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澜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他习惯浅眠,一个晚上醒来无数次是他的日常。这回睁开眼,从窗帘缝里透进来的光居然是白色的。

天亮了。

脑袋还懵着,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才敢确定没看错。

突然有个声音响在耳边:“醒了?”

宁澜扭头,对上床边的那张脸,当场愣住。

隋懿抬手摸他的头发,温热的指尖轻扫过额头,宁澜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

他和他也曾有过这样耳鬓厮磨的时光,只是太少太少,少到他偶尔回忆起来,恍惚以为自己又在做梦。

“是我,别怕。”隋懿翘起嘴角,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宁澜嘴巴微张,昨晚的记忆如同倾闸而出的洪水,瞬间涌入脑海。

“我在这里,我不走,不走,别怕……别哭。”

声音犹在耳畔,和酸涩的眼眶一同提醒他——昨天他哭了,当着隋懿的面。

宁澜懊恼又无奈地闭了闭眼睛。

所有事情都被他弄得一团糟。

张婆婆端着饭菜进来的时候,宁澜正坐在床上,盯着毯子上的向日葵发呆。

隋懿去接婆婆手里的东西,被她护食般地躲开:“这是给宁宁的,没你的份。”

隋懿悻悻地收回手。他当然知道没他的份,他只是想喂宁澜吃饭。

婆婆端起粥碗,舀一勺往宁澜嘴边送,宁澜不好意思让老人家伺候,挪到床边想自己吃,抬手刚接过勺柄,当啷一声,瓷勺掉在地上,摔成两截。

隋懿眼明手快地把碎勺捡起来,去厨房拿新的。

婆婆嘴里念叨两遍“碎碎平安”,把宁澜发抖的右手捏在手心里揉:“拽着那小子的衣裳整夜都没放,现在知道疼了吧?”

宁澜的手指关节现在动一下都费劲,滞涩得像刚接上的假肢,足见婆婆说的“整夜”完全没在夸张。

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除了眼睛和手,头也开始隐隐作痛,恨不得倒回去再睡一觉,把这一切都当成一场与现实无关的梦。

隋懿拿了新勺子递给他,宁澜垂眼接过,在他灼灼的目光下如芒在背地吃,吃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问婆婆:“鲁大哥呢?”

婆婆说:“他昨天晚上就走了,让你醒来给他打个电话。”

宁澜吃完放下碗,从抽屉里拿出两瓶药,就着白开水各吞两粒,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半个手掌大的老式手机拨鲁浩的号码。

“喂,鲁大哥……我没事,挺好的……吃过了,嗯,饭后吃的……昨天说好了请您吃饭,结果睡着了……您晚上还有空吗?……那我做好了送过去……没关系,反正我在家闲着没事……嗯,好,中午见。”

婆婆收拾完碗筷,待他挂了电话,笑眯眯道:“要去给大鲁送饭?这都快八点了,抓紧时间。”

宁澜从床上坐起来,打开衣柜拿了干净衣裤,经过隋懿身旁,说:“昨天谢谢你,如果不介意的话,留下来吃顿饭吧。”

隋懿一夜没合眼,形容疲惫,听了宁澜的话,愁云惨淡的脸上这才有了点神采。

菜是昨天从超市买回来的,冬瓜切厚片,锅里排骨熟后下锅煮;黄瓜去头尾,切成薄片,和鸡蛋一起炒;鱼处理好摆上葱姜蒜上锅蒸,三个菜就成了。

两只灶头都开着火,宁澜在边上游刃有余地一勺粉一勺水往小汤锅里加,用筷子快速搅拌。搅匀后鱼也蒸好了,把飘着香味的蒸锅撤下,汤锅放上灶,转小火煮到冒泡,最后关火放凉。

隋懿去卫生间简单洗了脸漱过口,就在厨房边上站着,想搭把手一直寻不到机会。

宁澜把锅放进冰柜,打算把昨天买的西瓜拿来备用。昨天鲁浩大概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把西瓜放在货架最顶层,宁澜踮脚够得吃力,隋懿上去帮忙,把宁澜的半个身子揽在怀里,一抬手就把西瓜推出来接在手里,然后递给宁澜。

宁澜抱着西瓜往后退两步,干巴巴地说:“谢谢。”

