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凛凛的上午, 慈庆宫的宫人突然勤快起来,她们撩开帘子,彼此传话道:“太子妃回来了!”

宫嬷嬷赶紧迎出来:“太子妃, 您回来了, 今日外面可冷!”

“可不是么。”玲珑搓着手, 赶紧让楚锦瑶进屋。屋里的宫女全都挤到门口,换暖炉的, 解披风的,充满了活泛气。

楚锦瑶走进屋里, 被地龙烤了一会, 这才感觉慢慢活过来了。昨夜下了大雪,今天早上简直呵气成冰,楚锦瑶不过出去了一趟, 冻得手都伸不直了。

楚锦瑶坐到临窗通坑上, 背后晒着暖融融的太阳, 慢慢恢复身子里的温度。桔梗侧坐在脚踏上,她今日没跟着楚锦瑶出去请安,所以手还是热乎的, 现在正用手心给楚锦瑶捂手。宫嬷嬷悄悄去问玲珑:“来回都有轿辇,太子妃的手怎么会凉成这样?”

玲珑正在用手捏耳朵, 听了这话,她用眼神示意:“太子妃今日去请安, 在殿外等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后来蓝玉姑姑出来,说是昨夜大雪,皇后娘娘晚间没睡好,今日早上起来被冷气吹得头疼。皇后娘娘要温养, 不能见冷风,所以就让太子妃先回来了。”

这话就说的就太过分了,皇后怕冷,她们太子妃就不怕了?若是真的嫌冷,不想见外客,那提早排下人过来说一声,让太子妃不要出门不就成了。非要等太子妃已经去了,在外面等了两刻钟,这才说皇后娘娘不见外人。宫嬷嬷不悦:“这不就故意折腾人么?”

“行了,都别说了。”楚锦瑶语气平淡地喝止。尽管现在屋里都是长兴侯府陪嫁来的人,但是隔墙有耳,有些话还是不要说为好。楚锦瑶感觉这两年也是自己养的娇了,若是以前没回侯府时,什么苦不得吃啊。

桔梗小声地说:“太子妃真是太辛苦了,费心费力管着宫里的事,外面还得……”被皇后折腾。

楚锦瑶瞅了桔梗一眼,桔梗心有不甘地咽下剩下半句话。不过桔梗的话倒是提醒了楚锦瑶,楚锦瑶问:“那两个嬷嬷,现在怎么样了?”

宫嬷嬷说:“昨夜又刮风又下雪,后院没有炭盆,可把她们冻了个够呛。太子妃您出去后,老奴按您的吩咐,进去对刘嬷嬷说洪嬷嬷已经全招了,偷拿东西、往外倒卖都是刘嬷嬷主使。果然那个婆子一下子就怒了,大骂洪嬷嬷不要脸,招供了许多洪嬷嬷的事。”

“哦?”楚锦瑶生出兴趣来,“都是些什么?”

宫嬷嬷附耳在楚锦瑶身边,悄悄说了。楚锦瑶听了之后,轻轻摇头:“真是狗咬狗,一嘴毛。宫嬷嬷,把洪氏带过来吧。”

洪嬷嬷被关在后院的一间空房子里,这里是用来堆积杂物的,没有人居住的气息,自然不会烧炭。她被关了一天一夜,没人和她说话,也没人过来看她,仿佛她被外面喧闹富丽的宫廷世界抛弃了。等晚上下了一夜大雪,洪嬷嬷几乎被冻个半死,更是什么心气头都没了。

现在突然进入温暖红火的正殿,洪嬷嬷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恍如做梦一样,洪嬷嬷听到一个轻柔好听的声音从满堂金玉中传来:“洪嬷嬷,你可识字?”

