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年关天儿倒晴起来,连着好多日子没下雪,老太太的永善堂里开了两株朱砂梅,天儿一热催得花都艳起来,宋老太太难得有情致,请了叶文心几个到她那儿赏梅花。

叶文心带玉絮几个过去,幽篁里离得最远,她便在路上等了等余容泽芝两个,两姐妹一前一后过来了,才往前走了两步,就在门边遇上了宋敬堂。

宋敬堂身边还跟着宋之湄,她满面不情愿,见着来人急急上前一步,截住了宋敬堂的话头:“我们等了有一阵了,妹妹怎么才来,咱们赶紧走罢,别叫老太太好等。”

叶文心自来不知宋敬堂对她还有旁的心思,宋之湄她又一向不喜欢,还跟余容泽芝两个挽了手,挨着她一边一个,叶文心站在正中间跟宋之湄宋敬堂两个问好。

宋敬堂去了白塔寺一个月,日日都在等着这声问好,原来倒还持得住,这会儿好容易见了,耳朵直泛红,泽芝轻声细语的跟叶文心说棋局,余容却看在眼里,四平八稳的,连个眼色也没递过去。

宋之湄是知道叶家花了力气的,自家的哥哥若是闹出什么来,一家子都不能好过,她才刚免了选,又正是说亲的年纪,万不能让哥哥在这时候出茬子,也凑上前去,反把宋敬堂落在后头。

一行人往永善堂去了,宋荫堂还着叶文澜已经在等她们,看见妹妹们进来让了座,宋老太太开了佛堂的后间,院子里设了桌椅,看人来了招招手:“文心过来,挨着我坐

。”

一边是宋荫堂一边是叶文心,老太太见着叶文心眼儿都笑眯起来:“前儿你表哥同我说,往后老实读书,再不往那道观佛寺跑了,我虽是个敬佛的,可你哥哥读的是圣人书,这才是应当的。”

叶文心百般好处也抵不得一桩,她若是能劝着宋荫堂向上,便是个贫家小户,老太太都能把她镀一层金,何况她本来就是个金玉作的人,这会儿只怕是光芒万丈。

叶文心是劝过宋荫堂,宋荫堂也确是提了一句,可老太太说这话分明还有旁的意思在,座中谁也不说破,只彼此换过眼色,泽芝还待看过来,余容给她捏了一块花糕,挡住了她。

老太太一直是存着这份心思的,她喜欢叶文心,如今最爱重的孙子又能听她的劝,把这一桩大心事给了却了去,若是能两好合成一好,这辈子在菩萨跟前发的愿那就都灵验了。

一院子人都来了,石桂独没看见宋勉,她眼儿才溜一圈,老太太已经先想起来了:“怎么不见堂少爷,可是没请?”

璎珞笑一声:“着人去请了,堂少爷出门读书去了。”宋勉每常出去读书,听说是往闹市去,越是热闹喧哗的地方越是能静下心来。

宋老太太对这个上进的少年人观感不坏,天天来请安便是记得恩德,肯用功求上进又能记恩,便是值得提携的。

西院那一个人是不坏,可根子却坏了,宋老太太有意让他们兄弟亲近,也架不住后头还有个甘氏,官场上头独木难支,若真有个助力,宋勉还更合心意些。

“赶紧着人去找,早就让你们去请,非得躲这个懒儿,可是底下人看人下菜碟,一个个都该打板子。”老太太说得这席话,自有人说给宋勉听,也不是真的等他,派了人出去,跟着就上了点心茶水,一圈人围着,陪老太太说话,逗她高兴。

老太太是少有这样松快的时候的,也是老太爷来了一回,告诉她说宋荫堂这些日子越发用功,还把书房里那些南华庄子都清了出去,一付老怀安慰的模样,拉了老妻手:“咱们这一辈子也就干了这么一件亏心事,只要他好了,折了寿数也衬愿了。”

宋老太太拉了叶文心,不住摩挲她的手,心里爱她,又开不出口来,不住去看叶氏,可惜叶家不肯打消这个念头,若不然留在家里就是亲上加亲。

老太太这模样,谁瞧在眼里都明白了,宋敬堂也是一样,挨次坐着,他就坐在右下首,隔着母亲妹妹,去看自个儿的堂兄和这位叶家表妹,便是他思慕已极,也得承认,这两个坐在一处,真个是郎才女貌的。

“你跟你弟弟甚时候回去,住几天?人可带足了?”老太太牙口不好,糯米的东西也吃不得,送上来的点心便是山药枣泥一类,她吃了半个,别个赏梅花,她拉着叶文心不松手,一长串问出来,叶文心先自抿嘴儿笑了。

“祭灶的时候回去,年初一来给老太太拜岁。”叶文心是常伴着老人的,铺开手帕捡几样老太太能吃的送到她跟前。

老太太眉开眼笑:“你是个好孩子,到时候给你跟你弟弟都预备大红包,我可一早就让厨房备下枣汤等着你。”