十点刚过,张家小卖部早早地摆桌吃午饭。

宁澜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把案板上的西瓜劈开,用圆勺一勺一勺挖进透明饭盒里装好封盖。另一只有隔层的饭盒里从下往上依次装了白米饭,黄瓜炒蛋,冬瓜排骨,最后从电饭煲里夹出一条和米饭一起煮的香肠,切成片摆在米饭上,两个饭盒分开用泡沫袋装好。

桌上没有香肠,只有隋懿不喜欢吃的鱼。那香肠显然是单独给鲁浩准备的。

隋懿如鲠在喉,婆婆还在边上哼哼唧唧地冲他翻白眼,就算是宁澜亲手做的饭,也吃不出什么滋味来了。

他匆匆扒完碗里的白米饭,站起来要跟宁澜出去。

“你干什么去?”婆婆大着嗓门喊。

“送他。”

隋懿夺门而出,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上车启动一气呵成。

昨天半夜雨就停了,太阳一出来,地上的水份就迅速蒸发。

隋懿不紧不慢地跟了一路,宁澜宁愿被晒也不肯搭他的车,径自走到公交站台边上站着。隋懿找了个空地把车停好,跟他一起等公交。

城际公交发车频率低,好一会儿才有车来,宁澜刷卡上车,隋懿跟在后面,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司机没耐心地冲他挥手:“找不开找不开。”

宁澜原本已经坐下,还是站起来走到门口给隋懿刷了卡。

回到座位上,邻座也从泉西站上车的大婶问他:“这是你朋友啊宁宁?”

隋懿刚上车,司机就急吼吼地拉手刹起步,他被颠得险些没站稳,扶着宁澜的座椅背刚在后排落座,就听见宁澜对邻座大婶说:“以前的同事。”

“前同事”隋懿稳住心态,跟着宁澜在市区下车,然后和他一起去转乘地铁。

去服务台兑换零钞、买单程票费了些时间,下去乘地铁时门正要关上,隋懿长腿一迈跨进去,和宁澜肩挨肩站。

这条线从早到晚都是爆满状态,幸而车上的乘客都只顾着低头看手机,没人注意老弱病残专座旁的鹤立鸡群的某个大明星。

下地铁后,隋懿仍亦步亦趋地跟着,拐到通往医院的林荫道,宁澜终于忍不住,回头道:“你跟着我干嘛?”

隋懿站定脚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回答。

宁澜也没指望等到他的应答,又说:“我吃了药,不会发病的,你不用跟着我。”

隋懿听到“发病”两个字,目光一滞,连带着脚步也慢了下来。他目送宁澜上电梯,在一楼的花坛边等他。

一等就等到半下午。

几次上去找姓鲁的医生,从护士口中得到的答复都是“鲁医生在手术”。隋懿楼上楼下跑了几遍都找不到宁澜,把电话打到姜婶家,姜婶去小卖部侦查一圈,回来告诉他:“宁宁已经回来了,刚到家!”

隋懿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一种无计可施的无奈。

他在诊室门口等到鲁浩做完手术回来。

鲁浩看见他好似并不意外,请他进到办公室,把两只空饭盒拿出去洗干净,才坐下跟他谈话。

隋懿先发制人:“澜澜得了什么病?”

鲁浩挑眉看他:“这话该我问你,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把他弄成这样?”

宁澜的精神状态虽然一直不太好,表象化的症状只有失眠和记忆力衰退,从未出现过昨天晚上那样情绪失控的状况,任何话都听不进,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死死拉着隋懿不肯松手,哭着求他不要走。

心理医生说的没错,宁澜的开朗都是伪装出来的。他的坚强源于内心,也是从内里开始溃烂、崩塌。昨天若不是那样的状况,说不定到明年这时候,他还是窥探不到宁澜的症结所在。

“以前,我对他……不好。”隋懿低声说,眼中有惭愧,也有不堪回首的艰涩,“我不知道他生病了,如果我知道的话……”

如果知道的话?宁澜就不会走了吗?