洪嬷嬷愣愣点头。她是从民间层层选秀,选入宫里做宫女的,本朝宫女太监一旦进宫就不会再出去了,即便死了,也是胡乱堆在宫人冢。宫里有专门教太监、宫女识字学习的地方,毕竟太监是要帮着皇上批红的,不识字怎么成。她在那里勉强学了两年,不及同期的聪明人,可是识字还算凑乎。

“那好。”楚锦瑶把东西递给玲珑,让玲珑转到洪嬷嬷手里,“既然你识字,那就省了念给你听的功夫。洪氏,你自己看吧。”

洪嬷嬷不明所以地接过这张纸,粗粗扫了几眼,顿时又惊又怕:“这……这是什么?”

“这是刘嬷嬷对你的指认。”楚锦瑶轻轻一笑,“洪嬷嬷,我倒不知,你私下里竟然还做了这么多。洪嬷嬷,你在宫里呆的时间比我长,你自己来说,这一条条累积起来,若是递给掌邢司那边,会怎么样?”

洪嬷嬷浑身轻颤,她做的这些其实没什么,都是宫里老油子惯用的把戏,可是私下里这样做没人会说,一旦拿到台面上,被掌邢司逮到,还是不会有好果子吃。洪嬷嬷委实没想到,刘嬷嬷为了自己保命,竟然会这样害她。

洪嬷嬷深深叩首:“请太子妃明察,这些都是姓刘的那个婆子为了自保,刻意给奴婢身上泼脏水!”

“洪嬷嬷是说,这些都是假的?”

洪嬷嬷顿时失语,她当然不敢说。她停了一会,用力地给楚锦瑶磕了三个头:“请太子妃救奴婢。”

“救你?”楚锦瑶侧身坐着,理了理自己袖口上的褶子,慢慢说道,“如何救?”

洪嬷嬷咬牙,说:“刘氏那个婆子惯会偷奸耍滑,两面三刀。她为人奴婢却不守本分,不管在谁手下当差,只要外人给她塞银子,她就能把主子的情况全部透露出去。太子妃,这样一个无耻之徒,您怎么能相信她的话呢?若是太子妃不信,奴婢可以证明!”

“只要有人塞银子,她就知无不言。”楚锦瑶突然看向洪嬷嬷,眼神也变得锐利,“她说过什么?”

洪嬷嬷语塞,半晌后,支支吾吾地说:“太子妃刚入宫的时候,皇后娘娘派人问过太子妃的性情和喜好,不过除了那次,之后就没有过了。”

楚锦瑶不说话,就那样静静盯着洪嬷嬷,直把洪嬷嬷盯得汗流浃背。她不敢大意,连忙把整个身体都伏到地上,战战兢兢地说:“太子妃饶命,那一次是娘娘想打听太子妃的性情,奴婢只说了太子妃性格温软,是个好相处的,刘嬷嬷也只说了太子妃陪嫁丰厚。其余的,奴婢都没有说。”

“没有说。”楚锦瑶冷笑,“是没机会说吧。”

“太子妃饶命!”洪嬷嬷跪在地上,涕泪俱下,“当时坤宁宫的人过来问,奴婢不敢不说。何况,新妇入门,婆家总会让人来打听新媳妇的性情喜好,以后也好相处。皇后娘娘也是出于一片慈母之心,这才想知道太子妃是什么样的人啊。”

“呵,都现在了,还想用这种话来糊弄我。”楚锦瑶声音陡然转厉,说,“把她拉下去,交给掌邢司打死。对了,为了防止她再‘出于好心’透露东宫的消息,把她的嗓子毒哑。”

“太子妃!”洪嬷嬷被吓坏了,用力挣开身上押着她的仆妇,膝行几步爬到楚锦瑶面前,想拽楚锦瑶衣服又不敢,只好虚虚揪着她的裙角,“太子妃,奴婢知道错了,老奴再也不敢了!下次若再有人问,无论是谁,老奴都绝不敢透露太子妃的事。”

楚锦瑶没有理会揪着自己裙角的洪嬷嬷,而是端起茶盏,给自己润嗓。似乎茶水有些烫,楚锦瑶掀开盖子吹了两下,没有入口,而是缓慢地摩挲瓷杯上的花纹。

在这种寂静中,洪嬷嬷慢慢明白了。她嗓子似乎被什么堵了一下:“太子妃,您……”

“洪嬷嬷,我入宫以来,从不出头,也从不结交宫妃。我只是想安安分分地过自己的日子,你明白吗?”

