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宁澜的“洗白”是投入湖中的小石子,使湖面泛起涟漪,不久便归于平静,那么隋懿的“自首”就是从天而降的一颗巨型陨石,溅起的水花万丈,方圆几千里无人不受波及。

隔天上午,连菜场卖菜的阿姨都能对这事评说两嘴。

“那个叫宁澜的孩子真是可怜,被家里人欺负成那个样子,好容易当个明星又被人污蔑被人骂。”

“啧,怎么会有那样当妈的,要是我儿子长得这么好,还这么出息,捧在手里疼还来不及。”

“怪不得要躲起来呢,看把孩子都逼成啥样了。”

放假在家帮母亲买菜的女孩也加入聊天:“当年我就说了宁澜不是那种人,一窝蜂的黑他,肯定有内幕,可就是没人信。”

“小姑娘好眼光,现在不是好了吗,可以那个叫什么……可以复出了!”

女孩心情舒畅地在这位阿姨摊位上选了一堆菜,说:“复不复出都随他的便,他高兴就好。”

卖菜阿姨边称斤装袋边问:“那个演小警察的隋懿,是他什么人啊?站出来帮他说话,也是好娃娃。”

当年《夜奏》火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一度把隋懿推到了国民偶像的神坛。近几年他也一直活跃在大众视线里,前年的一档走进山村的节目,他表现得谦逊有礼,不怕苦不怕累,还手把手教山里的孩子弹琴,让群众给他贴上了“虽然出生豪门但是不嚣张还很努力的年轻人”的标签,是以不同年龄层、不同阶级的人都能叫得上他的名字,且对他抱有好感。

“他对象呗,这都看不出来吗?”边上卖鸡蛋的阿姨歪着嘴暧昧地笑,寻求赞同似的问,“是不是啊小姑娘?”

女孩笑得眼睛眯成缝,点头如捣蒜,连声说:“是是是。”

外面闹得满城风雨,宁澜在医院里没听见一点动静。

婆婆最近一次化疗反应又严重起来,发烧发到近四十度,犯迷糊的时候,连句话都说不清楚。

宁澜衣不解带地照料,等到热度终于不再反复,已经过去整整两个日夜。

宁澜松懈精神,握着婆婆的手趴在床边睡了过去,隋懿把他扶起来送到床上,刚把人放平,听到床边的老式手机震动。

隋懿怕把人吵醒,忙不迭按了一个键,鲁冰华的公鸭嗓就从电话里飘出来:“喂,宁宁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你以前真是明星啊?”

隋懿迅速走到屋外,把听筒放到耳边道:“是。”

鲁冰华听出对方不是宁澜,谨慎地问:“你谁?”

“我是隋懿。”

鲁冰华倒吸一口气,然后压低声音:“你跟我宁宁哥,是……是真的啊?”

隋懿不明白他问什么真的假的,只提醒他如果想宁澜好,就不要在宁澜面前随便提这件事。鲁冰华知道他宁宁哥害心病,连声应下,也不追着瞎猜瞎问了。

隋懿挂了电话,拿自己手机上微博。他先斩后奏地把密码改了,公司的人没法上去删掉那条微博,无论是王旭还是公关部的人来电话,他的回应都只有两个字——不删。

他出道以来从未参与过炒作,这回却是拿自己的热度给宁澜洗白,所幸效果在他预料之中,他很满意。

被冲到风口浪尖,自然会出现一小撮反面的声音,比如“当年不站出来,现在马后炮顶什么用”,“不会是姓宁的要复出,公司安排的一场戏吧”,然而刚出现就被粉丝们一盆水把苗头掐断,说隋懿这样的身家,有帮宁澜炒作的必要吗?他愿意帮,一定是出于正义感。

接着画风又转,开始有人猜测隋懿和宁澜的关系,毕竟特地跑去参加葬礼,不像前队友能干出来的事。这下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与AOW有关的粉丝圈地动山摇,存在了五年之久的某高花CP站火速宣告关站,唯粉和CP粉在各自的超话里凄惨哀嚎,各种小作文刷屏表达伤心愤怒。