过年确是要吃枣汤的,越是甜来年就越是过得顺,老太太说了这一句又道:“叫你哥哥也等着你,你来了,他才许吃。”

这话一起头,泽芝轻轻扯一扯余容的袖子,余容心里明白,冲她点点头,抿了嘴儿一笑,要是这位表姐不进宫,留下来当嫂嫂,那就再好没有了。

宋荫堂便笑:“得啦,祖母有了这样可心的表妹,就连汤都舍不得予我吃了。”在座的俱都轻笑起来

余容泽芝自来不多口,只拿袖子掩了脸儿,反是宋之湄,每每总少不了她的,开口道:“表妹既是客,应该主随客便,大哥哥反要争宠,羞也不羞。”一面说一面拿手指头刮刮脸盘。

宋之湄既报了免选,就该相看起亲事来,老太太看她便多了三分容让,笑睇了一眼道:“竟还没你妹妹懂事了,该打才是。”

宋敬堂越发沉默,他沉默不说话,席上却热闹,吃了茶吃了点心,又着人剪了花枝来,老太太精神头过了,又眯起眼儿犯睏,她眼皮一阖,才还热热闹闹的院子,立时悄声起来。

璎珞打个手势,一众人大半是为了给老太太凑趣的,瞧见她摆手,便起身往院子外头走,余容不等宋之湄开口,一把挽住了叶文心:“表姐替我看看,那针怎么也扎不好。”

宋之湄立时跟上,甩都甩不脱,反是宋敬堂跟离了水的花木似的,蔫头耷脑一步一挪,眼看着她们要往松风水阁去,他绝没有再跟的道理,心头苦涩,眼睛却沾在叶文心的毛斗蓬上,把那一块一品清莲的莲花瓣刻进眼睛里。

一行人才出院子,就碰上了从匆匆赶回来宋勉,老太太发了脾气,底下人哪个敢不从,在贡院外头找着宋勉,他就在闹市里背书,下人一行走一行找,拍了他的肩,他才倏地回过神来。

他跟这几位都不相熟,可老太太召唤却不能不来,急急停住了脚步,当面碰上了几位表妹,又不能不问好,只得把眼光放到鞋尖上,退后一步,作了个揖。

他既是出身寒微的,身上的刻板又还跟宋敬堂不相同,余容泽芝叫一声堂兄,叶文心也跟着他们叫了一声,宋勉一看这模样便知已经散了宴的,干脆顿住脚步,侧身让过去。

石桂走过他身边,脚步一响,宋勉就抬起头来,冲她露出一点笑意,石桂眼儿一扫,看到他袍子底下露出的皮靴子来。

他既穿在脚上,那就是合脚的了,石桂抿了唇儿,跟在叶文心身后,一路笑盈盈的去了松风水阁。

一样是水阁,松风水阁边上松柏幽深,小楼半掩半遮,不似清凉馆就立在水上,一眼就望得到底,紫楼红衣泡了松针茶出来,叶文心看过绣件,说是指点,她的活计也还没余容的做得精,针法是胜过的,可功夫下的却不足。

石桂一时侍候茶一时侍候点心,眼看着宋之湄几回想插话,都被余容一句两句话给茬了过去,两个越说越亲热,头都要凑到一处去了。

宋之湄自来瞧不上泽芝,泽芝也不同她搭话,靠南窗坐了,摆出棋谱来,黑子白子自家一个对战起来,宋之湄竖着耳朵,就等着插话进去,哪知道看完了绣件,又看起绣谱来。

“顾氏这一本,江南流传的倒多,只画得不详细,便看了也不知道如何下针,还得问过绣娘,若是似穗州那样,何愁苏绣不似粤绣一般流传。”

一个说了一个还真点了头,这两个认真说话,光把宋之湄一个晾在一边,宋之湄既接不上巧话,干脆就讨这个巧了:“妹妹且不知道,上回在幽篁里,听了好些宫里头的事,下回不若一道去,也算搭伴解了闷。”

余容一听这话,垂了眼帘,开口还是细声细气:“总不能老是扰了表姐学规矩,知道的是咱们姐妹怕她气闷,不知道的,还当恶客,偏在主人忙时撵了去,我虽爱表姐那梅花雪水烹的茶,也不敢担这个名声呢。”

宋之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叶文心口尖齿利她是知道的,却没成想这个不哼不哈的妹妹自从去了圆妙观,倒跟开了窍似的,好似换过一付口舌,竟半点也不给她留脸面。

余容说完,一屋子都静下来,只有泽芝的落子声不停,松风声声,越发显得满室寂静,宋之湄眼儿一红,干脆掉下泪来:“我不过想着一家姐妹亲近,妹妹既这么厌了我,我也不必坐着讨人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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