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岳辰晴这么喊,江夜雪立刻看向慕容楚衣,而墨熄则回头去看岳辰晴:“他做噩梦了?”

岳辰晴蜷在大氅下面,只露出一小缕墨黑的头发,梦呓愈发哽咽:

“四舅……你不要生气……”他啜泣道,“你不要怪我,别不理我……”

慕容楚衣不喜与人有什么感情交流,因此岳辰晴虽然清清楚楚地在梦中唤他,他却充作听不见,闭着眼睛管自己打坐。

可岳辰晴似乎被梦魇折磨得厉害,这呓语非但没有停,反而念叨地越来越多,到最后嗓音里的那种迷茫和痛苦几乎已近实化。

稚气未脱的青年啜泣道:“四舅……”

“……”慕容楚衣蹙着眉心静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起身宽袖一拂,飘然行至岳辰晴身边,在身旁坐下。

他低下头,那张月照冰湖般的清俊脸庞分明是心不甘情不愿,且颇为不耐烦的。但最后还是撩开岳辰晴盖着的衣物,将瓷玉一般的手探向岳辰晴的前额。

一探之下,慕容楚衣的脸色就有些变了。

江夜雪问:“怎么样?”

慕容楚衣道:“高烧。”

尽管伤寒烧热对修士而言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有时候一帖药剂喝下去便可药到病除,但岳辰晴的状况却不容乐观。

江夜雪过去,先替岳辰晴将盖着的大麾仔细拢了拢,然后也抬手试过岳辰晴的体温,一触心惊:“这么烫……”

“他不该烧热的。”慕容楚衣低头看着岳辰晴那张红扑扑的脸,“我方才救他的时候,用的是圣心术。”

墨熄蓦地抬眼看向慕容楚衣,圣心术那不是--

江夜雪的脸色也不好看:“小舅,你怎么……”

慕容楚衣冷冷地:“怎么。”

“那是禁术!”

“又怎样。”

江夜雪:“……”

指望慕容楚衣遵循重华国律,就像指望鲤鱼在陆上生活,全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圣心术,这是一种药修禁术,它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愈合一具伤痕累累的身躯,并且保证受术者三日之内不会染上诸如风寒、疟疾之类削弱体能的急病,总而言之一句话:效用强大,简单粗暴,哪怕不是专修医者道的人也非常容易掌握。

照理说如此妙手回春的医术应当大力倡行才是,但人无完人,术无完术,圣心术也存在着一个非常可怕的问题,那就是它对施术者的心境要求极高。所谓“圣心”,无尘无垢乃为圣洁,施术者救人的时候内心必须非常纯粹,不存有半分杂念,不可有任何心虚波动,否则必然会损及施术者的心脉。

轻则元气大伤,重则暴毙身亡。

江夜雪心知与他说理也没用,于是担忧道:“那你的身体……”

慕容楚衣没搭理江夜雪的话,只管自己低头探着岳辰晴的颈脉搏动,过了一会儿,睁开阖着的凤目,说道:“圣心术能免去所有寻常缘由所致的伤寒病痛,但岳辰晴却依旧起了高热。”

江夜雪道:“……是因为蛊虫吗?”

慕容楚衣不答,但剑眉禁不住微微蹙了起来。

这种情况别无他种可能,确实是因为蛊虫。可连圣心咒都压制不住的虫子,想必处理起来会非常棘手,此刻他们对这蛊虫特性毫无所知,也只能待顾茫回来之后才或有解决之道。

“先等吧。”慕容楚衣摸了摸岳辰晴的额头,顺带将岳辰晴额角的乱发捋好,“等顾茫回来再说。”

没有办法,三人只得守着岳辰晴,一边恢复打坐,一边在岩洞中静候顾茫返归。

他们之中以墨熄禀赋为最高,加上他原本只是被时光镜削损了灵力和元神,并未受太多真正的伤,所以不出一个时辰,他就已经恢复了八成。

墨熄睁开眼睛,看到慕容楚衣和江夜雪都还处于入定养气的虚弱状态,尤其是慕容楚衣,一张清冷的面颊犹如冰玉,嘴唇的血色非但没增,反而变得愈发青白。

他心觉不对,起身走到慕容楚衣身边,半跪下来看着他:“慕容先生?”

“……”慕容楚衣不答声,眉心处有灵流激荡,一双剑眉低低蹙着,隐有痛苦之色。

墨熄伸手一探,竟绝他灵气紊乱有走火入魔之象,微微吃惊,立刻伸指抵在他的额侧,将自身灵力输于他体内。

“咳咳咳!”

过了好一会儿,慕容楚衣身子前倾,蓦地呛出一口淤血!

他从入定状态脱出,慢慢地抬起眼来,有些涣散地看着墨熄的脸。

须臾后,慕容楚衣反过神来,他倏地垂了睫毛,拭去血迹,哑声道:“……多谢。”

墨熄知道他性冷孤僻,原本不想多言,但又见他虚弱的样子,最终还是抿了抿嘴唇,说道:“你自己应该也感受到了,你之前以一人之力去吸引火蝙蝠,后来又妄用圣心术,连心脉都受到了损毁,这种情况下再贸然打坐回力,只更易入了心魔。你为什么不早说?”