嚎到第三天,某隋懿知名唯粉大大发布长微博表明立场,说:都别闹了,你们到底粉的是这个人还是粉自己的幻想?如果是后者趁早脱粉吧,咱们家不缺你一个,隋懿也不靠这点流量吃饭,我粉的是他的人品和才华,反正我爱屋及乌,他喜欢谁我就喜欢谁。在场大部分姐妹都跟风黑过宁澜吧?我也一样,我的爱豆都没在回避,那我也没什么好怕的,在这里郑重向宁澜说一声对不起,如果有朝一**还能回来,我一定到现场给你应援,单人双人,任君挑选。

该粉丝豁达的态度感染、点拨了许多人,想通的唯粉从低迷的气氛中振作精神,投入新剧的轮博打榜中。高花CP粉们则是脱粉的脱粉,转唯的转唯,毕竟两位正主都力挺宁澜,他们想甩锅也无处可甩。

接着,“宁澜对不起”这个话题在部分粉丝有目的性的强刷下,再加上后台某人的推动,轻松被送上热搜榜前三,点进话题就能看到粉丝整合的从宁澜出道到被黑再到退圈的科普。

最后,所有娱乐头条都报道了此事,继而引发了关于网络暴力的讨论,真正将关注度推向高潮。

宁澜是在自己名义上的生日那天,收到来自医院护士站联名送的蛋糕,才知道事情闹得这么大。

网络上不乏有人扒出他和隋懿在这家医院守着一位孤寡老人,还有粉丝想混进来探望,好在该医院管理严格、私密性强,待在医院里无人打扰,还算清净。

宁澜没有正面问过隋懿,只在某天吃饭的时候随便问了一嘴:“是不是被那件事影响,所以你最近都没有工作?”

隋懿如实说不是,宁澜不太相信,自己拿出手机上网查了下,隋懿的个人超话排名还在前列,他才放了心。

隋懿见他愿意拿起智能手机,心中高兴,忍不住假设道:“如果我真过气了,宝宝你还要不要我?”

宁澜正翻开账本,闻言抬头,定定看了他一眼,勾着唇角似笑非笑,什么也没说。

隋懿被他这表情弄得惶恐不安。虽说宁澜现在不抵触他,也逐渐愿意接受他的关心和照顾,可毕竟没有盖章印戳,连口头承认都没有过,不仅如此,宁澜对网上和周围的人把他俩当成情侣的事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完全不在意旁人的看法。

或许不是不在意,而是是麻木。这样更糟糕,他宁可宁澜恨他,也好过对他毫无感觉,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隋懿乐观不下去了,下午拉琴给婆婆听时频繁走神,外行人都能听出拉错好几个音,惹得婆婆直呼还不如去听她的黄梅戏。

宁澜洗了水果进来,问他是不是弓用得不顺手,隋懿自觉没有立场再问他讨要一根有爱心刻字的弓,于是换了首简单的曲子拉,宁澜听了一会儿,两个手来回抛掷苹果的动作突然停住,接着眉心打褶,很腻味似的说:“听过了,换一首。”

等到隋懿反应过来,露出狂喜的表情,宁澜顿觉说漏嘴,脸颊泛红,站起来就跑。

这曲子正是宁澜生日那天隋懿录在录音笔里,放在他窗台上的那首,舒伯特的《水上吟》。

宁澜的脚在近日的悉心养护下恢复得不错,这一跑就溜回了泉西。

隋懿在婆婆的挤眉弄眼外加鞭笞催促下,厚着脸皮跟了过去。宁澜理货他擦桌,宁澜做饭他拔葱,宁澜送货他……他就站在小板车上不让他走。

“把地址给我,我去送,你歇着。”