不,还是会走的。因为他从未给过他信任,从未尝试去了解他,连放下作为掌控者的姿态好好跟他说说话,都不曾有过。

如果不是昨天的事发偶然,他们可能再次阴差阳错,像从前那样,一个口不对心,一个踌躇不前,生生错过那么多好时光。

“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隋懿重复昨天抱着宁澜时说的话,抬头问鲁浩,“他的病怎样才能治好?要吃什么药?去哪家医院比较好?我……可以做些什么?”

只要宁澜好好的,他什么都愿意做。

鲁浩面色凝重,迟迟不语。

正当隋懿以为情况很严重,心绪被不安占满时,鲁浩终于开口:“你什么都不要做。”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陪在他身边就好。”

鲁浩自认是个骨子里掺着骄傲的人,若是早些遇到,他未必会这样窝囊地主动退出。

然而造化弄人,他想做宁澜的避风港,可宁澜需要的,偏偏是面前这个年轻男人羽翼未丰的臂膀。

晚上小卖部关门时,最后一位客人还在店里喝咖啡。

宁澜把柜台仔仔细细擦一遍,抹布扔到小桌子上时,隋懿拿起咖啡杯往里面挪了下,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擦完桌子,宁澜冲里屋喊:“婆婆,吃饭啦。”

家里就一老一小两个人,夏天经常把饭菜端到店里的折叠桌上吃,吹晚风,吃凉粉,可以说是一天中最轻松愉快的时光。

这份愉快自然不包含隋懿的份。他被婆婆拎着簸箕轰出门,险些被垃圾浇一身。

“中午那顿饭是宁宁要还你人情,你小子还赖上不走了?赶紧滚,打哪儿来滚哪儿去。”

张婆婆只护着自家孩子,对外人堪称“用完就丢”的典型。隋懿杵着不动,她就把垃圾袋放他脚边,嫌弃道:“和垃圾一起滚。”

屋里,宁澜吃完饭,换手机发做凉粉的视频。

家里没WiFi,他举着手机从屋里走到店里,各个犄角旮旯找信号。在传输到95%时,一脚踢到货架下面的东西。

拎出来一看,是一个琴盒。他的头脑远没有从前好使,却还记得这琴盒长什么样子。

抬头往窗外瞧了瞧,那人还在。

宁澜一寻思,觉得这有可能是个阴谋,决定明天早上起来,直接把它扔门口。

结果在床上烙了半个晚上的饼,开着电风扇嫌声音吵,关了又冒汗,烦躁得睡不着。

宁澜干脆起身,准备趁夜深人静,把那琴盒丢出去。

后院门正对死巷,他不敢往那儿去,蹑手蹑脚穿过前院跑到店里,拧动门锁把往外推,奇怪,推不动。

他以为铁门又被雨水淋锈了,使了些力气用膝盖一顶,古怪的阻力突然消失,换来一声更古怪的闷响。

宁澜有些害怕,探出去半张脸,看见隋懿坐在地上,支着一条长腿,捂着脑袋愣愣地看着他。

“你在这儿干嘛啊?”宁澜脱口而出。

“陪你。”隋懿扶着额头的手放下,另一条腿也曲起,使劲一蹬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打了个瞌睡。”

宁澜知道他昨天整晚没睡,所以更不能理解他这样做的目的。

“昨天是我失态了,对不起。”宁澜走出去,把琴盒递给隋懿,“我不会再抓着你不放了,你走吧。”

隋懿伸手去接琴盒,顺便握住宁澜的手。

宁澜浑身一颤,触电似的要把手抽回来。隋懿的左手常年按弦,手指长且有力,十分轻松地把宁澜手包住。

“不是你抓着我不放。”他说,“是我不想放。”

他的人生本该循规蹈矩,哪怕进入鱼龙混杂的娱乐圈,也未忘初心,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

宁澜之于他,是个离经叛道的存在。他们太不一样了,他从小被整个世界围着转,宁澜则是追着世界拼命地奔跑。

或许正因为迥然不同,才会产生如同船头撞冰山般惊天动地的吸引力。等他回过神,想转动船舵调转航向,已经来不及。

他抗拒过,挣扎过,情不自禁地触碰过,也言不由衷地伤害过。

最后,宁澜的手慢慢松开了他的衣摆,却紧紧攥住了他的心。

至今仍在的痛感时刻提醒着他,这世间的其他都无足轻重,只有宁澜的手,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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