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湄夺门而去,捏着帕子捂了眼睛,后头还有两个丫头在追,院子里头总有人瞧见,虽无人敢闹到老太太那儿去,甘氏怎肯干休,一见女儿受了委屈,火星子直冒头顶心,也顾不得旁的,立时去了永善堂,非得让老太太给宋之湄作主不可。

这事儿又是一通闹,余容平日里看着规行矩步,一出口便没给宋之湄留余地,若是带着笑音且还罢了,偏偏她最是端正的,连玩笑话都少说,难免看着就正色,宋之湄吃她这几句,脸上哪里挂得住。

叶文心这头理着东西要回叶宅,叶氏那儿又送了许多东西,玉絮谢过了,把各色的花缎香料首饰拿给叶文心看,里面全是富贵纹样颜色,金冠金簪还有一对寿字儿的压发,专备着给她在老太太过生日那天用的。

石桂就坐在桌前,玉絮一样样把数目点出来,她就握了笔把这些按着玉絮说的记在册子上,一件件对上号,再一样样的收在箱子里。

叶文心自来不管这些事,玉絮一面点一面道:“我听说二姑娘上门给大姑娘赔礼去了。”二姑娘说的是宋余容,大姑娘就是宋之湄了。

叶文心手上拿着书卷,半歪在罗汉榻上,先还漫不经心,一听这话立时撑着手坐起来,蹙了眉头道:“赔礼?”

玉絮放下花缎,叹一口气:“二姑娘倒是仗义直言,她自家来便罢了,倒还要挑唆着旁人跟她一道,二姑娘话虽直,理却在,没成想反倒被她一状告到老太太那儿,二姑娘这才上门赔礼的。”

宋之湄这一哭,本来就是哭给东院的人看的,特别是哭给老太太看的,她当时确是下不来台,可宋之湄在宋家打小就跟甘氏学着怎么忍气吞声,那时没接口,是没想到余容会说这样的话,这个她自来瞧不上眼的妹妹,舌头竟这么利,生生刮掉她一层脸皮。

这层脸皮是她刮掉的,就得她来还,宋之湄不想竟没人追她,由着她这么出了门,干脆一不作二不休,一路哭回了西院,回了清凉馆,就让人报病。

余容是说了就没打算拦,泽芝是一心还在棋盘上,到了叶文心这里,早就不胜其扰,她打着作客的幌子,难道还能赶她不成,赶她太下脸面,不赶她又回回过来恶心人,宋家这位大姑娘,一整个院子听见她“脆笑”都发怵。

那天宋之湄一跑,叶文心便皱了眉头,跟余容两个齐齐往水阁外头看去,宋之湄已经没了影儿,白露水晶提了裙角就追,紫楼玉板两个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到自家姑娘竟敢这么说话。

当着叶文心,这两个不好说什么,等叶文心告辞出来,紫楼叹了又叹:“姑娘何苦惹这个魔星呢,又得往太太跟前说嘴去,姑娘这会儿,可经不得事。”

一道报了免选的还有余容泽芝两个,宋家才刚报上去,便有人回给圣人,太子一向是很敬重宋老太爷的,圣人本也想过宋家有女入宫陪侍,可一挑剔还真不成,自家都报了免选,抬抬手放过了。

余容泽芝两个的婚姻事叶氏已经提上了日程,姚汪两位姨娘知道女儿免选了,恨不得把一付身家都作了嫁妆,又要给叶氏跪经谢她的恩德,还是余容劝住了:“姨娘虽是好意,可太太是母亲,母亲操心女儿的婚事是该当的。”

姚姨娘眼儿一红,余容劝她确是说得对,叶氏自来也没磨搓过她们,对庶女也算尽心,合了手道:“等你再有一门好亲事,我就什么都不愁了。”

这才话说完没两天,余容就出了这桩事,姚姨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女儿前脚才往叶氏那儿去,她后脚就想跟着,反是玉板得了吩咐去拦她:“姑娘说了,这事儿姨娘别管。”

姚姨娘怎么能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不疼,叶氏向来重规矩的,余容这回是犯了错,还不定要怎么罚她,她既无宠爱,说话都不响亮,拉了玉板差点儿淌泪。

玉板叹一口气:“姑娘有主意呢,姨娘可万不能裹乱,等年里若是老太太提起来,姨娘就说规矩教导都是该的,老太太指不定高兴,倒更待咱们姑娘好。”