隋懿近一米九的昂藏身躯,站在小板车上甚是滑稽。宁澜踩不动自行车,气急之下抬脚猛踹小板车,底轮一滑,隋懿重心不稳险些摔倒,还是攥着把手坚持不肯下来。

最后是隋懿骑车,宁澜坐后座指路,尾巴上再栓个小板车,挨家挨户去送货。

有街道居民没认出隋懿,善意打趣宁澜道:“当过大明星的就是不一样,现在都有送货伙计了。”

隋懿带着口罩,闻言伸手跟小卖部客户握手:“您好。”

宁澜跳上后座用拳头擂他后背,催促道:“赶紧走,还有下家呢。”

既载人又载货,大半天送下来,着实累得够呛。晚上隋懿瘫在病房里的沙发上,说自己腿抽筋,明天怕是没法去拍广告了。

一个真假参半,一个将信将疑。宁澜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耍心机,在婆婆的唠叨下,无奈地上前捏了一下他的小腿肚:“是不是这儿疼啊?”

隋懿表情痛苦,宁澜终是不忍,坐下给他贴上膏药,然后轻轻柔柔地帮他按了好一会儿。

第二天隋懿起大早去赶通告,婆婆不知是没睡还是刚醒,歪在床头看报纸,隋懿给婆婆添了热水,感谢她昨天的助攻。

婆婆今天气色不错,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笑容,欣慰道:“你们俩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隋懿怎么也想不到,这是婆婆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接到医院的电话时,他刚从棚里出来,接通后听了不到三秒,耳朵里就嗡嗡鸣响,心脏仿佛瞬间停跳,在回医院的路上,才慢慢找回正常的呼吸频率。

医生的解释是:“睡眠中突发脑出血,发现的时候已经救不回来了。”

走进病房,宁澜背对着他坐在床边,床上的老人双眼紧闭,嘴角带着一丝微笑,证明她跟医生说的一样,走得安详,没受什么苦。

隋懿亲手用白布慢慢盖住婆婆的脸,宁澜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

隋懿从他手里拽出一张纸,上面端正地写着两行字:

【婆婆很开心,勿念。

把房子卖了,跟他走吧。】

后来他们才知道,在他们俩去G市处理赵瑾珊后事时,婆婆就私下联系之前来过的那个律师,立了一份详尽的遗嘱,包括泉西的房子唯一的继承人是宁澜。

张婆婆这一生尝尽世间冷暖,在晚年享受到的几许天伦之乐,已经让她觉得这辈子足够圆满,不再留有遗憾。她心知自己已经油尽灯枯,到了该走的时候,可岁月的步伐在痛苦的治疗过程中被迫拉长,她并不想要这多余的时间。

在睡梦中安详离世,于她来说,反而是种成全。

送走婆婆的那天,宁澜依旧没有流泪。

短时间内,两位在他生命中具有重要意义的亲人相继去世,两个都是赋予过他生命的人。隋懿知道这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显得冠冕堂皇,他失去过母亲,可他的所谓“感同身受”,不过只有宁澜承受的百分之一罢了。

隋懿担忧不已,葬礼结束后,紧紧握着宁澜的手,到哪儿都不放,生怕他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

吃饭时,宁澜右手拿起筷子,左手准备去捧碗,发现手还被隋懿攥着,苍白无血色的脸上竟扯出一个笑:“你干嘛,我要吃饭。”

明明没有哭,声音却是嘶哑的。隋懿心中揪痛,缓慢地松开宁澜的手,看着他小口小口地扒饭,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晚上,隋懿载宁澜回泉西,跟着他进屋。

深秋寒凉,宁澜洗漱完躺下,隋懿给他盖好被子,盖完还是不肯走,拿起床边的书,说要给他讲故事。

拿的是《一千零一夜》,宁澜睡不着的时候经常会看的一本书。

“你知道《一千零一夜》是怎么来的吗?”宁澜缩在被窝里问他。

隋懿无所适从地翻着,觉得哪个故事都不够正面,不够阳光,边翻边答道:“古代有个国王,每天都要娶一个姑娘,第二天清晨就把她杀死,最后轮到宰相家的女儿,她很聪明,每天给国王讲故事,讲了一千零一夜,国王想听故事,于是就没杀她。”

宁澜又问:“你怎么知道的啊?”

