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显一身白衣, 两手抱在胸前,冷眼看着副使与军门守卫交涉, 神情倨傲依旧。传信的士兵已经折回来,他飞快地走过我身边, 身后跟着几个燕骑士。燕骑士们颇为守礼地把陈显等人迎进军营,陈显眼睛却向上一挑:“江原呢?难道被本将军砍过之后,至今爬不起来?”

燕九道:“我们殿下正在帐中议事,得知使者来到,特命我们恭迎。”

陈显看臭虫一般看他:“哈哈,你不就是那天独自从函谷城中逃走的懦夫么?你九个兄弟死不瞑目,晚上没去找你?”

燕九面孔僵硬地回道:“他们地下有知, 看到函谷关如今被我军占领, 一定会觉得安慰!”

陈显哼笑了一声,转眼走到我跟前,轻佻地道:“美人儿,还记得我么?”

我淡淡笑道:“单看陈将军的尊容, 下官还真的差点认不出来, 不知道长安城里的粮食还够吃么?”

陈显身边的随从都充满怨毒地看我,只有陈显面色不改,仍然用轻浮的语气嘲笑我:“听说你升官了,果真美貌才是无敌。就连宇文灵殊那不通礼乐的野蛮胡人,也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几乎倒戈!”

我不在意地微笑道:“陈将军一夜升为陈太尉,新皇对您爱宠有加, 岂不说明您美貌更甚?”

陈显狂笑:“有了燕王滋润果然不同,毒舌得越发可爱!我在想,要是本将军再擒你去做诱饵,江原一定会像上次那般惊慌失措,不惜拿自己去换!”

我笑笑,突然上前拍他的肩膀道:“陈太尉,你上次失败,这次恐怕也要失败了,希望你不会次次失败。”

陈显肩头微沉,卸去我手上劲力,神情有一刻的肃然,斜睨我道:“我原本不信,你这样的人就算再机变狡诈,能骗过宇文灵殊那样的傻子,却怎么可以让司马景心生相惜之感?才故难得,德行却也有可取之处不成?”

我见他神色中闪过一丝黯然,想起他曾于司马景身边大哭,心想他这样狂傲得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人,原来也对司马景的情谊这样看重。便也敛声道:“在下承蒙他另眼相看,虽不得已与他为敌,然而心中对他十分敬佩。”

陈显嘴角一丝讽刺的冷笑:“在他面前,任谁都会自惭形秽,我等俗人也只有无赖地活着!不只是你,千万赵国百姓心里,司马景始终会是他们崇敬的对象。”

我觉得这话有些怪异,不由微微一怔,他已经大步闯进江原的营帐,燕九等人把副使挡在帐外,对我道:“凌祭酒,殿下让你旁听以作笔录。”

江原穿着燕王服饰接待他,悠然笑道:“陈将军今日竟以使者的身份来访,本王真有些不大习惯。”

陈显讥笑道:“燕王大概被本将军砍得不够过瘾,期待我提刀来见罢?”

江原大度地笑起来:“本王倒期望能有机会与将军战场再见!不过将军此来,怕不是为了向我通报长安的备战情况吧?我已遵照将军手书,命侍卫把持帐外耳目,凌祭酒是我心腹,将军但有话说,不妨明言。”他自己坐在帐中央的矮几边,向另一边作个邀请的动作,“陈将军,请——”

陈显眼神锐利地关注他,撩起衣摆,盘膝坐下。我临时做起侍从,给他们每人倒一杯茶水,退到一旁拿起纸笔,预备记录。

不知是因为江原不计前嫌的表现,还是陈显突然谨慎起来的态度,两人如此对坐,相互间倒好像少了些剑拔弩张的意味,这在两军你死我亡的争斗关头,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我不禁暗暗思索,难道陈显是来求和的么?然而他现在地位尊崇,已经成为赵国的实际掌权者之一,以他一贯的倨傲嚣张,又怎么可能低头求和?就算真的求和,也该找个言语天花乱坠的人才更有希望。也不对,魏军对赵军已成绝对优势,他这样久经沙场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赵国早就没有求和的筹码,无论开出怎样的退让条件,哪比直接灭亡赵国更加诱人?

