郎八姬斩钉截铁地表示,并且终生不曾再婚。

因之,当两人於江户的仙台住宅秘密相会时,也正是改变忠辉之人生观的关键时刻。否则,忠辉将永远是那个不断地走向死亡深渊的自我毁灭型之忠辉……

在见到母亲时,忠辉首先说道:

“母亲,他……他怎么样了?”

透过曦微的灯光,他发现母亲的鬓脚点缀着斑斑白发,看起来显得格外苍老。

“母亲,你不舒服吗?”

“不,我没什么。可是,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自己能代替你的父亲和你,让死神把我带走。”

“这么说来,父亲真的没救了?”

“是……是的。他的寿命已经……不过,在他临死之前,曾经向天海上人和将军家表示,他还有很多未了的心愿?”

“哦?他怎么告诉将军家和天海……”

“你先不要生气,耐心地听我说完。父亲对你的慈爱和其他孩子并没有两样,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对你抱有很高的期望……尽管他对你所做的事情稍嫌过份了点。”

“哦,真的?父亲对我仍然有所期待?”

母亲的话令忠辉感到意外、难以置信。

“是的。你的个性和父亲非常相似……也许是太过相似了。你的父亲曾经好几次向我表示,你的个性和已故的嫡男信康几乎是一模一样。”

“哦,父亲他……”

“偏激的个性……好强的个性……要想锻链到完全成熟,至少要等到三十岁以後……但是信康却还来不及成熟就死去了。为此,你的父亲十分担心你会步上信康的後尘……”

“真是奇怪,五郎八姬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母亲,你真觉得我是一个孤僻的人吗?”

“是……是的。因为你每次只会向我发牢骚,令我无比心痛……好了,我们不要再说这些了,毕竟你已经千里迢迢地赶来这裏。我知道你想见父亲一面,所以才来拜托我。不过,我想你最好先在清见寺或临济寺住下,等我把你身边的事情安排妥当再说。将军家和本多正纯都知道这件事了,因此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你的行踪。此外寺院方面也必须稍作安排:总之,任何事情都必须经过审慎的计划之後,才能着手进行。”

忠辉出其不意地啜泣起来。

“母亲……忠辉、忠辉真是世上大不孝的人,而我却直到现在才了解这一点。”

“不,你能这么说,我就已经很满足了……你父亲知道了……一定也会喜极而泣的。”

说到这儿,茶阿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良久才又继续说道:

“当你和父亲见面时,千万不要再惹他生气了,毕竟这是你们父子最後一次相见了。”

忠辉慌忙拉住母亲的手,再次像孩子般地痛哭失声。

这时家康的病情时好时坏。

来自大内的钦差——武家传奏的权大纳言广桥兼胜及三条西实条抵达骏府,是在二月二十三日。为了表示尊敬,家康特地命人扶他离开病床,偕同将军秀忠来到正门迎接天皇所派来的钦差。

家康开始出现的异常表现,是三月十七日以处置不当为由,将侍医片山宗哲流放到信州高岛,接着又将诅呪其健康的东福寺清韩长老拘禁於骏府。就在同一天,晋升家康为太政大臣的圣旨於家康的病榻前宣读。

在怀着感激的心情聆听圣旨时,家康也自觉到自己即将不久於人世了。但是,他却还是毫不通融地处罚侍医片山宗哲,并且下令监禁清韩长老。对於他的作法,我们只能说或许是因为他厌恶死亡,因而在面对死亡之际,心绪变得格外混乱的缘故吧?

透过茶阿的通报,伊达政宗来到了家康的枕边表达问候之意。

当然,也许政宗的内心深处,是希望能够见到意识逐渐混乱的家康,以便真正地放心。

三月十八日这天将近正午时分。

“伊达大人来看你了。”

茶阿来到家康的枕边,轻轻地摇晃他的肩膀。这时,家康缓缓地睁开双眼,看着天花板说道:

“谁要见我?啊,不论是谁都无所谓,先叫正纯来吧!我有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马上告诉正纯才行。”

茶阿看了政宗一眼,示意他先稍作等待,然後到隔壁的房间把正纯找来。

“本多上野介来了!”

正纯取出纸笔。

“哦,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是……是的。”

“那么,我就说了。首先,我要你把越後饭山的堀直寄叫到骏府来,立刻叫他前来。”

“是堀直寄吗?”

“是的。我要教他治理越後的秘诀,至於方法则和忠辉略有不同。”

“只有这件事吗?”

“不,还有呢!立刻把水野忠清叫来,我要加封他一万石的领地。而且,我要你在我的枕边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是!是上野小幡城的水野忠清,对吧?”

“是的。除了水野的旧领之外,再把三河的刈谷还给忠清,如此不就有两万石了吗?水野毕竟是家母的娘家,而我之所以把忠清移到刈谷,就是希望他能诚诚恳恳地祭祀祖灵。”

“遵命!”

“之後,再让大垣的石川忠总继承家成的家业。另外,大垣附近还必须安排一些跟随忠总的人。”

“跟随石川忠总的人……?”

“是的,我打算由大久保之子担任。这个孩子好像是叫忠为吧?如果我忘了安排大久保家的事就死去,那么世人将会批评我家康不知人情。为了让忠为日後能够安身立命,我决定在大垣附近为他开辟新田领地,你就这么告诉石川忠总吧!当然,这件事可以过一阵子再说。接着就是将军家……”

说到这儿,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因此只好暂时保持沈默,以便调整呼吸。

(原来现在家康所挂念的是这些事情……)

必须为大久保忠邻的後人寻个安身立命之所,并将母亲的娘家水野家移回刈谷……这个老人的遗言,无一不是人性化的表现。不过,对於侍医和清韩长老的处分,就未免太过奇怪了……

(……家康真的是因为对宗哲无法将其疾病治愈而生气,并且认为是清韩的钟铭作祟而使他生病,所以才处分他们的吗?)