洪嬷嬷听明白了,楚锦瑶是让她照着这个说辞,传达给皇后那边的人听。

这……一旦被皇后发现,洪嬷嬷岂不是自找死路?

正在洪嬷嬷犹豫的时候,楚锦瑶又继续说:“不过我也不会白用嬷嬷,你在我身边已经跟了许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等再过两年,长兴侯府的几个妹妹也到了说亲的时候,你愿不愿意出宫,去侯府里教她们规矩?若是嬷嬷不愿意,那我也不好强求,我在城外有一个陪嫁庄子,嬷嬷去那里养老,也是可以。”

“太子妃……”

“嬷嬷自十四岁入宫,如今已有快三十年了吧。就是不知道,嬷嬷愿不愿意去宫外过一过寻常人家的日子了。”

宫女一旦进了宫门,除了死,终身都不得逃脱。但是也有极少部分的人,得了后妃娘娘的看重,以赏赐的名义送到自己娘家,给小姐们当规矩嬷嬷。说是教养姑娘,其实就是养老,毕竟宫里人见多识广,宫外的小姐得了这样一个嬷嬷,哪个不是笼络着做助力,日后去了夫家荣养。何况楚锦瑶还说,如果洪嬷嬷不愿意出了宫门入宅门,那也可以去郊外庄子,从此过普通农人的生活。

洪嬷嬷愣怔良久,最终没有抵抗住自由的诱惑。她深深跪下,将手放在额前,端正地给楚锦瑶磕头:“谢太子妃体恤。太子妃性婉淑均,与世无争,不爱交际,这样的性子无论进了谁家,都是夫家的福气。”

“嬷嬷明白就好。”楚锦瑶放下茶盏,微微抬高了声音,“丁香,带洪嬷嬷去梳头换衣服。”

洪嬷嬷诚惶诚恐地站起身,她跟着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下:“太子妃,那刘嬷嬷呢?”

“刘氏倒卖宫里的物件,诬陷同宫之人,引得宫里人心不齐,这种人,自然要送去掌邢司惩治。洪嬷嬷说呢?”

“这是自然。”洪嬷嬷躬着身应下,她这次得罪狠了刘氏,为了防止疯狗反咬,当然要趁现在一棍子打死。还有,若是以后洪嬷嬷想糊弄皇后那边的人,那为了不露馅,也不能让另一个人存在了。

等人都退下了,玲珑过来给楚锦瑶传话:“太子妃,刘氏已经送过去了,掌邢司那边也传了话。就光凭她偷卖宫里物件这一条,便不算冤她了。”

“嗯。”

“太子妃,为什么不趁着洪嬷嬷被我们抓住,一次性把洪嬷嬷也处置了呢?”玲珑想了许久都不懂,今日终于问了出来。

“皇后这几天忙着安排过年,顾不得我们。等开春她闲下来了,派人过来接头,发现她送来的两个嬷嬷都没了,她能善罢甘休吗?不如恩威并施,买通洪嬷嬷。洪嬷嬷是坤宁宫出来的,她说一句话,比我们自己说一万句都有用。我们自己去和皇后说,她肯定不信,若是有洪嬷嬷从旁佐证,这就容易多了。我们辈分低,和皇后对上不会有好果子吃,能多糊弄她一天是一天。让她不要关注我们,低调过日,这比什么都强。”

玲珑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心酸:“太子妃,您过得实在太辛苦了。非但要收服东宫里的各股势力,外面还有应对皇后的为难和试探。旁人家的新妇,那用这样步步小心?”

“你也说了,那是旁人家的新妇,我是吗?”楚锦瑶都笑了,她点了点玲珑的额头,说道,“太子妃是从一品,普天之下除了皇后、皇太后,不需要给任何女人行礼,你以为这是白来的呀?”