江原并不急着询问,只是不带任何表情地等待。陈显微微思索一阵,有些沉冷地开口:“我听说燕王允许在魏军治下的赵国百姓出城春耕,可有此事?”

江原挑挑眉,并不掩饰语气中的怀疑:“陈将军消息十分灵通。”

陈显又冷然道:“我又听说,魏军对不肯归降的百姓任意屠杀,还放火焚烧民宅,可有此事?”

江原仍是一派平静,微笑道:“对有些不识时务的人,总免不了做点立威的事。本王已经最大限度地约束了军队,并没有让他们做出夺财掠女一类不可收拾的事。将军既然耳目众多,对此应当也有公论。”

“战争总有休止的时候,对那些归顺的百姓,你们日后要怎么对待?”

“只要他们肯真心归附魏国,从此也便是魏国国民,自然都要一视同仁。”

陈显目光凌厉:“江原,你今日说过的话可敢白纸黑字立为誓约?”

我笔下一停,抬起头来,江原也正向我这边示意:“你我的对话,已然一字不漏记在纸上,如果再立誓约,我又何惧之有?”

陈显冷冷一笑:“燕王果然剔透!我不多绕口舌,今日只一句话放在这里:我愿以魏军不费吹灰之力灭亡赵国为代价,换取关中数千万百姓的性命,皇族大臣的性命!”

我吃了一惊,江原同样有些惊异,肃然道:“陈将军,这不是一件可以轻易许诺的事。你若办不到,于我并没有太大损失,于你却是杀身之祸。”

陈显狂妄地笑起来:“我知道,所以也只有我陈显敢招揽这样的灭顶之灾,做出这样的承诺!江原,我只问你敢不敢相信?”

江原看着他,慢慢道:“陈将军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本王自然没有理由拒却。只是越军也在近旁,陈将军可曾找过越军主帅?”

陈显嗤笑:“越军,将来或许也会变为魏人,我又何必去绕远路?”

江原眸中神光闪动:“凌悦,准备草拟契约!”

陈显给他一张地图,上面详细解说了长安各处宫门的特点与守兵情况,处处周密,无一遗漏。然后与江原约定了进攻时间、策略,以及内应的联络方式。

我按照要求写出一式两份的契约,让他们各自签署画押。陈显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十分开怀,反而是我和江原的神色比较起来凝重得多。

江原把一份契约交给他,正色道:“陈将军,我会命魏军对被围的孤城网开一面,也会另做一份合约,派使者去长安与赵皇会面,以此麻痹赵国朝臣。只是你行动之时,务必保证自己的安全。”

“多谢燕王关心!”陈显一边说一边拿着文书大笑,怎么也停不住,好像世上再没有比这可笑的事,笑得最后眼泪都流出来,一滴滴掉落在粗糙的桌面上。

暮春三月,乍暖还寒,魏军集结二十万精锐大军闪电包围了北赵国都长安。

事前,虞世宁等一些将领谋士们,都对江原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有些怀疑,生怕行事不周反而使大军陷入与赵军死耗的泥潭。可是没想到一路上十分顺利,不管是攻占东边的鸿门、芷阳,还是西边的杜县,都是出乎意料地迅速。以致最后来到长安城下,很多人还都没有醒过神来。

江原当机下令:虞世宁率军从南面攻城,牵制赵军兵力;江进率军攻西面城门,以便于阻挡南越军队入城;他亲自攻西城门,力求以最快的速度突破赵军防线。

江进对此大为不满,冷笑道:“皇兄!为什么你们攻城,却要小弟留在城外与南越军周旋?到时功劳算你的,苦劳算我的?”

江原眉头耸动,猛然抽出龙鳞剑,厉声道:“韩王,大战当前,你跟我讲价?”