正纯的事情结束以後,政宗再度坐在家康的枕边。当政宗微微一笑时,家康也咧开嘴笑了起来。

“哦,你又来到骏府啦……?”

“哈哈哈……你的意思是说你讨厌看到我,希望我赶快回去吗?”

“怎么会呢?我正想着你哩!”

“你即将把这具向上天借来的身体还给上天了吗?”

“这件事啊、这件事!事实上,我全身唯一仅剩的,就只有这颗心而已。”

“哦,只剩下一颗心吗?那么,你认为应该把它放在哪裏供人祭祀较好呢?是放在寺庙,还是按照丰国大明神的往例呢?”

“哈哈哈……”

家康纵声长笑。

“心不必执着於放在某处供人祭祀,还是让它自由自在地飘荡在虚空之中较好。有时,它会任意地进入你的心中。不,不只是你的心中而已,当我的儿子们处事不当时,我也会进入他们的心中。当然,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探视我所喜爱的女子们。总之,凡是碍於身体而无法做成的事,只有心能自由自在地去做。对你们来说,死亡也许是充满血腥的事,是一种令人忧虑的事情,但是我却认为这是大往生的表现。”

“有时候,大御所……”

“你看,你的表情都变了,到底是什么事啊?”

“你真的那么憎恨侍医和和尚吗……?”

“噢,你是指清韩和宗哲吗?不,我怎么会憎恨他们呢?相反地,我很疼爱他们哪!”

“你疼爱他们吗?”

“是啊!不过因为他们太不努力,所以我才感到生气。”

“原来如此……”

“医生不能了解人的生命,和尚不懂镇静灵魂的方法,如此怎能使国家安康呢?”

“哦,原来你是为这个生气……”

“是的。总之,伊达啊……如果有人告诉你吃了某种药就能使你长命百岁,或者说佛教经典能够让你通往极乐世界、天下大治,那么你绝对不能让怀有这种想法的痴呆者靠近身边。”

“哦!”

“因此,我必须表现得十分愤怒,而且把我的愤怒昭告天下。不过,我的愤怒并不等於将军家的愤怒,所以以後你还是得要全力帮助将军家才行。当然,对他的作为感到愤怒是你的自由,要不要帮助他更是你的自由……”

家康笑得脸都扭曲了。之後,他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露出那口几乎已经掉光的牙齿来。

“伊达,我想睡了、想睡了。”

政宗听到家康含混的话後,很快地离开了他的枕边。

当天夜裏,茶阿告诉家康,忠辉已经来到了兴津的清见寺……

“什么?他从深谷来到了清见寺……”

家康显得非常兴奋似地坐直了身体。这时他正靠在枕上,喝着茶阿送来的汤药。

陪侍的小厮、婢女都已经退到其他房间,而白天经常守在父亲床前的将军秀忠、义直、赖宣、赖房等人,也都回到了西之丸的寝所。

随着季节的演变,天气也愈来愈温暖了。庭院中绽放的八重樱,使得家中充满了春天的气息。

但是对於天寿将尽的人来说,这并非大自然的恩惠,而是提醒他将肉体奉还上天的日子正一天天接近。

“拜托你!虽然他明知你会生气,但是却仍然坚持要来看你,请你允许他来探视你吧!”

家康以半梦半醒般的眼神看着茶阿之局,口中嘟囔了好一会儿之後才说道:

“清见寺离这儿太远了。”

他似乎又想起了忠辉的事。

“清见寺离我太远了,还是叫他移居临济寺吧!”

“啊……你说什么?叫他移到距离骏府较近的临济寺来吗?”

“是啊……因为我有东西要交给他。在那个书架上,有一把放在蓝底织锦袋中的笛子,你把它拿过来吧!”

“啊!架子上的笛子……”

“是的。那不是一把普通的笛子,而是信长公送给我的,名叫野风的名笛。”

“哦,是这个吗?”

“是的,把绳子解开……”

“噢,真漂亮的笛子!”

“把笛子拿过来,我想再看一次。那个勇猛无比的信长公经常站在野风之中,静静地吹奏笛子。”

“哦,拿出来了,你看!”

但是家康并未伸手接过笛子。或许,是因为害怕看到自己那不停颤抖的双手吧?

“不,我不拿了。这把笛子就送给忠辉,当作一个纪念品吧!”

“什么?你要这笛子……送给忠辉?”

“是的。我相信和平一定会来到人世,因为连信长这样的人,都认为笛子比刀更好……他不喜欢人类互相杀伐的嘶吼声,而喜欢聆听搦搦笛音。”

“哦……”

“把这个……把这个送给忠辉当作纪念品……告诉他,这是父亲留给他的遗物。还有,在我死後,务必要把这笛子拿给将军家看……告诉他是父亲特别交待的,一定要拿给将军家……”

说到这儿,家康突然伸手握住了茶阿的双手。

茶阿慌忙反手握住了家康的手。

直到此刻,茶阿仍然认为家康会把忠辉叫到枕边,再由她亲手把笛子交给忠辉。

但是,当家康那双颤抖的手碰到茶阿的双手时,却突然说道:

“这把笛子……应该叫谁送到临济寺去呢?”

“啊?你、你说什么?”

“我说,应该叫谁将这把笛子送到临济寺去呢?是上野介?还是松平胜隆、柳生宗矩?……”

茶阿猛地高声说道:

“这么说来……你、你……是不愿意直接和上总介会面喽?”

