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日光拨开最后一层薄雾, 也将眼前一切变得更为清晰。

陈熠目眦欲裂,他忍痛抽剑, 斩断胸前箭杆,□□再送, 插进另一名燕骑军的腹部。那名燕骑军不顾流血的伤口,拼命抓住他锋利的枪尖,全身用力回撤。陈熠“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他慢慢从马上坠落,眼中似有一丝讥讽,仿佛在嘲笑那个放冷箭的敌人,又仿佛在嘲笑自己的命运。

周围兵器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 而远处, 不明就里的赵军还在继续追击。终于,一个黑面将军嘶声高喊:“护驾!护驾!鸣金收兵!”

六神无主的赵军醒悟过来,在震耳的金锣声中,赵军纷纷停战回头, 他们疯狂地逼退燕骑军, 在仅余的那名将军指挥下,抬起地上的陈熠,冲出战阵,蜂拥奔向北方。

江原眼中露出一丝悲悯,吹起犀角,示意燕骑军让出道路。

南越军队山呼海啸般回头杀来,来不及撤退的赵军丢盔弃甲, 惨不堪言。

宋然还是站在那里,他亲眼看着陈熠倒地,看着赵军被南越军队扫荡而过,留下遍地残骸,没有动摇,没有表情,像座亘古不变的冰山。

他没有看见我,我们之间隔着成千上百混乱的士兵,我身上再没有火红的披风和黄金头盔,他不可能看见我。

我回手,从背上拉出一支尖利细长的羽箭,搭上一张硬弓,手臂平举。几乎所有的人都朝向北方,而我面对自己故国的方向。

弓弦深深勒入手指,我平稳地瞄准前方,这个动作很陌生,可是又像已经反复演练了很久。一声轻响,漆黑的箭身如同远逝的记忆,毫不迟疑地飞驰而去。我毅然拨转马头,刹那间,心里仿佛有一个摇摇欲坠的角落,终于砰然塌陷。

我扔掉手中的弓,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箭落在何处。

裴潜骑着马朝我奔过来,劈头责怪道:“你是不是疯了!赵军就在身边,你丢掉□□对着远处射箭!射的还是越军主帅!南越军虽然不是好东西,可现在是我们的友军,这次你惹麻烦了!”

“你怎么看到的?”

“燕王殿下叫我过来保护你!免得你被人砍了。”

我轻轻问:“没射中么?还是……射死了?”

裴潜抽抽鼻子:“射到哪里,你自己不知道?要是死了,越军就该跟赵军一样了!我只看见他落马了,头盔也掉了,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我淡淡一笑,跟他并肩同行:“走吧,没事。”

早就知道,恩怨总有过去的一天,情分也有断的一刻,只是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被我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他知不知道我的决定已经不重要,就如他的决定根本不用向我解释一样。

江原在前方等我,他身后是赶来汇合的魏军大军,绣着金色带翅虎的燕王旗帜在旗杆上高高扬起。我按辔走到他面前,他只是不出声地看我,眼中是一泓深潭。

这场战斗结束了,以赵军最凄惨的代价。因为陈熠重伤,不但大军失去主帅,整个赵国都无人把持,陷入一片惨淡恐慌中。赵军最重要的屯兵要地——蓝田大营彻底瓦解,十几万赵军在混战或逃亡中丧生,十几万赵军做了俘虏,二十多名战将丧生,主力-几乎消耗殆尽。

两军主帅经过短暂会晤,南越军队占领了自丹凤以北,洛南、商县两个大郡县,与魏军各出一半兵力共占蓝田,而后越军向赵国西北的城池进军,企图从西南方向围困长安。

韩王江进处理好丹凤事务后,留下部分将领守城,自己挥军北上,与江原的部队汇合。他见到我表现十分高兴,但对我恢复武功的事耿耿于怀,直言少了很多乐趣。还大大地向江原倒了几次苦水,说这辈子再不想跟南越军队合作。

数日后,传出陈熠在长安崩逝的消息,太子陈昂在国事飘摇中继位,拜陈显为监国兼太尉,宇文念、魏闫为上柱国大将军,三人共同协理朝政。

武佑绪经过艰苦相持,终于攻破栎阳,得以把军队入驻城中,缓解了断粮危机。

陇西几个早被魏国策反的郡县纷纷在这时举起反旗,声称要脱离北赵,依附魏国。眼看半壁江山不保,新帝陈昂急命宇文念驻留在河西的军队剿灭反叛。宇文灵殊奉命出征,回到河西后却迟迟不见出兵平乱。据传,一名魏国将领率军突然出现,拖住了宇文灵殊出战的步伐。

眨眼间春耕来临,赵国很多城池因为被大军围困,百姓无法出城春耕。江原命魏军到处布告,宣布只要赵人肯归顺魏国,允许魏军进驻县城,魏军便让他们出城耕种土地。不但不屠城、不扰民,还会拿出军粮接济,帮助他们渡过战乱带来的饥荒。

通过这种方式,魏军占领了不少小城,但一些大的郡县,由于有大批赵国军队驻扎,仍在持续坚守。

江原故伎重演,又放缓了进攻的态势,只是专心命军队在被围困的城外游荡,对偷偷出城的人施以奖赏,不对攻城作任何其他的努力。然而对于前来支援的赵军,他却一定要全数消灭,不留给城中人半点希望。一月之后,按照各路人马传来的消息,赵军的援军都逐步被魏越两军截断,这些城池只剩下两条路:投降或是等死。

江进对此十分不满:“皇兄,赵国已经是堆一碰就倒的破烂,我不明白,为何不率兵直捣长安,却要在这里干耗?再等下去,盔甲里的虱子都爬满了!”

