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杨玄走进了自家楼梯口,下意识地回了下头,发现李伯庸还站在原地,扶着敞开的车门,身上还穿着那件不伦不类的马甲,一直在看着她的背影,发现她回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眉开眼笑地对她招了招手。

这让她在寒冷的冬夜里产生了某种错觉,好像一回头……他就在似的。

她裹紧衣服,和寒风一起钻进了楼道里。

人的一生里,家人是天生的,好坏看命,事业和财富一样,是可以奋斗的,唯独一个真心以待的人,可遇不可求。

这城市里,人实在太多,而人与人之间的摩擦力又变得那么小。

她看着慢慢关上的电梯门,突然觉得,人情冷暖,一点点的温情,也能让人觉得弥足珍贵。

渴望轰轰烈烈和做梦的年纪早已经过去,所有的热情被磨成一天到晚的柴米油盐,一年到头的报表分析,而期冀从小时候遥不可及的伟大的理想变得现实而琐碎。加薪,升值,衡量每个和自己略有交集的异性的种种条件,选择被选择,速配,谈一场公式化的恋爱,结婚,家长里短,姑姨娘舅。

这些东西想起来总是让人觉得乏味,说来说去就是那一点鸡毛蒜皮,年轻的时候曾经那么的不屑一顾,然后慢慢地在所有人的目光里,把自己和别人一样埋在鸡毛蒜皮里,以便看起来不显得那么异类。

全世界都在宣传某个人的传奇,可是没有人见过真正的传奇,人生最可悲的事之一,就是一直梦想自己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可是长着长着,发现自己的生命越来越无趣,越来越琐碎,终于变成了一个自己都认为自己没什么了不起的平庸之辈,然后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杨玄突然有点想哭,因为她发现,在二十九岁这一年的寒冬里,在她往这条“变得平庸”的路上越走越远的,就在马上要变成一个不知所谓的寻常女人的时候,她收获了一份来自过去的压力,以及一个人的真心。

对于那些真心对待我们的人,实在别无所报,所有能量化的报答都是侮辱,唯有沉默,以及回复以同等的心意。

杨玄到家的时候,穆晓兰也已经回来了,正蹲在地上往闹闹的猫食盆里倒猫食。

闹闹像个大爷一样地窝在旁边,一脸不爽——它认为这两个货都是重色轻友的,实在是太忘恩负义,在这个周末即将到来的美好的星期五晚上,居然一个在家的都没有,让它饿了肚子!简直不可原谅!

穆晓兰倒完了猫食:“咪咪,过来吃。”

闹闹往墙角一扎,缩成了一团,脑袋一扭——才不理你呢大傻妞!这年头还有哪只城乡结合部的猫起这么土的名字叫咪咪?

“它闹脾气呢。”杨玄脱下外衣,换上拖鞋,用脚尖在闹闹屁股上轻轻地踹了一下,“傻猫,吃饭去。”

闹闹尖叫:“喵!”尼玛死女人,竟然敢非礼朕的屁/股!

杨玄转身进厨房,拿出冰箱里剩下的半袋上校鸡块,撕吧撕吧扔进了闹闹的猫食盆里。空气里充满了炸鸡的气味,闹闹心想,可恶,朕才不会被糖衣炮弹腐蚀呢!可它小短腿就是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蹭了过去……

好吧,闹闹颤了颤胡子,朕只是……以仁为政,怕你们惴惴不安,才勉强接受你们的上贡的!

穆晓兰就坐到了地上,歪着头看了看闹闹,突然说:“姐,你说下辈子投生一只猫多好?吃饱喝足,是心不操,每天除了吃就是睡,除了睡就是玩,干什么坏事也没人把它怎么样。”

杨玄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不看看大街上那么流浪猫呢?”

“也是。”迟疑了一会,穆晓兰说,“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其实挺懦弱的。”

杨玄抱着她的笔记本电脑坐到了沙发上,正在开机,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怎么?”