家康用仅剩的一丝力量握了握茶阿的手,然後点头称是。

“不,这样……忠辉未免太可怜了!现在他只想见你一面……他明知道你会骂他,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自深谷赶来……拜托你,见他一面吧!就在这裏……”

“不可以,不可以的……”

“你真是太冷酷、无情了!上总大人也是你的孩子,如果是在平常,你不见他倒也无所谓,但是这一次很可能是你们父子俩最後一次见面,难道你连这个机会也不肯给他吗?你这么做未免太绝情了……”

“茶阿,你不要胡闹……在这世上,没有不疼爱自己子女的父母。”

“就是因为如此……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请求你的呀!”

“但是,我有不能见他的理由……你知道吗?……我希望你能平心静气地听我说。由於我的疏忽而导致太阁之子切腹自尽,因此……相信你也能了解吧?”

茶阿的眼光刹时变得无比锐利。她用哀怨的眼神望向家康的眼眸深处,而呼吸也逐渐变得急促起来。

或许,这种敌意的表现,正是她发自母性本能的强烈抗议吧?

(这么说来、这么说来,只因为太阁之子被杀,所以我的孩子也要被杀吗?)

她那喷火似的眼眸笔直地凝视着家康,似乎正向他提出无言的诘问。

在她的逼视之下,家康的眼眸刹时濡湿,而颤抖也由双手扩展到整个肩部。

“茶阿,原谅我……唯有我派人把笛子送到临济寺,忠辉才能逃过将军的制裁。”

“啊!你是说……”

“是的!一旦法令稍有偏颇,便不能建立太平之世。忠辉无视於法令的存在,以待罪之身擅自来到此地,我又怎么能一味地庇护他呢?基於法令必须遵守的原则,将军家必然会派人包围临济寺。”

“……”

“但是,即使是遭到包围,为了顾及忠辉的安全……如果将这把笛子拿给将军家看,那么将军家会作何感想呢?……茶阿,这是我这为人父的,唯一能为孩子做的最後一件事了……你能了解吗?你能了解吗?……藉由这把笛子,忠辉自然会了解父亲的想法。他会顿时醒悟笛子比大刀、洋枪更重要,我相信他一定能够了解这一点的。”

说完,家康似乎全身虚脱般地倒在枕上,失声哭了起来。

但是,茶阿却依然噤口不语。她依旧握着家康的手,眼眸也依旧咄咄逼人,但是却只是怔怔地望着某处。这个看顾家康直到他生命结束的女性,浑身充满了像男人一般的强劲力量。

家康於元和二年四月十七日巳时(上午十点)去世。

他在意识清醒时所下的最後一道命令,就是将林道春召至枕边,命他整理自城内收集而来的万卷之书,编为“骏府文库”以供後人参考。在这之後,由於意识逐渐模糊,因此其所下的命令大多不具意义。

後人认为,家康和临死之际一再嚷着:“阿拾就拜托你了,阿拾(秀赖)就拜托你了……”的秀吉人性上之差异,在这一点上就清楚地表现出来了。

尽管後人认为秀吉和家康之间,一方是过度疼爱自己的子女,另一方则是对自己的血肉至亲极为冷淡,但事实上这只是一种肤浅的看法。

通常人类在进入衰老时期以後,大都会变得“精神恍惚”,说话颠三倒四。当然,其中也有少数人直到死前,都能一直保持冷静的思考,这就是所谓的通达之人。

家康崩殂之後,家人遵照其遗言漏夜将灵柩栘往久能山,在此设立灵堂,由神龙院梵舜及榊原内记清久为他斋祀。

於久能山举行神式祭祀,是在四月十九日,而将军秀忠回到江户是在四月二十四日。一个月後,也就是五月十七日时,复於江户增上寺举行佛式的大法要修行。其时,伊达政宗已经不在江户了。

五月四日,政宗和佐竹义宣、上杉景胜一同自江户出发,准备返回仙台。据此推算,秀忠於江户城内召他前去会面,应该是在四月底的事情。

当时是柳生宗矩来到江户住宅,告诉政宗秀忠有事要和他密谈。

“柳生,大风已经过去了。”

政宗坦率地说出自己对家康之死的感想,但是宗矩却连忙修正他的话说:

“这话不像是伊达大人所说的嘛!事实上,大风才刚要来呢!现在只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我觉得你是想要这么说。”

“什么?暴风雨前的宁静?纵使真的有暴风雨,也必须立刻使它停止才行。再说,当今天下除了我伊达以外,还有谁能煽起大风呢?”

宗矩用手指摸摸自己的鼻尖。

“大风会逐渐吹起,而且会使目前的情势完全改变……大御所身边的近臣和将军家身边的近臣,都各自拥有一个自认为满意的风袋,因此很快就会玩起刮大风的游戏了。”

“别说儍话了!如果这些人真要玩刮大风的游戏,我伊达怎可能假装视若无睹呢?”

“这才像是副将军所说的话!但是,如果要照顾你的脚下,那么首先必须除去每一颗绊脚石,否则在视线不明的夜道上行走,随时都可能摔跤。”

之後宗矩便将将军秀忠有事相告的事情告诉政宗,并且要他在两、三日内登城。

“将军家私下告诉我,希望你以有要事和他商谈为由登城,以便掩人耳目。”

“什么?由我……”

“是的。首先,是有关对越後(忠辉)大人的处分……”

政宗不禁摇头苦笑。

“是吗?我和忠辉的缘还没尽吗?尽管我和他已经正式脱离翁婿关系了。”

“有没有脱离关系是另一回事,越後毕竟是大大名,对於这个大大名,究竟应该斩首、切腹或是帮助他,实在不是一件轻易就能做成决定的事情。大御所真是狡猾之至……他自己蛰居骏府,把所有的事都交给将军家来做,如今又两腿一蹬死了……”

“那么,将军家是否有意要帮助上总大人呢?”