江进丝毫不退缩,反而怒意更甚:“皇兄,好歹我也是魏军主将,事前战略你未曾透露一点,现在却要我糊里糊涂听令,哪有这样的道理?”

江原冷然掷给他一道令箭:“你不听也可以,按照军法,主将军前不听调遣,斩无赦!”

江进怒气一现,似乎还想争辩。我在一旁拉住他,低笑道:“韩王殿下,攻下赵国,大家的功劳都是一样的,我看你无非是想先抢进城大捞一笔,好慰劳劳苦功高的将士们。可是这次攻城已经下了死令:凡攻入城中者,不得妄杀一个百姓,不得私拿一文铜钱,否则斩立决。如此一来,你先进后进又有什么区别?”

江进嘿嘿冷笑,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凌悦,你现在大不相同,学会为我皇兄做内助了。”

我一把扭住他手指,冷冷笑道:“韩王,下官好心为你出主意,听不听在你。咸阳是长安陪都,那里平民百姓不多,却有陈氏皇族建造的行宫,听说里面财宝并不少于长安。等到大军攻破长安,你回头便占据咸阳,既算功劳一件,又得到无数实惠,不比在此处看着干瞪眼要好?”

江进想了想,笑起来,对我的态度又好得像多年老友:“凌悦,本王就知道你是个宝贝!”他扬起马鞭,高声对江原道,“皇兄,你尽管去,小弟保证不放一个南越人进去坏事!”

江原看着江进带手下人离去,瞥了我一眼:“多嘴!”不等我回话,他对着身后将领和燕骑军一挥手,率先向城东进发。

长安城共有十二道城门,每面三道,城墙比一般城池高出很多,最高处足足有十丈,坚固无比,易守难攻。

黑压压的魏军聚拢在城下,好像铺天盖地的乌云,几乎占据了方圆近十里的地方。江原抬头看城楼上明显惊慌的赵军,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他下令军队将旗帜高高举起,自己挽起一张强弓,把预先写好的一封战书绑在箭头上射了上去。再一示意,军队后方战鼓声大起,几乎所有士兵都开始呐喊着向前逼近。

过了不久,城上的赵军开始向城下杂乱地射出无数支羽箭,可惜由于距离遥远,多数落入护城河中。箭雨过后,城门突然大开,书写着“宇文”字号的纛旗当先冲出,几千士兵簇拥下,身穿铠甲的宇文灵殊来到城外的空地上。

江原拉了我一把,驱马从军中走出,笑道:“宇文将军,上次一别,不觉月余,你怎么只带这区区千人来迎接本王?”

宇文灵殊看我一眼,冷冷道:“人不在多,有心已经足够!”

我受够了他那种异样的眼神,正想躲入人群,江原却扯住我缰绳不放,语气轻松地问道:“那夜与令尊一席谈话,想必将军已经知晓,不知道考虑结果如何?”

宇文灵殊眯着眼横起手中长槊,琥珀色的眸子在眼缝中忽隐忽现:“不论是谁,用兵器说话!”

他的长槊快如闪电,直直刺向江原。江原回身躲开,却在我的白羽身上踢了一脚,我抱怨着抽出长剑,在马背上腾身而起,长剑抢入宇文灵殊身前。

宇文灵殊已经来不及收槊,只得迅速抽出弯刀砍向剑身。

我微微一笑,剑刃顺着他刀刃滑开,却没有收住前冲的动作,我离他越来越近,近得几乎能看得见他瞳仁中的自己。宇文灵殊吃惊地盯着我,神情有些迷惑,接着从马背上滑落下来,全身僵硬得不能动弹。

旁边的鲜卑赵军更加震惊,他们手中的弯刀朝向我,神色恐惧地大声说着什么。我挥剑打落十几柄弯刀,悄悄在宇文灵殊耳边道:“宇文将军,只有委屈你了。”说着把剑横在他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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