“奴婢还是觉得心酸。”玲珑压低了声音说,“太子妃你周旋得这样辛苦,太子从来不提!要不奴婢在太子面前不经意地提一嘴?”

“不用。”楚锦瑶笑着摇头,眼睛中仿佛闪着璀璨的光,一时之间玲珑竟然看呆了,“他知道。”

“啊?”

“他连我训了个丫头都知道,还能不清楚我每日要在坤宁宫待多长时间?他只是不说罢了。”

玲珑将信将疑:“新婚夫妇最是粘乎,即便是寻常人家,媳妇在亲娘那里受了委屈,夫婿都要好生心疼一段时间呢,若是新婚都不说,那以后就麻烦了。太子妃您这还是继婆婆呢,太子竟然什么表示都没有?”

“他不是会说这种事情的性子。”楚锦瑶意外地笃定,“他连他自己想干什么,都从来不说,一定要让人猜。”楚锦瑶说着叹了口气:“也不知他怎么养出了这种性格。”

玲珑也跟着叹气,宫里谁都过得不容易。楚锦瑶好歹只用应付皇后,其他人万万不敢对楚锦瑶无礼,这些,自然是太子积年的威慑。早在她们进宫之前,丧母年幼的太子,又是怎么熬出来的呢?

楚锦瑶正想说什么,突然听到外面的声音。她收了话,去门口接秦沂。

今日实在是干冷干冷的,楚锦瑶自己在外面站了一会,深有体会。而秦沂每日上朝都要站在奉天殿外面的广场上,天不亮就要到场,真是想想都要命。

楚锦瑶探了探秦沂的手,顿时皱眉:“这么凉。”

她把披风递给旁边搭手的宫女,顺手把自己的暖炉往秦沂手里塞。

秦沂握住她的手腕,挑眉问:“你做什么?”

“你手这么凉!”楚锦瑶没好气地瞪他,“罢了,你不要我自己留着。”

秦沂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拿女子才用的暖炉,楚锦瑶心里鄙视这个人,但是自己还是很心疼地给秦沂暖手。“殿下,你每日都要上朝,太辛苦了。”

“这是规矩,大家都不好受。”秦沂身为皇太子,每日早朝不能缺,还站在最前面,连个挡风的都没有。但他好歹住得近,其他大人四更天就要起身,在宫门口吹半天冷风才能进宫。而皇帝坐在奉天殿台阶上,也没好受到哪儿。也正是因此,今日早朝没人有心思商讨国家大事,大概走走流程,就赶紧散了。

楚锦瑶和秦沂坐到内室,让人赶紧换热茶,而她自己则握着秦沂的手指,轻轻给秦沂呵气。

每日下朝回来,有这么一个人知冷知热,委实是件让人上瘾的事。秦沂默默看着楚锦瑶专心地给他暖手,突然反手握住楚锦瑶的手心。

“怎么了?”楚锦瑶抬头,疑惑地看着她。

秦沂缓慢摩挲楚锦瑶纤细的手指,想起眼线方才禀报的事情。

楚锦瑶大清早去坤宁宫,在外面站了一炷香的时间,连屋子也没进,就被小齐后打发回来了。

他从前对小齐后无感,觉得这个人鲜廉寡耻、骄奢无脑,除了厌烦,并没有其他情绪。可是现在,小齐后成功地让他厌恶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上朝片场:

镜头里:

文东武西,仪态凛凛。阁老们矍铄睿智,皇帝高高在上,皇太子端重勤政,其他臣子们专心议政。

事实上:

皇帝内心:坐的有点高,风好大……

阁老内心:这里有人虐待老人家啊

皇太子:讲真,反正最后也是在文华殿或者内阁出解决办法,为什么我要在这里吹风?

其他文武大臣:好冷啊,为什么上奏的这个人这么能说呢!

御史:我不冷,我要盯着看这期兔崽子谁御前失仪!放开我,我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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