“关於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我想,将军家应该会当面向伊达大人说明的。”

“那当然!不过,如果你问他,难道他会不告诉你吗?”

“正是!毕竟,我只是他身边的一名武术师父而已。”

“柳生大人,你怎么这么说呢?当今日本谁下知道柳生家三代都是师范呢?令尊是家康公的师范,而身为其子的你则是二代大人、三代大人最重要的指导师父……因此他一定会询问你的意见的。柳生啊!你真不愧是大和的老狐狸……”

政宗的话还未说完,柳生宗矩立刻以认真的表情挥手说道:

“我怎么算得上是大和的老狐狸呢?和你这只陆奥的大狐狸相比,我只不过是只幼稚的小狐狸罢了。”

“哈哈哈……你怎么会幼稚呢?好吧!你这只幼稚的小狐狸,现在我这只陆奥的大狐狸有话要问你。怎样?你认为我们该不该砍下忠辉的首级呢?”

政宗若无其事地说完这句话後,宗矩不禁讶然色变。

“你真的这么想吗?”

“是的。他斩杀了哥哥的家臣,又藐视进大内伺候的命令,擅自跑到河边打猎。之後,又无视於谨慎蛰居的命令,特意自深谷跑到骏府来……让这种人继续活在世上,只会成为将军家缔造治世的阻碍。”

“瞧你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我想,你这只陆奥的大狐狸恐怕是患了健忘症吧?”

“哦?难道他还有不能原谅的大罪吗?”

“是的。这条大罪就是:他所做的一切事情,完全来自伊达大人所提供的智慧,这一点你千万不可忘记。”

“喔!”

政宗的眼珠滴溜溜地直打转。

“你是说,他所做的一切坏事,全都是由伊达的智慧所产生出来的?这么一来,必然会为我伊达带来很大的困扰,所以我必须帮助他才行喽?”

“是的。否则就有失你大狐狸的身份了。”

“你说得真好,真不愧是个军师!那么,我就以这种心态去见将军吧!不过,柳生啊!我觉得人世真是变幻无常。”

“啊?你、你说什么?”

“我是指五体的寿命啊!人不可能勉强自己的寿命无限地延续下去,因此即使是名震日本的大御所,对此也感到莫可奈何。”

“大狐狸大人,你到底要对我这只小狐狸说些什么呢?”

“其实也没什么啦!只是,我希望你在策马狂奔之际,要特别小心一点,千万不要摔下马来。”

“哦!既然你这么说,我一定会特别小心的。”

“由於家中还有一些事情令我挂心不下,因此一等见过将军家以後,我就要立刻赶回奥州去了。看到大御所死前的情形,令我突然想起家母来。家母年事已高,我不知道还能见她几次,但是如今我却弃她不顾,不知把握所有可能见到她的机会,这真是我一生当中最大的疏忽。”

就在这时,宗矩突然“啊!”地叫了出来。

“大狐狸大人,你是说你要尽快自江户逃走吗?”

“不,你不要这么说。我只是想在母亲有生之年略尽人子之孝罢了,如此才能在世人面前建立信用……其他事情就拜托你了,柳生。”

宗矩不禁瞠目结舌。

事实上,这时宗矩的心中还有一事想要借重政宗的智慧和力量呢!

那就是坂崎出羽守和如今回到江户住在清水谷御殿的千姬之事。

当家康攻陷大坂城时,自熊熊大火中救出千姬的是坂崎出羽守。因之,家康拜托坂崎出羽守照顾千姬这件事,早已为世人所知。

当然,这并非一般男女之间的恋情,而是一种责任。事实上,家康所指的乃是干姬再婚之事。

坂崎对家康的托负极为感动,因而决心不负大御所之托,并经常往来於江户和京都的伏见住宅之间。过了一段时间以後,他决定向大纳言提出和千姬结婚的要求。

但是在这同时,却另有一人也提出和千姬结婚的请求,此人即是桑名的本多忠刻。

“这不是开玩笑吗?我接受了大御所的命令,不时地往来两地之间,难道这样还不够确定吗?现在怎么可以由本多来取代我呢?”

一心贯彻战国武士之道的坂崎认为“身为武士,绝对不向对手退让!”,因此他对本多忠刻的作法极为愤怒,只好赶来找土井利胜商量。

虽然宗矩想要提出此事和政宗商量,但是如今政宗为了避开忠辉事件,却决心尽快离开江户了。

(既然政宗有此打算,那么我又何必提起这件事呢?还是让他先去见秀忠吧!)

由於政宗已经表示要尽快赶回仙台对母亲尽孝,宗矩只好打消请他帮忙解决坂崎出羽守和千姬婚事的念头。

“既然大御所的死令你想到该对母亲尽孝……那么我柳生这只小狐狸还能说什么呢?今天我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传达将军家的旨意。现在任务既已完成,我也该告退了。”

“哈哈哈……这是什么话嘛!不过,虽然你乘坐的是健步如飞的骏马,但是可千万不要像暴虎凭河一样喔!当心掉落激流之中,人和马都会一起溺毙。记住,一定要小心地策马前进才行。”

政宗这番寓意颇深的话刚说完。宗矩随即起身告退了。翌日巳刻(早上十点),政宗带着神妙的表情登城,於黑书院谒见秀忠。

“看来你似乎已经心力交瘁的样子。我想,大御所的死一定令你非常心痛。事实上,政宗也对此感到十分悲伤。”

当政宗非常郑重地握拳向将军家作揖行礼时,秀忠不禁感到十分狼狈,於是连忙整理衣冠、重新调整坐姿,然後才开口说道:

“以後还要请你多费心哩!”