“小时候我妈给我讲的。”

隋懿说完自己先愣住。宁澜一连失去两个母亲,他偏偏在他跟前提妈妈,真是越着急越出错,蠢得没谁了。

这边隋懿懊恼不已,那边宁澜的脸上却没有显露伤心。

他弯了弯唇角,道:“我不想听书上的故事。”又把手伸出来,拽了拽隋懿的衣摆,“我想听你和你妈妈的故事,可以吗?”

隋懿只惊疑片刻,心绪便重归淡定,靠在床头组织了会儿语言,缓缓开口道:“我的妈妈……很漂亮。”

刚起了个头,就让宁澜噗嗤一声笑了。他仰头看着隋懿:“我知道啊,看你就知道了。”

隋懿不由得红了脸,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从小没吃过苦,也没受过什么挫折。唯一的挫折……大概是遇见我爸。我爸另有所爱,我妈不肯服输,又固执不听劝,她自负惯了,想要的就必须弄到手,然后一折腾就是二十年。”说到这里,隋懿顿了顿,“折腾的过程你可以自行想象,我呢,就是她不服输折腾出来的产物。”

宁澜眨眨眼睛,这些只能在八卦杂志上看到的豪门纠葛离他太远,兴许还有隋懿讲得太轻松的原因,他想象不出,也没什么真实感。

隋懿身上很暖,他忍不住往他身边靠,小声问:“没了?”

“没了。”隋懿赧然,“我不太会讲故事。”

宁澜沉默几秒,说:“我问的是你和你妈妈的故事,你跑题了。”

隋懿更加局促:“我和妈妈……没什么故事,就跟普通的母子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普通的母子,是什么样的?”宁澜问。

隋懿目光飘远,似在思索,良久后开口道:“她很爱我,我也很爱她。”

简单的一句话,却无端地让宁澜平静下来。他眼底晃动的光倏忽沉淀,攥着隋懿的手突然也松了劲。

隋懿把他这举动看作是想要放弃,心头一紧,忙道:“她们都爱你,有这么多人爱你,你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他越说越急,说到一半突然断了声。欲盖弥彰了数日的内心所想,竟在这种情况下脱口而出。

宁澜神色茫然:“好好活着……活着干什么啊?”

隋懿词穷,搜肠刮肚道:“你还没报复我,还没让我尝到苦头……”

宁澜摇摇头:“我没力气了。”

隋懿现在宁愿宁澜不原谅他,最好恨极了他,也好过对这世界无牵无挂。

他急喘几口气,压住那股要将他吞噬的恐慌,握紧宁澜伸在外面的手,把他搂进怀里,强硬道:“那我就分你一半,力气分你一半,命也分你一半,你想要什么,都从我这里拿。你、你拿了我的东西,我会每天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你休想摆脱我。”

每个字都重逾千金,被蛮不讲理地碾碎,再从牙缝里迸出来。

这些话已然经过深深压抑和层层筛选,可听上去仍然语无伦次到有些幼稚和疯狂。

宁澜的身体随着他一起颤抖,却不觉得害怕,也不想躲开。

他想起三年前隋懿的生日,那时候他们俩身隔万水千山,心都悄无声息地系在对方身上。

二十岁的隋懿在电话里让他许个愿,大声说:“我的愿望很灵的,分你一个。”

当时的隋懿神采飞扬,桀骜洒脱,现在却变得凄楚惶然,心胆俱寒。

而当时的自己,只把那话当玩笑听,现在却有些想当真了。

宁澜扬起脖子,脸颊蹭过隋懿的下巴,微微发颤的手指撩起他额前的碎发,让自己失神的脸映入他琥珀色的眸子里,喉咙里发出一个轻飘飘的音节:“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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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是两章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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