江原笑道:“那就下河泡一泡。”他向帐外示意,“你看,咱们营中士兵们去河里泡的很不少,韩王长虱子,也没什么可丢脸的。”

江原这么一说,旁边几个武将,包括江进自己的手下也偷笑起来。

江进有点尴尬,看见我,忽然又开心起来:“凌悦,你跟本王去河里洗澡罢!”他装作没看见江原的脸色,不由分说拉起我就往帐外走。

我被他拖了几步,悄悄反手按住他手腕穴道,笑道:“韩王殿下,下官身上没长虱子,您自己去罢。”

江进面色变了变,接着大笑,连道:“玩笑,玩笑而已!”又补充道,“再说,皇兄也舍不得啊!”

江原面色微沉,淡淡道:“三弟,玩笑最好不要过分了。”

江进转头,眼中有不易察觉的锋芒闪过,笑道:“你我兄弟联手攻赵,小弟接连吃亏,皇兄却屡屡获胜,麟儿更是还未成人便被封王。此时正是您春风得意的时候,难道还禁不得几句笑话?”

江原也笑:“如果三弟眼红这个秦王的封号,不妨送给你。”

江进嘿嘿笑道:“免了,小弟一个就够用。再说秦王给我家麟儿,叔父替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嫉妒。”

江原微笑道:“三弟,我坚持按兵不动可不是怕你抢功,别忘了我们旁边还有南越的军队!我之所以在等,就是不想跟上次一样被人抢在前面,以至于现在必须和他们均分土地。我们攻长安,需要获得最大的利益!”

江进高笑道:“皇兄,小弟愚钝,你可不要暗地里笑话我!之前在丹凤几乎要承受赵军的全部压力,皇兄坐拥几十万大军却无动于衷,小弟知道皇兄高瞻远瞩,可不敢拿出来找你算账。”

田文良站起来赔笑:“两位殿下,眼前对敌要紧,只要打下北赵,大家都是功臣,还怕皇上没有封赏么?韩王殿下,等再过一年半载,王妃为您生下世子,一样可以奏请皇上封王么!”

江进哈哈笑了几声:“田大人妙言,难道我是为了功劳不成!我的儿子将来只要做世子便可,只要他跟我亲近,老爹的名号自然是他的,用不着再封一次王!”

他带着手下将领拂袖而去,江原面色冷得像腊月霜雪。人人都知道江进暗讽他与江麟不和,只是都不敢出声劝解,怕更加伤了他的面子。

我悄悄咳了一声,江原才沉沉道:“大家都散了罢,攻打长安的事不会等到清明以后,只管放心。”众人都唯唯答应,匆忙告退。

似乎思索了很久,江原才道:“江进虽然看似豪爽,其实也是个有野心的人,不得不防。”

我翻翻眼皮:“对亲人也这样堤防,难怪连儿子都疏远你。”

江原看我一眼:“凌悦,别天真了。不使手段,他们就对你好么?麟儿现在疏远我,比亲近我要安全得多。”

我听了默然,好一会道:“如果我要天天这么费心,一定觉得很累,了无生趣。”

江原皱着眉,仿佛不经意般接口:“所以你不用想这些,我来想就够了。”他把沙盘里刚堆出的群山搅得支离破碎,哼道,“若不是江进贪图蝇头小利,只想着独占丹凤,放越军单独北上。何至于我们辛苦打败宇文念后,却被南越人坐享其成?”

我瞪他:“反正事已至此,你不尽量与他拉近关系,却要搞内斗么?”

江原看看我,忽然一笑:“谁叫他屡次拿你在我面前取笑,不知安得什么心!”

我拉下脸:“还不是因为你态度诡异?”

江原眯起眼,猛然抱住我,手指乱揉:“我还可以更诡异。”

我咬住牙把他推开:“别把你的虱子传到我身上!”

江原奸笑着把我拉回:“那就可以一同去泡澡了。”

“呸!谁会跟你这禽兽泡澡!”

“你难道怕跟上次一样下不了床……”

我怒吼一声:“闭嘴!”双掌运劲拍出。

江原侧身躲开,我乘机跑出军帐,刚走出没多远,碰见一个传信兵向这边跑来。我拦住他问:“何事?”

信兵一脸怒气未平:“大人,有赵国使者要见殿下,态度特别嚣张,属下正要去中军禀告。”

我觉得奇怪,便向军门走去,远远只见十几个人在门前纠缠。约有四五个赵人站在门外,其中一人颧骨高耸,相貌清癯,正是已成为赵国太尉的陈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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