“怎么这么说呢?……我还担心这把老骨头不能对你有所帮助呢!真是惭愧。不过,将军,大御所生前曾经告诉过我,你的身边有当代第一的智者,只是你自己并未察觉到这一点。”

“你说什么?当代第一的智者?”

“是的。而且他就是你的近臣之一,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我的近臣之一……?你是指土井利胜吗?”

“不是他!”

“那么,是伊达你喽?”

“当然不是,是比我更亲近你的人。”

“哦,不是老臣?更亲近的人……?”

“是的,那就是柳生宗矩。坦白说,我认为他是古今少有的大智慧者。过去我因为年轻气盛,不免对大御所和将军抱持着不平的想法,但是柳生总能看穿我的心思,诚恳地和我交换意见,使我不致犯下大错。”

“哦,柳生甚至连你也……”

“是的,将军。今後希望你能善用这块难得的至宝……事实上,这次我也曾经和柳生恳切地……”

“这么说来,这次他也对你表示意见喽?”

“是的。根据柳生大人的说法,大御所死去之後,伊达政宗应该代替他监视天下的外家大名才对!”

“哦,他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而且他还说,我把母亲舍弃在最上家是不合乎孝道的做法,如此怎能使外样大名信服呢?经过深思之後,我发现他的话很有道理,因此我希望能够尽快返回仙台,把母亲接回家中奉养。”

“什么?你想赶快返回仙台?”

“正是如此!虽然我认为这件事情再延几天也无所谓……但是宗矩大人却不这么想。事实上,我认为对上总介忠辉大人的处分还必须仰赖将军的裁夺,而这才是真正重要的大事。”

“哦!”

刹那间秀忠的脸色大变。也许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所倚重的使者柳生,居然将自己想要询问政宗的事情泄露出去,所以觉得生气吧?……

政宗以谨慎的语气说道:

“结果我被他駡了个狗血淋头。”

“什么?你被柳生?……”

“他指责我不能帮助将军处理忠辉大人的事情,而且毫不留情地駡了我一顿。”

“柳生连这种事也说了?”

“是的。当我问他是关於上总大人的什么事呢?他说大御所送给忠辉大人的遗物,是信长公生前最喜欢的野风名笛,因此如果将军想要处决上总介大人,那么无异是蓄意违反大御所的遗志。宗矩认为我不该有将军可能会违抗亡父遗志的想法……所以他非常严厉地斥责我。”

秀忠不禁喃喃自语道:

“这么说来,这把野风名笛果真含有亡父的遗志喽?”

“正是如此!人类展现霸气、任意杀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太平之世裏,必须求诸风雅,因此大御所特地把名笛送给忠辉大人。而且他认为将军一定能够体会他的用心,不会随意处分忠辉大人……所以宗矩大人认为我尽早返回仙台去迎接老母,才是正确的做法……他的话确实非常正确。死人是不会吹笛子的,因此他把信长公生前最喜爱的名笛当成遗物送给忠辉大人,即在於告诉人们,虽然他并没有赐给忠辉封禄,但是基于身为人父的立场,他绝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被迫切腹……对於大御所的想法,我政宗颇为了解。因此很抱歉,我必须尽快赶回仙台,把母亲接回家中奉养。我不得不承认,柳生大人的见识确实十分睿智。”

“哦,是吗?柳生真的这么对你说?”

“是的。虽说上总大人屡次破坏你和大御所所制定的法律,於理不应获得宽恕,但是他毕竟是你的兄弟啊!因此,我希望你把他放逐到高野山去,留他一条生路吧!”

“哦!”

“一提到高野山,相信很多人都会想起诛杀关白秀次公的事情。”

“的确如此!”

“太阁殿下特意把秀次公召至高野山,之後又拒绝听从木食上人的谏言,於当地斩杀了他……但是将军却不会采取相同的作法,这就是太合与当今将军的不同……如此不但上总大人可以免於一死,而且风雅之道也会顺势流传各地……这么一来,正好符合元和偃武之风,也就是大御所衷心期待的名君政道。从这一点看来,柳生真不愧是当代第一名臣。”

“嗯,的确如此!”

将军秀忠正襟危坐地思考着。

“这么说来,只有这么做才救得了忠辉喽?”

“是的,同时也能达成大御所元和偃武之志。”

话刚说完,政宗随即又加上自己的意见。

“如果将军决定要这么做,那么首先应该把他流放至高野山,然後再经由上人们的乞命,把他流放到伊势神社附近。”

“哦,为什么要选在伊势这个地方呢?”

“那是因为……有神明共鉴。藉此昭告世人……秀忠随时不忘神佛的恩惠及人命的重要……这是表面上的意义……”

“表面……这么说来,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喽?”

“是的。我相信此刻有很多人都正蠢蠢欲动,准备伺机夺取天下,而这些人一定会利用上总大人。当然,这也是为政者不可或忘的事情之一。”

“是吗?事实上,我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件事。”

“所以才要把他移到伊势去。”

“你认为移到伊势去就没事了吗?”

“正好相反。伊势有大神宫,所以一定会有很多人以参拜为由,乘机接近上总大人。”

“哦……”

秀忠不禁轻声叹息。

“这么一来,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不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和忠辉聚在一起共商大计了吗……?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伊达大人?”

“哈哈哈……正如你所说的。不过,心怀不轨是一回事,但想要付诸行动却不是那么容易。从上总大人那儿,我们可以知道有哪些人前去找他商谈、有哪些人意图接近上总大人……而且,如果上总大人能够体会大御所的心意,那么他一定会将那些人的谈话内容一五一十地向将军报告……将军,这就是不杀之剑、活用人类的秘诀啊!”