慕容楚衣道:“没什么好说的。”

“……”

“我损耗之事,还请羲和君帮我守口。”慕容楚衣道,“我不想让更多人知道。无论是岳辰晴,还是……”

他顿了一下,瞥了一眼入定聚气状态的江夜雪。

“还是他。”

这个眼神实在是有些古怪,都说痴仙此人清冷出尘,不染凡俗烟火,平日里总是闭关不出,显与世人往来。墨熄从前只知道他待两个外甥的态度都不好,但这几次相处下来,却能感觉到慕容楚衣对江夜雪和岳辰晴的恶劣还是有着明显区别的。

作为长辈,慕容楚衣对岳辰晴虽是爱理不理,懒得废话,但若是岳辰晴真的缠得他厉害,撒个娇,使劲夸,慕容楚衣还是会看他一眼,哼个一声。而且慕容楚衣也愿意为了岳辰晴动用禁术,甚至为此受伤。

这也就是说,不论怎么样,岳辰晴在慕容楚衣心里至少是有那么一块位置的。

但江夜雪不一样。

或许因为当年,慕容楚衣义姐慕容凰和江夜雪母亲共侍一夫,慕容凰没少因江夜雪之母而受气,所以慕容楚衣对江夜雪是一个全然敌意的状态。

不但有敌意,还有仇恨。

甚至还有一些……墨熄说不上来,但总觉得还有一些更隐晦的负面情绪笼在慕容楚衣的眼睛里。

“四舅……疼……”

隐隐的又是一声微弱的低吟,岳辰晴在烧热模糊中无助地喃喃道,“我的头……好疼……”

慕容楚衣瞥向缩在角落的那个孩子,只见岳辰晴喊了他一会儿,低低地抽泣,忽然哑着嗓子,又念叨道:“娘……阿娘……”

慕容楚衣一下子就僵住了,墨熄见他以来,他一直都是那副淡然出尘,无所谓人情冷暖,死生喜怒的模样,清透如白玉的面庞上也极少会有什么涟漪波动。可此刻慕容楚衣的脸上像是叠了千重情绪万顷纠葛。

他咬了咬牙,瞧上去是又恨又怒:“总也不争气,又不听话,有什么颜面再叫她?”

但还是握住了岳辰晴颤抖的手。

少年的体温高的可怕,慕容楚衣扣着他的手指,严厉的脸上闪过一丝心疼,一丝悲伤,最后硬邦邦哄道:“好了,没事了。”

岳辰晴依旧梦呓着:“疼……”

“有我在,会好的。”

“好疼……”

慕容楚衣剑眉怒竖,慈悲终于到了尽头:“忍着!”

墨熄:“……”

就这样又过一阵子,江夜雪的灵力也大抵恢复了,他从入定中缓然睁眼,环顾四周。

“顾兄还没回来吗?”

墨熄道:“还没。”

江夜雪也去到岳辰晴身边,不过既然有慕容楚衣在,他便也没什么可以容身的位置,也不是那个该握着岳辰晴手的人。

他在岳家从来都是这般地位,从前没有离开时是这样,如今仍是这样。小舅也好,兄弟也罢,他都是被挤在最边缘的,可有可无的那一个。

江夜雪对此也已经习惯了,只是他的目光仍在被慕容楚衣握着那只手上多停留了会儿,那眼神里分明有几分黯然,然后才道:“要是再烧的话……不如换我来再用一次圣心术,或许能——”

话未说完,忽听得洞外一阵脚步疾响:“我们回来啦我们回来啦!”

只见顾茫一头扎进了洞里,在他身后,还犹犹豫豫地跟进了一只半化形的小妖,躲在顾茫后面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这实在出乎了三人的意料,需知道顾茫走的时候说的可是去“捉一个妖怪回来”,可这阵仗,这小妖怎么看也不像是顾茫“捉”回来的,而是自愿“跟”回来的。不但跟着,甚至还用一只毛绒绒的褐毛小爪子攥着顾茫的袖角,一副深入虎穴而只有顾茫可信赖的样子。

如果这时候岳辰晴醒着,一定会问一句:兄弟你喂它吃迷药啦?

不过在场三位都不是会问这种话的人,墨熄盯着那小爪子看了一会儿,那小妖只在刚刚进洞的时候闪出来了一下,后来便一直紧贴着顾茫,把那小小的身躯缩在顾茫后面,半点儿也不肯露面。

顾茫吐了口气道:“久等了,岛上妖怪虽多,但知道内情的却没几个,而且雾燕四处在搜寻我们的踪迹,所以费了些功夫——小岳公子怎么样了?”

“有烧热,应当是蛊虫发作所致。”慕容楚衣顿了顿,目光也往顾茫身后掠去,“你带了谁回来?”

“哦。”顾茫笑了,他抬手摆了摆紧攥着自己的那只小爪,“绒绒,过来吧,这就是我刚跟你提过的那几个人。”

几许沉默,半张小脸犹豫着从顾茫身后伸出来,又迅速缩回。

顾茫回头安慰道:“没事的,没有人会打你。”

小妖这才又非常缓慢地从顾茫身后怯生生地走出来。原来是一只小女妖,年岁捉摸不透,不过光瞧那体型似乎只是人类十六七岁的模样,再仔细看,她原来也不是蝙蝠,覆着她娇小身子的是黄褐色的雀鸟绒羽。

“她叫绒绒,是一只小仙鸟,不是妖怪。”顾茫笑着解释道,“来,绒绒,这位是慕容楚衣,慕容兄,这位是江夜雪江兄,这位……”

他看了墨熄一眼,也没刻意避开,依旧笑容不坠:“这位是墨熄墨兄。都是好人,你去跟他们打个招呼吧。”

绒绒似乎很胆小又很害羞,一直低着头,听顾茫这么说了,她才慢慢将脸抬起来——那张面容豆蔻年华,闭月羞花,娇美的脸庞上一双美目顾盼流情,嘴唇不施丹朱而嫣红,光洁白剔的额头之心天生有着三道花蕊红痕。

她柔声怯然道:“我、我叫阿绒,我不是什么仙鸟,我只是……是九华山羽民部族的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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