姚姨娘能安安稳稳这许多年,旁的不会,听话还是会的,不意女儿竟这样有主意了,咽了泪等来个叶氏罚余容闭思过,罚抄十篇经的结果。

叶文心一听就笑起来,余容自来不爱串门,不是去请,绝不先来,何况抄经又是她日日都在做的事,没有一天间断的,闭着眼睛都能信手写出来。

宋之湄气得“病势”越发沉重,老太太充耳不闻,叶氏又已经尘埃落定,宋望海自来最宝贝这个女儿的,当着叶氏和宋老太太的面,把余容教训一通。

哪知道余容早就养得一付宠辱不惊的性子,父亲训话垂头听了,抬抬眼皮还是那付模样,老太太最喜欢她这沉稳的劲头,越发点了头,跟着便对叶氏说:“我娘那头倒有几个未婚的儿郎,我看余容就很好,若是合适倒能定一门亲。”

余容能嫁到老太太的娘家去,那也算是一门好亲,这事儿要是叫甘知道了,只怕要咬碎一口牙,叶氏面上带些笑意:“老太太疼她,是她的造化。”

说定了明岁给宋老太太作生日的时候,把合适的那一位叫来,宋老太太叫叶氏写了一封回去,余容的事就算八字有了一撇。

叶文心却不知道还有这些事在里头,只道余容是为她受了罚,把书册一扔,披了斗蓬就要去松风水阁,石桂急急跟在后头:“姑娘慢些。”

玉絮手上事正多,伸头看石桂跟着,也就不再上前,指派了六出留下来看屋子:“屋里这许多东西,我都点过一回,外头有热闹你也跟蕊香轮着去看,丢的线香盖儿还没寻着,可不能再失了东西。”

叶文心一路去了松风水阁,到了门上,守门的婆子却腆了脸儿笑着不敢开门:“表姑娘且别为难我,太太下了令,让二姑娘思过,谁来都不能开门的。”

叶文心既想见余容,又不想违背了叶氏的话,石桂轻笑一声:“妈妈可真是的,我们姑娘是来找三姑娘说话下棋的,不干二姑娘甚事,二姑娘思过,三姑娘总没跟着一道罢。”

守门的婆子没了话说,这两位就住在一个屋里,叶氏又确是不曾吩咐过连宋泽芝也一道禁足,想一想只得放了行,叶文心往里去,石桂又笑盈盈摸出十来个钱来,塞到婆子手里:“给妈妈吃点心。”

余容泽芝两个却还是原来那样安闲,该做针线的做针线,该打棋谱的打棋谱,知道叶文心来了,还让紫楼去泡三清茶来,叶文心见她头一声便道:“若不是我,你也不会挨罚的。”

余容一半儿是替叶文心出头,听她这样说倒笑起来,弯眉舒展,面上再无忧色:“表姐言重,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是为你又不是为你。”

余容自去赔礼,宋之湄有心难为她,就是不受礼,一回二回的装病痛,只说心闷气滞,难受得起不来。

余容下回再去,就带了绣箩,坐下来扎针,身边的眼色耳语俱都听不见,分好的线绣完了,站起来道一声:“我明儿再来看大姐姐。”

宋之湄无法,被迫受了,病再不好,她就天天来坐着,也不说话也不扰人,靠窗绣花,把宋之湄气得眉毛直跳,却拿她全无办法。

叶文心听她说了,咬着袖子笑个不住,人都歪到了榻上,看余容还一本正经,撑着手点点她:“倒真只有你才能治她了。”

石桂再没想到这个二姑娘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还是个绵里藏针的性子,宋之湄能忍,她更能忍,不仅能忍,做事竟这样爽脆利落,倒叫人刮目相看。

扶了叶文心回去时见她面带隐忧,便劝慰道:“老太太太太也不想罚二姑娘,只这回叫二太太拿捏了,这才非罚不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姑娘也不必替她忧心。”

叶文心眉间轻锁,听见石桂宽慰才松一松:“我哪里是为这个。”过年之后至多再有一月,她就得进宫去了。

石桂立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轻笑一声:“姑娘早已经有了决断,怎么这会儿倒犹豫起来了。”叶文心身边没人识字,她这些天不住在看《神农本草》《千金方》,不时还在纸上划拉几笔,这些俱没瞒着石桂,她看在眼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裴姑姑说了,进宫选秀的姑娘越加得保重身子,若是生了病,就得挪出来,离主位一步之遥,天大的恩宠还没落在身上,就已经消受不起的,大有人在。

叶文心当即心头一动,只敛了神色不露出来,石桂却觉着这是裴姑姑故意说的,说给有心人听,叶文心就是这个有心人:“姑姑是个有志气的,也因着有志气才想出宫自个儿过清净日子,她许是体察了姑娘的心意,这才指了一条路给姑娘走。”

叶文心自家也有所觉,心里感激裴姑姑,却不能露出来,若叫冯嬷嬷察觉,她想办的事也就办不成了,搭着石桂的手叹息一声:“若是这条路真能走得平坦,倒是我的福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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