“言之有理!”

“一旦你把上总大人送往高野山後,世间一定会以为将军有意效法诛杀关白事件,命令上总大人切腹自杀。当然,上总大人本身一定有这种想法。但是结果你不但没有杀他,反而还把他送往伊势的极乐净土……届时事情必将产生很大的变化。而在上总方面,不但能够了解到将军的手足情谊,同时也能真正了解到野风名笛的价值。”

一言甫毕,行事谨慎的秀忠不禁拍膝叫道:

“我了解了!我终於了解了……”

“那么,你是否准我告假呢?”

“为了迎回令堂……为了善尽人子之孝,我当然不能阻止你。幸好佐竹和上杉也要返回自己的领地去,因此伊达家当然也可以仿效。”

“真是不胜感激!不过,我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那就是今後最上家恐怕很难保持安泰了。”

秀忠突然倒吸了一口气,随即把视线移开。

他以为是宗矩把这件事泄露给政宗知道,因而表情显得十分狼狈。

“哈哈哈……”

政宗挥挥手笑道:

“并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这只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既然决心自元和偃武出发,那么必定会发生恩赏之地不足的情形。据我估计,大概还缺一百万石……”

真不愧是伊达政宗,居然连这种事都计算出来了。更令人佩服的是,他居然能在褒奖柳生的话中,不着痕迹地试探出将军的心意。

“不,我别无所求……请你原谅!只是我知道,在不足百万石领地的情况下,你既不能像太阁一样藉由侵略外国来扩增领地,当然只有将不谙治民之道的大名革爵,削去其封地——这是我个人的见解。既是如此,那么首当其冲的,很可能是广岛或山形……总之,这些不足以为天下楷模的统治者确实不配治民统兵,因此我特地前来请示将军,希望你早日削去其封地吧!”

听到这儿,秀忠再次拍膝表示赞同,但是并没有开口说话。

那是因为,他根本不必再说什么了。

(原来如此!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政宗才急着要把母亲自最上家接走……)

秀忠终於恍然大悟。

但事实上,政宗将母亲保春院自山形的最上家接回仙台,是在最上义俊除封的元和八年初秋。

在这同时,幕府方面却对伊达和有母系关系的最上家往来频仍备感困扰,并且抱持着警戒之心。

而这一次政宗却在投下了一颗定心丸後,施施然回到了仙台。对於忠辉的事情,他不但巧妙地化解了可能发生的流血场面,同时也成功地挽救了忠辉的性命。

松平忠辉被削去封地、贬为平民,并且流放至伊势朝熊(限)的命令,於七月六日(元和二年)正式颁布。

当时,将军秀忠早已派人把忠辉从骏府悄悄地移往江户的浅草住宅中。

奉命执行此一任务的,是旗本神尾刑部少辅守也及近藤石见守信用两人。由於忠辉当时已经觉悟到自己所可能遭遇的命运,因此表情格外从容,一副大丈夫凛然就义的样子。

他面不改色地聆听神尾刑部宣读自己的“罪状”。

一、在大坂夏之阵中怠忽职守,复因不能体察父亲的心意,以致父亲直到死前,仍然拒绝与之会面。

二、於征途中任意新杀将军家之旗本,完全无视於将军家的存在。此种公私混同、骄矜狂傲之态度罪无可逭。

三、日常行径偏颇,并且企图引登德川家内部互相对立之局势,导致国内陷於混乱之中。

四、综合上述罪状及亡父之遗言,特没收其领国,即日谪居於伊势朝熊。

除了上述四大罪状之外,秀忠又在末尾加上了一段附言:

“遵照大御所之遗言,将其流放至势州朝熊,并且没收其领国,以资惩罚。为了感念大御所之恩德,今後当致力於天下和平,切勿自误!”

忠辉双手置於膝上,默默地聆听完毕之後:

“上使,我知道了!”

他惨然一笑。

“请你代我转告兄长,我会用心观察,致力於天下和平的。”

“我会转达你的意思的。你要说的只有这些吗?”

“不,我还有一句话要说。由於我的胡闹,才会酿成这么大的错误,哥哥应该杀了我才对,怎么还把我流放到势州去呢?这么一来,法令如何昭信於天下呢?人情和政道原本就是互相对立的,但是哥哥的做法,不也是耽於人情,而致公私混同了吗?不论如何,忠辉一定会把父亲视为父亲、兄长视为兄长,平心静气地为自己的错误赎罪的……请你把这些话转达给将军知道。”

“这么说来,你甘心接受这个处分喽?”

“是的。左京亮……把东西拿来。”

忠辉命令等在房外的征木左京亮将父亲送给他的名物、相国寺的茶叶罐及波游的古刀拿来。

“这两样东西对我而言,是已经不合身份的天下名物,因此烦请土井利胜大人把它们交给将军家。”

“遵命!”

“此外,关於父亲临死之前送给我的野风名笛,在我这一生当中,只有这样东西……对我最为重要,我会好好地把它带在身边的。只有野风名笛……”

说到这儿,忠辉不禁哽咽,但是却强忍着没有落泪。只见他拚命地紧咬双唇,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关於接收高田城的人选,是否已经决定了呢?”

“是的,已经决定由堀丹後守直寄、小笠原右近大夫忠政及安倍四郎五郎殿等三人接管。”

“噢,那很好。不过,为了预防万一,希望他们能暗中巩固上州横川关所的防务,以免近国大名们引发骚动。”

“我知道!”

“哈哈哈……事实上,将军身边的人最害怕的,是我和越前的忠直联手引发暴乱。如果再加上伊达家,那么势必会导致天下大乱……一旦我到了朝熊,忠直是绝对不会来拜访我的,希望你能告诉将军家这一点。因为一旦忠直前来拜访我,那么他将会遭到和我一样的处分。哈哈哈……你知道了吗?”