“什么都想靠别人,每天做没烟的美梦,想着有一天嫁个大款,一天到晚什么都不用干,可是呢,大款看不上我,有个小款看上我了,我又觉得……”

她的话音到此顿住,屋子里只有闹闹没心没肺舔猫食的声音,过了不知多久,穆晓兰才移动了一下自己坐得僵直的小腿:“我觉得恶心。”

杨玄眨眨眼:“你觉得赵轩恶心?”

“我不是觉得赵轩恶心,我是觉得自己恶心。”穆晓兰说,“电视上论坛里,天天有那么多老公被小三抢走上去哭天抢地的女人,每次看见了,我都跟着大家一起说一句‘什么玩意’,从来没想到这事落到我头上怎么办。”

这天下午下班,就在李伯庸回办公室发脾气,杨玄以光速回家的时候,穆晓兰正准备回家一趟,本来想和杨玄说一声,结果没找到人,就碰见了赵轩。

每天上下班高峰的时候,地铁里的人来人往都让人眼晕,尤其上了热线路的地铁或者公交,基本一只脚提起来,可能就再也放不下去了。

这种情况在周五的时候还会加剧——因为地铁上将不再只是上班族,还有回家过周末的学生,没事出来玩的年轻人等等。

有时候真正让一个上班族觉得疲惫不堪的,其实不是工作,而是城市交通,它是最让人清晰认识到自己每天是在“奔波”的,让人觉得自己非常可怜。

第一辆公交车没挤上去,穆晓兰略微蹲下来一点,呲牙咧嘴地把自己被踩掉的鞋跟提起来的时候,遇上开着自己的小车出来的赵轩了。

穆晓兰最后还是被一辆公交车压弯了脊梁,坐上了赵轩的车,让他送自己回家。

到了家门口,赵轩似笑非笑地等着她开口邀请。

其实就算不论礼貌问题,穆晓兰也不敢把公司总监当免费司机用,只能硬着头皮请他上去坐一坐。

然后悲剧就发生了。

一个衣冠楚楚、浑身散发着事业有成气息的男人到家里来,穆晓兰父母自然要陪着聊天的,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她弟弟要留学的事,赵轩像是无意中提起:“对,我一个老同学在那边,现在混得不错,听说前一段时间要招个助理,兼职的,没什么大事,也就做点ppt,打打杂什么的,给的工资要是节省点,能养活一个大学生——晓兰你上回不是跟我说,弟弟打算出国么,正好去,还能锻炼锻炼语言能力。”

穆晓兰张了张嘴,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什么时候和赵轩开过这个口?

“大家都是朋友,客气什么?”

结果赵轩是坐了一会就走人了,穆晓兰她妈开始不依不饶,缠着她打听赵轩这个人,多大年纪了?结婚没有?喜欢什么?平时有没有什么爱好?怎么能攀上点关系?

穆晓兰受不了,尖叫:“结婚了!他都结了两次婚了行不行?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结就结了呗,你嚷嚷什么?”穆晓兰她妈瞪了她一眼,“你弟弟的事,你上点心,你公司的同事有门路,这不是正好么?才困了就有人给送枕头,我可跟你说,你这孩子,从小就不会做人,人际关系的重要性老跟你说你也不明白。嘴甜一点,多和人家说点好话,打听打听人家喜欢什么,过两天买点送送礼,你弟弟……”

“妈。”穆晓兰突然打断了她妈的话,以一种异常冷静的语气说,“他现在在追我,你没看出来么?”

穆晓兰她妈一愣。

“赵轩,他是个有妇之夫,现在在追我。”穆晓兰近乎一字一顿地说,“另外求求您了,动动脑子吧,招什么助理?哪门子助理能上着全日制学校,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是都那么容易,全中国人民都能随便出国留学了?有些意思人家没直说,就是找个托词,你懂不懂?我弟他一个刚高中毕业的小屁孩,懂什么会什么?他能干什么……”

前几句的时候,穆晓兰她妈还表情有些犹豫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她不高兴了:“这怎么说话呢?你弟弟怎么就不行了?我看我儿子挺好,干什么都拿得起来!你这当姐姐的,就看不得你弟好是吧?你怎么那么自私啊你……”

穆晓兰抬起眼,好像不认识她一样看了她半天,突然抓起自己扔在一边的包,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转身摔上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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