说完,忠辉大步走出客厅,很快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在这幢由大久保长安一手所建於隅田川沿岸的住宅,至今仍然留有许多美丽的玻璃窗,再加上不时传入耳中的橹声、都鸟鸣啼声及薰人欲醉的川风,在在令忠辉眷恋不已。

“是吗?现在我无事一身轻了……”

说到这儿,忠辉猛地投身於榻榻米上。

在这间房内,每个角落都有五郎八姬所留下来的余香,而下断吹拂的和风似乎也夹杂着公主特有的体香,令忠辉兴起一股思念之情。

“哈哈哈……人类果真十分渺小。虽然喜欢大海,但却不能投身海中:虽然向往蓝空,但是却不能展翅高飞……秋天很快就要来了。”

就在这时,玄关处突然响起上使打道回府的吵杂声。忠辉再次抬头望着天花板,强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恣意地放声大笑。

回到仙台以後,政宗首先挑选出两组使者。

其中一组由横泽将监率领,前往吕宋迎接支仓常长。另一组则是前往山形去见母亲保春院,由在藩中素有老将之称的山冈志摩率领。

山冈志摩重长原先叫做小成田总右卫门,曾经在太阁征韩之役中,於韩国的山冈一地逮捕了国王之女献给政宗,是个非常勇猛的武者。

之後政宗又将国王之女送给总右卫门为妻,并将其姓氏改为山冈。

山冈志摩的威名远播,不但秀吉认识,甚至连家康也在进攻大坂时特地召见他。

此人後来於宽永三年去世,享年七十三岁。由於他较政宗年长十三岁,因此大坂之役时应该已经六十二岁了。

但是,家康问及他的年龄时,

“我七十六岁。”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家康不禁大吃一惊。

“真是令人感到惊讶!我想,在参与这次战役的三十万人当中,你应该是年纪最大的吧?但是,你看起来却仍然老当益壮。”

於是当即命人赐予酒饭。对於此人的豪迈,家康在吃惊之余也感到相当佩服。

当酒食送来时,山冈站着暍下三碗浊酒,然後又用同一个大碗连吃三碗饭。

“真是好食量!不过,你吃了这么多以後,待会儿还能骑马吗?”

“那有什么困难的呢?”

山冈未置可否地跃上马背,马鞭一挥,随即风一般地向前疾奔而去。

家康深深为他过人的体力所折服,於是当场脱下身上所穿的鹅毛阵羽织披在他的肩上,作为对他的奖赏。

如今,这件“鹅毛战袍”已成为志摩家的传家之宝。

对於自己的手下谎报年龄而获得家康的赐与,政宗着实感到十分惊讶。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怎么一夜之间就增加了十四岁呢?”

他大惑不解地询问志摩,然而志摩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战争本身就是一种欺骗的行为,因此我为什么不能欺骗大御所呢?”

他坦然辩称。

“哦?这么说来,你的妻子是国王之女的说法也很值得怀疑喽?”

“不,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世间所有美丽的事物,多半出自王土,因此她当然是国王的女儿。”

听到志摩的回答,政宗不禁对他的大胆言论感到惊异,从此对他另眼相看。

因此,这次甫由江户返回仙台,政宗就立刻把志摩召至面前,对他说道:

“我要你立刻到山形去,运用技巧将家母保春院骗到这儿来。因为她的个性十分倔强,而你扯谎的本领又高人一等,所以我想利用你的长处,看看能否令她改变心意。”

“遵命!可是大人,志摩是从来不说谎的。”

“当初在大御所面前,你不是骗他说你已经七十六岁了吗?”

“根本没有这回事!我只是很小声地说:再过十四年我就七十六岁了,谁知大御所耳朵不好,听错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不必再编谎言了。总之,你赶快到山形去把家母接回来吧!记住,绝对不能惹她生气。至於该怎么做,你自己好好计划一番吧!”

“遵命!”

而当山冈志摩得意洋洋地来到山形时,已经是七月初的事了。

他带着政宗送给母亲保春院的牡丹杏,来到了她的馆中。

“我要告诉你一件大事。”

在谈话进行到一半时,山冈突然蹙眉说道:

“那就是,最近山形将会发生一次天翻地覆的大地震。”

“哦?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

“是真的,你千万不能大意!保春院大人,从你的面相来看,恐怕最近你会历经一次大灾难喔!你是我家主君的母亲,我怎么能放任不管呢?赶快走吧!这个地方太危险、太危险了。”

头发已经斑白,但是看起来并不像七十岁的志摩,光是“老将”这个绰号,就会令人产生一股不可思议的信赖感。

“保春院大人,我因为娶了韩国国王的女儿,因而学会了该国的天文地理、人相等秘法。”

“哦,这么说来,尊夫人是韩国的贵族喽?”

“是的。长久以来,我的预言从来没有失误过,因此你必须立刻离开此地才行。还是回仙台去吧!我相信殿下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志摩这句突如其来的话,令保春院觉得有如被人当胸刺了一刀似地。

但是,志摩却意犹未尽似地加重语气说道:

“你是殿下的母亲,他怎么能把你丢在这儿不管呢?我这就命人备马,我们一起出发吧?”

“你说什么?要我这年迈的母亲骑马?”

“是的。保春院当年也是一个不亚於令兄义光公的勇者,虽然身为女性,但却驰骋於沙场之中,砍下无数敌人的首级,因此我想骑马应该难不倒你……”

保春院脸上的表情顿时紧绷。一种紧张、不安和不肯服输的表情,清楚地映在志摩那双老花眼中。

“保春院大人,我是曾经打败大明朝的山冈志摩,因此对於你的事当然也能清楚地预知。正因如此,我绝对不能见死不救,否则我怎么称得上是伊达的武将呢?如果你不想骑马,那么就让志摩背你到仙台去吧!”

“志摩,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说出这种话来!你知道我生於何地?长於何地吗?告诉你,我是生於斯、长於斯的呀!”

“这件事……我当然知道。”

“既然知道,那就小心你的用词!这个地方是家父、家母、家兄,甚至是义俊的终老之所,而我则是曾经想要杀死政宗,使最上家扬名立万的女子,怎么可能因为畏惧地震就舍弃了父祖代代相传的土地呢?”

志摩为之语塞。他原以为自己的谎言天衣无缝,未料却反而招致保春院的反感。

“你马上回去告诉政宗,保春院收下他所送来的牡丹杏,但是却绝对不会回到伊达家的。即使这裏真的会发生大地震,我宁愿死在地震当中,也不愿为了求得生存而舍弃历代祖先的尊灵……”

说到这儿,这位性格与政宗如出一辙的老母亲突然拍膝说道:

“志摩!你是不是故意骗我?”

“啊!志摩怎敢欺骗主母呢?……只是为了顾全主上对你的孝心,所以想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罢了……”

“住口!”

保春院厉声喝道。

“你是不是想把我抬出去,然後放火烧了义俊的馆舍?”

“这么愚蠢的事……现在是元和偃武时代,而不是战国世纪呀!”

“你以为你随便说说,就能瞒过我保春院吗?我身上所流的,是代代注重名誉的最上家的血,而且生下了仙台的伊达政宗。我是一个知耻、知义的寡妇,你想我能容许你卖弄技巧,放火烧了这座馆舍,趁机讨伐义俊吗?牡丹杏我已经收下了,你赶快回去吧!回去以後别忘了告诉政宗,他的母亲虽然年纪大了,但还不至於到老迈、昏庸的地步。当然,你也可以告诉他我狠狠地駡了你一顿。”

事已至此,志摩也无计可施。

(糟了!)

这时保春院又继续说道:

“居然以为我是一个连地震都会害怕的寻常女子!你这面目可憎的家伙,还不赶快退下!”

被赶出客厅之後,志摩顿时方寸大乱。直到此刻,他才猛然醒悟自己对於人类的个性到底是怎样的东西这个问题,实在有必要重新加以考虑。

(对这个精明的老女人,绝对不能用谎言来欺骗她……)

如果一开始就坦白说出详情,并且低头恳求她前往仙台,那么她也许会答应。想到这裏,志摩对於自己的孟浪深感後悔。

(回去以後该怎么对殿下说呢?)

在仙台还有一位个性和这位老太婆一样刚烈的政宗,正翘首期待他回去呢!志摩可以肯定的是,一旦返回仙台以後,必然会遭到比保春院更严厉的嘲讽和谩骂。

但是既然已经被赶了出来,当然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因此山冈志摩决定返回仙台接受政宗的责骂。

志摩知道,政宗一定正在家中等待着他。但是事已至此,总得有一方率先打破僵局才行。即使明知返回仙台以後会遭到责骂,自己还是必须硬着头皮回去覆命……

主意既定,志摩当即漏夜赶路,并於翌日正午时分越过山岭回到了仙台。

“怎么样?这次回来是不是有好消息要告诉我呢?”

志摩来到仙台城内政宗专用的小房间裹。

政宗每天都会花将近两个钟头的时间待在这间房内,静静地思考领内的各项问题,并且严禁任何人前来打扰。事实上,这裏不但是一个专用道场,同时也是书斋和坐禅之所。

这一天,政宗极不寻常地命人拿了一面镜于摆在这个只有三个榻榻米大的房间裏,然後弯着腰看着镜子裏的自己,专心一志地修剪鼻毛。

“哇哈哈哈……”

志摩突然放声大笑。

“主母果真是老当益壮!当我告诉她山形最近将会发生一次大地震,为了担心她受到伤害,所以我自愿背她离开山形时,她却断然表示自己不是那种因为害怕地震而仓惶逃走的寻常女子,更不会为了求生而舍弃了父祖代代相传的土地,并且駡我是面目可憎的家伙,最後甚至还把我赶了出来。”

说到这儿,志摩屏气等待即将爆发出来的怒斥声。

“地震……真是好拙劣的谎言啊!”

令人意外的是,政宗并没有表现出非常生气的样子。

“好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办,必须立刻出府,你先回去休息吧!”

政宗和颜悦色地说道。

“啊?我没能把保春院接回来,而你却一点也没有怪我的意思……”

“如果是去年以前的政宗,也许会非常生气,但是现在却不同了。因为,我比大御所更有耐心。不!我甚至不输给释迦佛祖。更何况,真要生气的话,那也是以後的事情……”

“嗯,这真是奇怪的事……你所谓的很有耐心,究竟是指什么呢?”

政宗把脸凑近镜子。

“今後我必须以天壤无穷的大内作为对手,因此我下会急躁地和人交谈。毕竟,那是天壤无穷的大内,同时也是系万世系统於一身的地方:换言之,不论是大神宫或太阳,都是我的对手,所以我不会平白无故地生气,而把一切事物归诸神的旨意。如果保春院不肯回来,那么我们当然不能勉强她,因为天早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决定。志摩,没有人能战胜天意的。由此我终於领悟到,人必须耐心地等待。”

但是就在这时——

大地突然剧烈地摇动着。

“这、真是大地震……”

“大概是吧?毕竟你并没有说谎。”

正当政宗笑着回答时,放在他面前的镜台却突然向前倾倒。

这就是事前没有任何徵兆的奥州?羽州大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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